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潑天大雨 我等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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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崇在城裏徘徊了許久,抬頭瞅見老天爺有黑臉的跡象,這才壯了壯膽子回到一座位於城鎮東北角的偏僻鐵匠鋪子,兩進一院格局,乍看規模不算小,實則屋內擺式簡陋,黃土坯夯實的泥房到了雨天還會滴水,給人一種空空落落的悵然若失感,由此可見這戶人家生計不易,絕對算不上富裕殷實,前屋正中放有烘爐風箱,一名中年漢子坐在旁邊,身材魁梧,打著赤膊,臂膀孔武有力,用人高馬大來形容一點兒也不算過分,胳膊抵得過女子大腿粗,放到靠體力活吃飯的修築工地肯定是一把好手。漢子一身腱子肉呈古銅色,手拿肩頭白布擦了擦汗,站起身拉動風箱,風進火爐,爐膛內火苗直躥,緊接著將燒紅的鐵器移到大鐵墩上,掄錘鍛打,一串釘鐺聲響,又一陣汗雨飄下,抬頭正好瞥見鼻青臉腫的朱崇,沒有言語,繼續錘煉坯子,自小就幫工打雜的朱崇對打鐵要領早就熟諳於心,不用旁人使喚,十分自覺地跑去倒了些筐中木炭在爐子裏,然後打了個哈欠,準備回屋舒舒服服睡一會兒,忽地想到老夫子常說生前何必大睡,死後自會長眠,剛要嘟囔兩句,耳畔就響起了聽了二十多年的細碎腳步聲,立馬開溜,還沒剛跑兩步,就被一聲輕嗬止住,隻得無奈轉身,裝傻充愣地笑了笑,一位身穿補丁衣裳的老書生手裏提著一小捆肥膩生豬肉,跺腳怒聲道“朱崇,你小子又和王勉那些無賴打架了?我平日裏怎麽跟你說的,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連身都修不好,能成什麽大事?!”
朱崇摳了摳耳朵,撇過頭,撅嘴小聲嘀咕道“我還己而不願,勿施於人呢。”
老人剛要吹胡子瞪眼,年輕人就嬉皮笑臉跑到他跟前,順手拿過新鮮豬肉,笑嗬嗬道“老頭兒,君子遠庖廚,這活我來幹就行了,正巧家裏還有些小紅椒,我最近偷學了一手湘江樓大廚子的辣椒炒肉,給你嚐嚐鮮。”
不說還好,老夫子聽到這話,又一陣怒火竄上心頭,嚷嚷道“家裏菜圃哪來的紅椒!”
自知說漏了嘴的年輕人提著豬肉就往後院跑,為人稍顯陳腐刻板的老夫子沒和鐵匠搭話,當即跟上,苦口婆心地念叨,大抵就是些“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的諄諄教誨,這些老頭不厭其煩說了二十多年的聖賢大道理,朱崇早就聽到耳朵生繭,哪怕隻聽了開頭兩個字,也能跟上嘴型,倒背如流,當老夫子良苦用心說到一句“少年辛苦終身事,莫向光陰惰寸功”,頭疼到實在熬不住的朱崇憤憤然說到“我還老人流年歲月長,莫要愁容白發生呢,王老頭,再嘮嘮叨叨,我可不做飯了!”老夫子霎時一愣,搖了搖頭,輕輕歎息,不再婆婆媽媽,不過眉眼疏淡了許多,輕揪下巴雪白胡須,顯然對年輕人後邊說出口的那句話有些感慨。
朱崇到了勉強可以擠下兩三人的狹小灶房,先將豬肉表皮上的血漬用水洗淨,心裏暗地嘀咕王老頭有什麽架子可端的?買肉也不知道讓人給切好。埋怨歸埋怨,手上動作不停,把洗幹淨的豬肉丟到砧板,然後淘米煮飯,繼而嫻熟的操刀對付肉質不算太好的豬腿肉,老夫子就站在門檻外頭,默默注視著年輕人,和藹慈祥。朱崇捋過額間長發,起鍋燒油,抓起一把小紅椒切成碎末,連同切好的豬肉一起下鍋爆炒,還不忘耍一記顛勺功夫,神情專注。身後那位老酸儒,自打他記事起,就在一起相依為命,嘴裏有好似怎麽也說不完的大道理,講了二十多年都沒個盡頭,不去當治國偉略的聖人隻在城鎮裏當個私塾先生真是太他媽屈才了,不過這些年這個經常被鄰裏調侃根本不算個家的家裏,得虧靠著老夫子風裏雨裏二十年給好些個鎮上稚童教書,以及前院的魯叔打鐵,才勉為其難過活下去,一家三人不至於餓死,不過奇怪的是這些年見魯叔叮叮當當的敲打,也沒見賣出一件鐵器。他生來頑劣,最不喜的就是念書背書,捧書就要打瞌睡,也沒那堅韌毅力跟街坊同齡人那般去偷學武把式,他深知自己有幾斤幾兩,別說天上掉餡餅,除非掉下來一麻袋黃金砸在腳邊,否則這輩子注定也就是爛命一條了,以後估計也難能娶上媳婦,過一天算一天唄,還能咋辦,難不成去從軍打仗?且不說人家要不要他這樣的,倘若真上了戰場,也得嚇尿褲子。做滿是銅臭的小買賣?一來沒有本錢支撐,二來以老夫子的心性,一旦真急了眼,不把自己的手腳打斷都是好的。
朱崇抬起手轉了下微酸的胳膊,唉聲歎氣,心想自個兒要是說書先生口中所謂的龍子龍孫遺落民間,該有多好?
折騰幾下過後,飯熟了,菜也裝入盤子裏,將熱鍋泡水,朱崇語氣鬆緩了許多,“老頭兒,去喊魯叔,一塊吃飯咯。”
餐桌上,三人圍坐一起,略顯擁擠,即使老夫子經常說食不言寢不語,朱崇日漸長大,經受老夫子的敲打多了,從一開始的不說二話,也就慢慢變成了左耳進右邊出,不再當一回事,悶頭扒飯的時候興許是被燙到了,趕忙伸手扇風,餘光瞥向那名魁梧漢子,吐著舌頭說道“魯叔,你有這一身好手藝,咋不去城頭集市上吆喝兩句招攬生意,酒香也怕巷子深,長此以往,豈不是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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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沒忍住,放下碗筷,當即一拍桌子,破戒怒容道“胡言亂語!鐵匠以工強國,這等技藝,豈能賣給販夫走卒?!”
木訥漢子並沒有對此發表任何看法,依然埋頭吃飯。朱崇斜眼看向橫眉豎眼的老夫子,無奈道“販夫走卒又咋了,隻要沒有壞心眼,怎麽就不能賣給他們手藝?都是打娘胎裏生出來的,四條胳膊腿,不比帝王將相多一條,也不少一條,就非得另眼相待,分出個三六九等?”
老夫子瞪眼道“荒謬!別的沒學會,就知道巧言雌黃,這能是一回事嗎?”
老人本來嘴裏嚼著飯,這一通訓斥下來,不小心噴出了幾粒米飯,朱崇歎了口氣,默默拿白布擦了擦,老夫子見狀,臉部微微漲紅,心底有些酸楚。
朱崇擦幹淨桌子,起身給老頭添了半碗米飯,有些委屈的強嘴道“老頭兒,你自己也經常說君子不強人所難,點撥善心方能通達無阻,對事如此,對人更要如此,總之說人幾句好話,肯定是沒錯的。可這些年老頭你哪裏願意說過我半句好了?嘴裏整日隻有那些匡正家國的大道理,咱是小老百姓,能過個安生日子就不錯了,操心那些虛無縹緲的事做什麽?退一萬步說,我就算以後真能有出息能當個縣老爺,這些出息也被你罵沒了。”
老夫子破天荒沒有任何言語,頓時語噎,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隻是神色黯然地細細咀嚼梔子州尋常人家不大能吃慣的稻米飯,味同嚼蠟。
晚飯後半段當真是食不語了,吃完飯,洗過了碗筷,老夫子就坐在院中幾盆青蘭附近的紮腚板凳上,伸手蘸了口唾沫,眯眼趁著天還沒暗多翻看幾眼經書,燈油珍貴,不比年輕那會挑燈夜讀光亮萬丈,如今能少用便少用。朱崇則去了前院鐵匠鋪子,幫著魯叔照顧火候,時不時還會手握鐵鉗翻動鐵料,北狄這邊對鐵器的監管極其嚴格,耽擱了火候,就要浪費大量鐵料,這個家揮霍不起,朱崇雖然胸無大誌,沒心沒肺到整日遊手好閑,但這種關係到一家三人能不能吃上飽飯的頭等大事,向來一絲不苟,沒有過任何怨言,比起這類事,老夫子那些不知從哪本聖賢書照搬來的大道理,對於一個自小在貧瘠邊鎮長大的家夥來說,實在沒什麽太多感觸,遠不如瞧見鮮衣怒馬同齡人來得印象深刻。赤膊漢子一如既往沉默寡言,隻是偶爾偷偷望向不知在想些什麽的年輕人,眉眼盡是在他這一類糙漢身上難以見到的柔和。
興許是快要下雨了,天色漸暗,書本上的文字也逐漸融入夜色,老夫子幾乎要把整張臉貼在泛黃書籍,實在是看不清了,這才小心翼翼合上老舊書籍,輕輕放在膝上,抬頭望天,喃喃自語道“君子得時則立大行,不得時則龍蛇,情勢所迫,唯有彎行。”
老人默默閉眼,雙手攥緊泛黃書籍,愴然道“悠悠蒼天,何薄於我後梁!”
天空響起一聲悶雷。
不見雨落。
沉默許久,老人轉頭望向那幾盆青蘭,悵然若失,念叨了句“真能青出於藍嗎?”然後起身緩緩走回屋子。
前院鐵匠鋪子,趁著休息間隙,緘默少言的老實漢子伸手在褲腿上狠狠擦了幾下,這才走向朱崇身邊,輕輕按在肩膀上,幫這小子舒筋散淤。
朱崇頓覺渾身舒坦,嬉笑道“魯叔,前幾日我聽李濤說去年城裏來了一幫練家子,不光能胸口碎大石,還可以飛簷走壁,世上真有這等高人?”
漢子笑而不語,沒有作答。
早就料到會是這個結果的朱崇站起身,蹦跳兩下,嘿,真不覺得疼了,從小到大,每次與人鬥毆,都多虧了魯叔的揉捏,效果可謂立竿見影,屢試不爽,老夫子說這是中原那邊才有的推拿手法,治病還湊合,打人就不行了。朱崇打了一套道聽途說以後自創的螳螂拳,收工以後,笑問道“魯叔,咋樣,有沒有高人風範?”
漢子點了點頭。
朱崇豪氣道“嘿!魯叔,要是我以後得了一本絕世武功秘笈,成了那高到天上的高手,一定給你搬來一座天底下最大的大鐵礦,到時候你想怎麽打鐵就怎麽打鐵,吃飯睡覺的空怕是都沒有咧!”
漢子笑容和藹,依然沒有作聲。朱崇突然想起什麽,跑出院子,回頭小聲道“魯叔,出去一趟,千萬別跟王老頭說。”
漢子擺了擺手,瞥了眼天色,示意他早點回來。
剛飛奔出特地沒有掩門的院子,就稀裏糊塗撞上了一具嬌嫩身軀,朱崇揉揉腦袋,抬頭一看,是個背囊女子,低著頭,看不清麵容,看身段,應該不是本地人,他連忙抱拳致歉,見她沒有說話,也不刻意熱絡,大踏步跑向巷子口,狗娘養的老天爺,還沒剛跑幾步,就開始撒尿了,雷聲隆隆,雨水澆灌,劈裏啪啦砸向瓦房屋簷,朱崇罵了句娘,趕緊跑回院子拿傘,跟幾個弟兄約好了,要去西涼河跟平日裏素來不待見自己這一幫人的南街孫子打一架,肯定不能缺席,朱崇看到那名女子傻裏傻氣地站在自家院門前,心想今兒是什麽日子?有個找老騙子算命的傻啦吧唧公子哥還不夠,這又來個拎不清形勢的笨女人,你躲雨也不是這個躲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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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崇也沒來得及搭理,偷摸著拿了一柄雨傘小跑出院子,見那小娘子還沒走,十有八九是真傻,一個進院出院的功夫,就淋成了落湯小雀,朱崇走出幾步,重重歎了口氣,轉身走到她麵前,無奈道“喂,拿好,我家窮,就一把雨傘,先借你用,等雨停了,你記得放院門口。”
朱崇想了想,沒好氣道“事先說好,可別撐著撐著就把雨傘順走了,我朱崇連這座城有幾塊石磚都知道,你溜不掉!”
女子微微抬頭。
朱崇有些目瞪口呆,心想這小娘們長得也忒俊了,怎麽偏偏是個傻子?
不光傻,還是個啞巴?
小家碧玉裝扮的女子,伸手接過其實並不能遮擋多少風雨的破傘,婉約一笑,柔聲道“謝過公子,我不是啞巴。”
朱崇愕然,心想這小娘們難不成會讀心術?黑燈瞎火的,別再是個女鬼了,不自覺往後退了兩步,心裏念叨著老子胸中善養浩然氣,百鬼不得侵。
女子似乎真的會讀心,輕聲道“朱公子倒是風趣,我哪裏像女鬼了?”
朱崇毛骨悚然,又後退了幾步,顫聲道“還說不是女鬼?!你咋知道我名字的?”
背負重物的女子笑了笑,“朱公子自己說的呀。”
朱崇眼珠子滴溜一轉,記起剛才的確無意間自報了名號,頓時有些啞然。磅礴大雨澆在身上,朱崇估摸著這架肯定是打不成了,順勢跟她並肩貼在牆根站著,好奇問道“你是專程來我家?”
看模樣,年齡應該和他相仿的女子點了點頭。
朱崇又問道“來做什麽?”
女子輕聲道“等人。”
朱崇頓時有些摸不著頭腦,打破砂鍋問到底,“等誰?”
女子一笑嫣然,嗓音空靈,“待會兒趕來這裏的人。”
朱崇有些語噎,心想這姑娘的腦子,應該是真不太好用啊,跟白天在橋頭老槐樹下碰到的那個傻氣公子哥估計是一路人。
潑天大雨仿佛沒有個盡頭,朱崇見她衣襟濕透,有些憐香惜玉,說道“雨下那麽大,你等的人說不準也在什麽地方等雨停,傻愣愣站在這也不是個事,還是去我家躲一會吧,放心,我家沒有壞人,就我名聲差一些,還不是借傘給你了?”
貌美女子搖了搖頭。
朱崇見她不識抬舉,沒好氣道“那你把傘還我!”
女子果真把傘傾斜到他那邊。
朱崇惡狠狠道“你再這樣,我可就動壞心思了啊,黑燈瞎火,孤男寡女,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哼,怕不怕?”
她歪著腦袋,故作不解。
朱崇渾身解數盡出,奈何人家根本不接招啊,真是無可奈何了,隻能將雨傘推回去,說道“行,你厲害,我服了。”
傻了吧唧的站在一起淋雨,朱崇實在扛不住大雨稀裏嘩啦砸在身上,央求道“女俠,你行行好,萬一淋出個好歹,倒在我家門口,我可沒銀子幫你治病。”
她把傘推了過去,身子也往朱崇那邊靠了靠。
朱崇一咬牙,正準備將她綁架到院子裏,猛然間抬頭,看到巷口緩緩走來一個陌生的修長身影。
朱崇有些嫉妒,努了努嘴,嘟囔道“真你娘的風流倜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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