第77章 算命先生
字數:6614 加入書籤
大老爺們兒之間相處,不比心思細膩的女子們那般吹毛求疵,隻要認定脾氣相投,交心幾句過後,關係可以稱得上是一日千裏,梁塵第二天跟隨隊伍一同趕往梔子州城池,就和馮唐這些粗糙漢子打成一片,插科打屁,葷話俚語層出不窮,這和薛老先生那幫老儒生引經據典探討先賢智慧,是截然不同的景色,大抵可以算是質樸鄉野和秀麗山河的區別。梁塵半路跟馮唐弟兄幾個借了一把良弓,以他的臂力當真是拉弓如滿月了,經過身邊一位弓手出身的糙漢指點,幾次嚐試著射箭,威力十足,好在有殺退流匪在前,這些漢子也都並沒有表露出太多驚訝,再者說了,梁公子身手是好,又不會跟他們搶奪吃飯家夥,也就樂意吹捧幾句,好趁熱打鐵,人情功夫不過就是各自搭橋互為貴人,人捧人高,你高我也高,皆大歡喜。馮唐相對來說要更加真誠一些,約莫是心中積鬱太久,不吐不快,就想要和人嘮叨嘮叨,趁著撿箭的功夫,又恰好四下無人,就和梁塵說了許多從軍舊事,馮唐見梁塵一點兒沒有反感自己絮叨的意思,老男人的話匣子也就全部打開。
“記得一開始投軍入伍那會兒,石尚書剛被任命輔國大將軍坐鎮兩遼,咱老馮不懂裏邊的門道,後來聽幾位同鄉說,應該是朝廷那邊不想讓梁將軍一家獨大,於是就有了兩個選擇,同鄉們投奔了石宗憲大將軍那邊,能有個安穩日子,不過戰功注定搶不過那些想憑借進入新軍鞏固家族威望的富家子弟,我這種光腳不怕穿鞋的一個糙漢子,琢磨老長時間,還是沒和幾個同鄉一塊,自個兒投了北境龍驤軍,雖說北境邊關不安生,但春秋六國明裏暗地打了幾十年,被大將軍一個人滅了三個,東海是被辛將軍打垮的這咱知道,可辛將軍就不是大將軍的兵了?不還是一回事嗎,我之所以去龍驤軍,是覺得隻要不當那斥候探子,以及那些衝在最前頭的重騎兵,想死也不容易,這不就走了大運,成了扛旗步卒,混了三十多個蠻子人頭的軍功,一開始每次戰事結束,見到那些淌血的斷胳膊斷腿,還有被亂刀開膛剖肚的騎兵和步卒,甚至還有馬匹屍體,總是忍不住頭皮發麻,後來打仗時間久了,被伍長都尉們罵多了,聽老卒們說起春秋大戰的事跡,雖說聽的耳朵都快起繭子了,可身邊兄弟們也都不知不覺開始嚷嚷著不殺人不過癮,我也慢慢變得不那麽怕死了,反正土光棍一個,有兄弟們收屍,上了戰場,就得跟蠻子拚命拚到底。要是換了現在。家裏有了媳婦和閨女,我可就沒這個膽子了。”
“一直都沒忘,算上離開前的那些日子,在龍驤軍一共待了四年零三個月整,沒見過啥大人物,最大的官也就六品,是一員年輕騎將,這位將軍長的是真壯實,一看就不是我們這些尋常卒子能比的,還有他屁股下的坐騎,那叫一個威風,不過當時眼紅歸眼紅,一聽老卒們說大夥都是用一樣的刀劍,而且大將軍也不例外,也就沒啥嫉妒的了。”
“梁公子,你是個實在人,老馮是誠心誠意想勸你學一些北境關話,以後萬一要是龍驤鐵騎重新一路北上,打垮了北狄南朝,多個這門功夫傍身,總沒有壞處的。”
隨著老男人馮唐的碎碎念,隊伍逐漸臨近柔玄軍鎮,梁塵與溫庭均一行人拉開距離,蹲在一條淤泥遍布的河邊土路旁發了會兒呆,第四次也是近年來最後一次兩朝戰事,是大秦王朝在繼梁衍領兵之後第一次在前期戰局上取得優勢,可惜在銅雀台附近功虧一簣,當時老首輔與石宗憲尉遲迥在內的一大批鎮邊大將軍夜以繼日的精心謀劃下,兩遼天關六鎮操練多年的邊軍精銳傾巢而出,以風馳電掣之勢,日行軍百裏,長途跋涉,於永和十年八月九日自劍州北進,十四日抵達武靈台,休整一晚之後隔天突襲至北狄梔子州柔玄軍鎮,八千守軍開城受降,十七日圍泰州,緊接著分兵前往葫蘆關諸要塞,意圖封鎖北狄大軍後撤之路,同時在地勢險要的叢台投入重兵試圖圍點打援,後世兵家評價此戰為“無奇之用兵,安能勝乎?”首次禦駕親征的天子李渠更是鬧出賜諸將陣圖,人皆死守戰法,緩急不相救的大笑話。若非負責殿後的石宗憲違抗天子既定旨意,親率九千天關騎奔襲解圍,再有北境辛右安敏銳洞察戰機,率領八萬鐵騎和石部幾乎同時向北突進,兩方交匯,如一條入骨深錐,直刺北狄南京府,不僅大秦帝國不會有今天的繁榮光景,恐怕李渠還會成為曆史上第一個禦駕親征被活捉囚禁的滑稽帝王。
收回雜亂思緒,梁塵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小跑著跟上即將進城的大隊伍,踏雪裹上布條收入軟甲劍囊中,這座城鎮軍民混雜,每日例行的城門檢查十分嚴苛,稀疏人流中,一名身段姣好的女子遞出通關文牒給城門守衛,魁梧披甲的老成漢子逐字逐句確認無誤之後,瞥了眼這名女子,為確保萬無一失,舉起刀鞘戳了戳女子背後的大布囊,女子也沒說什麽,慢悠悠取下布囊,拆開繩帶,露出一尾琵琶,長三尺二寸四,宮、商、角、徵、羽總計五弦,通體用紫檀木製成,麵板上鑲嵌有駱駝載胡人彈奏琵琶的景象,周圍還有用螺鈿製成的祥鳥。背麵以螺鈿飾有大寶相花、飛雲等紋樣,極為瑰麗工巧。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城門守衛當然對這種雅致物件稱不上識貨,也就能看出上麵的一些圖案比較精致,見這女子端莊大氣,舉止又沒有不妥之處,也沒有多為難她,城鎮以外有萬餘控弦騎兵駐紮,軍紀嚴苛,治政法度鮮明,他今天已經撈得一筆豐厚油水,現在滿腦子想的是換崗之後趕緊找個地方瀟灑快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給她放行。
女子裝束打扮偏向南朝,窄袖襦裙,兩簇烏黑秀發,束有紅繩,不曾戴有大家閨秀獨有的花簪,約摸是彈琵琶久了養就的溫淡心性,步伐小巧,走的緩慢,入城以後,市井街巷開始熱鬧起來,許多稚童嬉戲打鬧,幾名外城二裏地內欺軟怕硬的土棍正蹲在酒鋪外的井口抽旱煙,言語間葷素不忌,見到這麽一個形單影隻獨自進城的柔弱小娘子,相視壞笑,其中一個年紀大點的無賴把手中煙杆子丟給弟兄,佯裝醉酒,踉踉蹌蹌迎麵走了過去,稍稍用力撞了她肩膀一下,背琵琶女子一個理所當然的搖晃,險些跌倒,依然沒有抬頭,娘胎生下來便一直打著光棍隻能靠爬牆頭偷看鄰居女子洗澡快活的男子笑容更甚,一隻手搭在女子纖細胳膊上,扶起她裝模做樣地說了幾句客套話,牙齒腥黃,滿嘴臭氣,另一隻手悄悄伸向她的滾圓翹臀,使勁揉了一把,惹得街邊狐朋狗友口哨聲陣起,那小娘子抽開胳膊,腳步匆匆趕忙離去,興許是臉皮薄,不敢出聲訓斥,此舉無疑大大助漲了這流氓的囂張氣焰,也不再裝醉酒,加快步子就要去拉扯,滿嘴黃牙,胡咧咧道“娘子,快點家去,你男人倒騰被窩的功夫,那叫一個地道,保管伺候得你舒舒服服。”
被拽住發團紅繩的女子掙脫開無賴的拉扯,黑瀑長發披灑,尤為動人,卻始終不曾言語,粗鄙男人正想著從背後一把抱住她肆意愛撫,街道另一頭站著個裝扮整潔卻一臉痞氣的年輕男子,見到這幅強人所難的光景並沒有生出英雄救美的豪邁悟性,隻是摳鼻孔譏笑道“王麻子,不瞅瞅你那磕摻樣兒,還想著娶媳婦?跟你娘扒灰還差不多,反正你老母也不是什麽好貨,這些年啥下賤勾當沒幹過?肯定經得起你幾輪折騰。”
被稱作王麻子而且的確生有一臉麻子的青痞頓時怒火攻心,轉頭看向說話那人,破口大罵道“朱崇,說老子娶不起媳婦兒,你小子又能好到哪去?對著兩個老光棍二十多年,後邊開多少次花了?”
年輕男人不以為然,摳完鼻屎挖耳屎,嘖嘖道“我出門的時候剛好你碰到你老母,給拉過去說了幾句私房話,知道啥叫撐霆裂月不,你這雛兒,就會一個吟猿抱樹,還是照搬你爹我用剩下的,肯定是不懂的,反正你娘在床上舒服的很,說不定明天我就真成你的便宜老爹了,保不齊還能給你添個小弟,來來來,趁現在先改口,喊聲爹聽聽。”
這年輕人拉開架勢,往前挺了挺,惹得周遭鄰裏哄然大笑,王麻子被當街羞辱,再顧不得調戲那小娘子,四處張望,沒瞅到什麽趁手的打人物件,索性直接擼起袖子,大踏步就要衝上去教訓那個揍了少說也得有上千遍還是我行我素的嘴毒小王八蛋,年輕男子其實長相還算貴氣,隻不過被那一身的痞氣給遮掩,見機不妙,趕忙撒丫子準備跑路,可奈何王麻子的幾個要好弟兄早就兩頭路都給堵死了,他小聲罵了句娘,無比嫻熟地抱頭蹲地,迎接即將到來的拳打腳踢,這一頓習以為常的暴揍,王麻子打從娘胎吃奶的勁都使了出來,下手極為狠辣,一記撩腿,就是奔著讓這小王八蛋斷子絕孫去的,隻聽一聲痛苦哀嚎,捂襠逃竄,王麻子等人作勢就要追殺,隨手抄起酒館門口的桌椅板凳就是一通亂砸,閑來無事在此圍觀的小販見狀,罵罵咧咧,他們在這座梔子州邊境城鎮紮根,於這些稱得上半個街坊的憊懶貨色可謂知根知底,自然知道哪些人能叫罵哪些人惹不起,這一個看似平平無奇的午後時分,就是柔玄鎮二十餘年的最好寫照。等到王麻子等人解氣了,不忘搬回桌椅凳子,再抬頭,背囊女子早就沒了蹤影,這讓王麻子恨不得追去姓朱的家裏翻天覆地,不過突然想到那條老光棍的彪悍臂膀,打了個哆嗦,一陣涼意湧上心頭,隻好悻悻然作罷,嘴裏小聲嘟囔著詛咒朱崇那小子被打得這輩子撒不出尿。
躲進一條偏僻巷子得朱姓青年鬆了口氣,繞路拐彎,蹲在陰暗牆角,抹了抹嘴角血絲,已經是鼻青臉腫渾身劇痛,扶牆站起身,走過去偷摸摸窺視旁邊一戶人家的門縫,見院子裏邊沒有晾曬的女子私物,頓感無趣,沒有了爬牆的念頭,走至光亮處以後,忍著刺痛,故作瀟灑大踏步前行,路上順手牽羊了一包肉幹,抱著袋子,一塊塊丟進嘴裏細細咀嚼,就這麽漫無目的地在城中遊走。梁塵進城以後,跟隨老儒生入住一間規格尚可的大客棧,薛老先生幫他付了銀錢,梁塵也不在這種小事上矯情,跟馮唐約好了晚飯去剛打聽過口碑還不錯的酒樓消遣,離吃飯點還早,就出門散散步,先去逛了鐵匠鋪,穿過幾條街,走到一座橋頭,瘦巴巴的幹枯老槐樹下擺著一張算命攤子,算命先生約莫五六十歲,兩撇山羊胡須,穿了一身縫補多次的破爛道袍,約莫是生意冷清,正在呼呼大睡。梁塵挑了挑眉毛,抬頭看了眼攤子旁立起的一杆黃白旗幟,畫有八卦圖,兩側大抵是說些算盡古今天下事之類的誇大言辭,畢竟靠算命相麵謀生的,大多本事都不高,哪個不是把牛皮吹得比天還大?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
梁塵猶豫了一下,大步走過去,扣指敲了敲攤子,算命先生驚醒,睜了睜酸澀老眼,趕忙拿大袖胡亂抹去嘴角口水,裝模做樣的清了清嗓子,盡力擺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背出早就打了不知多少年的腹稿,“本仙通曉陰陽五行,梅花易數,麵相手相,地理風水,八字命理,不論任何一門,都是奇準無比,敢問公子這趟要算些什麽?”
梁塵跟陳青山廝混多年,三年天機閣,隻要下山,便合夥做那算命誆騙小娘子看手相的勾當,真真算得上老手,也不拆穿,笑道“老先生既然那麽神,不妨先算一算,我要來算什麽?”
老道士看小子似乎是個行家,立馬正襟危坐,不敢信口胡謅,一手環胸,另一隻手輕撚胡須,眼角餘光瞥向這名相貌平平的年輕人,沉吟不語。
老道士皺了皺眉頭,眼神遊移,輕聲道“公子是來算官運仕途。”
梁塵搬了把凳子坐下,笑著搖頭。
老頭兒啞然片刻,又說道“算姻緣。”
梁塵還是搖頭。
老家夥咳嗽一聲,“測財運。”
梁塵搖頭笑而不語。
這可把老人難住了,作勢站起身圍著梁塵四處轉悠,再蒙不中,這到嘴的肥肉就該長腿跑了,一咬牙,想著賭一把,故作高深道“本仙向來算無遺策。”
梁塵哈哈大笑,也不再繼續為難這名日子過的顯然不是那麽滋潤的寡淡老頭,點頭道“老神仙的確是算對了,財運是否亨通,官運能不能通達,姻緣是好是壞,都包含在內。”
老人如釋重負,默默點頭,掐指默念。
倒也可以算上一個好的開頭,接下來便是天花亂墜的老頭獨角戲,梁塵也不揭穿,時而點頭附和幾句,老道士神采奕奕,唾沫飛濺。梁塵在客棧換了些碎銀,聽了些坑蒙拐騙的溜須拍馬以後,掏出一粒銀子正準備打道回府,大半年沒開過張的老道士兩眼放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入袖中,然後撚須笑道“公子,可否告知生辰八字,本仙再幫你算一算,不要銀子。”
梁塵屁股剛抬起來,聽到這句話放回椅子,點頭笑道“我的先不說,老神仙先算算我爹的,他是庚申時。”
老道士嗯了一聲,故作沉吟,再問過天幹日柱以及具體到一刻的時分,才緩緩說道“這時辰可有點難說啊,你父親大半輩子都在走火土運,五行之中,火主殺伐,氣太盛,可不是什麽好事,早年要背井離鄉,親人也都早夭,若非大運扶持,走不到四十歲,邁過這道坎,夫妻恐怕也不能白頭偕老,不過妻子離世,會使得你父親晚運漸好。”
老道士見這位出手闊綽的年輕公子呆滯不語,以為說錯了,唯恐袖子裏邊的銀子被討回去,正要改口,不料這年輕人又問了他娘親和二哥大姐的命數氣運,知曉了八字時辰,老道士掐指算了算,硬著頭皮說了幾句,信奉少說少錯的宗旨,小心翼翼瞥了眼公子哥,後者嘴唇顫抖,輕聲說出了自己出生的時辰時刻,老道士鬆了一大口氣,嚐到甜頭,心想一定要往大了說,侃侃而談道“不錯不錯,公子是觀音坐相,早慧伶俐,一生大富大貴,家人積攢下來的福分都落到了你身上,又得北鬥護佑,如逢大運,甚至可以說是一人之命,為天下人之命,自古命理,此為其極。”
年邁相士猶豫了一下,緩緩說道“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萬事萬物,互相依存,八字命理也是如此,有盛就有衰,公子的家人或多或少都因為你減少了福運。尤其是木氣連枝的那兩名女子,中年以後,難免要走下坡路。”
老道士又連忙笑著補充道“不過公子家人本就福緣深厚,不差這一點兒半點的。”
橋頭老槐樹下,年輕人和老相士麵麵相覷。
皆無言。
剛巧閑逛至此的朱崇見竟有傻卵來找這騙子算命,剛想嘲笑,然後就看到那個腦袋被門縫夾過的家夥嘩地一聲散出不計其數的碎銀,接下來一幕更讓他匪夷所思。
朱崇覺得晦氣,連忙大步走開,打算回自家鋪子挨罵去,翻了個白眼無奈道“這小子是不是有病啊?”
一個年輕人,坐在異鄉的老槐樹下,深深埋頭,肩膀顫抖不已,失聲痛哭。
喜歡天機閣雲起龍驤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天機閣雲起龍驤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