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白衣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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齋子的院中有一池塘,細密雨珠敲打在片片荷葉上,聲響清脆。倒也算得上異鄉相逢的梁塵和梁蕭二人各自搬了條凳子坐在門口,梁塵忽然苦澀一笑,看到梁蕭轉過頭投來疑惑眼神,解釋道“ 想起了去年遊曆大秦江湖,途徑揚州,泛舟遊湖,也是下了這麽一場灰蒙細雨,西湖煙水迷蒙蒼茫,揚州巡撫之女吹奏悠揚笛聲,荷花清香撲鼻,江南雨微微,一片笙歌醉裏歸,水鄉之名恰逢其時。如今再觀賞池中荷池,雨滴敲打荷葉,多有些淒苦意味,再想到那林家小娘現如今的境遇,據說是被召到了帝京,封了貴妃,落在外人眼裏,乃是林家修了八輩子的福分,可尋常百姓,又怎知宮廷深如瀚海,曆朝曆代,有多少秉性純良,容貌絕美的女子,淹死其中。”
梁蕭笑了笑,眯眼望向灰蒙蒙雨幕中的池塘荷葉,輕聲道“ 末將這些年在北狄,偶爾也聽到過一些小王爺的風流事跡,不過有大將軍和世子殿下珠玉在前,總覺得是有心人故意針對,誇大其詞,事實有失偏頗,可今日見識到了小王爺為一女子獨守城門,算是狠狠打了末將的臉,說起來小王爺與那林家女子好像也隻是有過一麵之緣,沒想到竟也會替她傷春悲秋?”
梁塵搖搖頭,說道“倒也不是替她傷春悲秋,我隻是覺得像林湘雲這樣的女子,應該活得更加轟轟烈烈一些才對。當然,這僅是我個人之見,就像梁叔叔所說,我與她不過是一麵之緣,剛才說的話,不過是一些無病呻吟之語,提到林家,林頡溪在被擢升為兩江總督以後,全家老小遷至應天,兼管兩淮鹽政,操江事務,已經算得上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了。我師父以前說過,在其位者謀其政,加上前段日子,草原一行見到了那位東方青衣,明言要為西晉複國,若是把這些人全部扔在一副棋盤上,我想林家表麵上的光鮮亮麗恐怕不會持續太久,河南王已是強弩之末,據說自斷雙指以後,好像已經剃度出家,李家天子念及舊情,賞了他兒子一個郡王爵位,琅玡王被貶,蜀王久病纏身,這樣算下來,中原剩下的便是應天王和廣陵王這兩位權柄滔天手握重兵的藩王了,可即便是他們據險而守,麵對那名當世第一的奇女子,以及西晉遺老蟄伏二十餘年的謀劃反撲,我想,那倆老烏龜也不敢說自己能夠穩操勝券。”
梁蕭由衷笑道“小王爺所說不假,春秋一戰,西晉門戶雖不及後梁之大,卻實實在在打掉了大秦定鼎天下的勢頭,這些年暗中蟄伏,又有東方聞櫻牽頭,中原各州再次陷入戰亂乃是必然,世人提及東方,說起最多的,還是她的樂聖之名,但要將此人看成隻會彈琴奏樂的宮廷樂師,就大大特錯了,熟不知此女入宮以前,筆墨丹青,百家理義,樣樣精通,也曾熟讀兵書萬卷,擅兵家詭道,多次救危局於水火,不然僅憑幾首傳世名曲,如何能得帝王青睞,另設仙樂國師一職?說白了,樂藝一門,不過是她八鬥之才裏的單單一項罷了,更別說她現在武學修為,已經是尋常人幾輩子也無法企及的高度,她若下定決心做一件事,與其作對的人,絕討不到半分好處。"
梁塵正想說話,就看到九歌撐著一柄緞麵繡傘走入綺霰齋院落,款款動人,收傘後倒立豎放在門口,梁塵忽地記起小時候娘親的教誨,雨傘不可倒置,很不吉利,小跑過去把雨傘顛倒過來,九歌婉約一笑,細心擦去公子肩頭雨水,柔聲道“事情處理得差不多了,雖不能算得上皆大歡喜,但大致方向已經談妥,至於那些細枝末葉的斤斤計較,就交給他們那些老家夥回到府邸私下協商,反正就這麽幾塊肉,分來分去,是肥是瘦,也就是落在誰家碗裏多少的事。奴婢猜想這些牽扯利益的事,免不得又要靠家族內的適齡女子去聯姻,大夥兒結成親家,才算真正坐上一條船,也能讓人寬心,想必這些天幾家白事紅事就都要操辦起來,各家都有各家的事情去忙。”
梁蕭笑了笑,並沒有多言。
梁塵抬頭看了眼昏暗天色,輕聲道“春雨貴如油,眼下已是暮春末端,往後就是立夏,不如趁現在一起出去走走?”
梁蕭笑道”這敢情好,走累了,還可以到末將的小酒鋪歇一歇腳,湊巧還有幾壇平日裏不舍得喝的秦鳳酒,異鄉相逢,喝著家鄉的酒水賞雨,不僅能驅寒,而且還別有一番風味。“
九歌扯了扯自家公子的袖子,麵露憂色,梁塵拍了拍她的腦袋,無奈氣笑道“真把你家公子當成待字閣中的深閨小娘了,嬌氣到連雨水也見不得?”
聽到這話,九歌撲哧一笑,不再固執己見,三人兩傘,一起走出荷葉遍池的綺霰齋,走出一片祥和的麒麟宮。梁蕭的酒鋪位置就處於城中主道,不必繞路,省去許多麻煩,大雨潑下,血腥氣味和陰謀算計也就一並衝刷進兩側水槽。不過城禁比起往常要嚴密許多,就在三人言語間,已經有不少謀逆餘孽在忠心仆從護送下,喬裝成來往商人想要逃出生天,給臨時補充到各座城門的金吾衛騎兵和江湖草莽識破偽裝,就地正法,至於是否有那些個漏網之魚,天曉得,恐怕也隻有若幹年後的複仇才能揭曉答案了,這也許又是另外一樁類似於西晉和後梁遺佬才能切身體會到的悲歡離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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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這筆血海深仇,將來多半都要強加到梁塵這個攪局者頭上,就如同這些年在暗中謀劃的亡國遺民,一股腦將國破家亡的憤恨情緒加在梁衍頭上。雨勢漸小,此時三人走在行人稀少的寥寥街道上,梁塵帶頭繞進一處傳來吆喝聲的寬闊巷弄,果不其然,總算有了些鮮活人氣,梁塵走到一座撐起大傘的燒餅攤子,後頭掛著成排的新鮮驢肉,老字號攤子在神凰城賣了好幾十年的驢肉火燒,三代相傳,口味極佳,不怕巷子深,便是雨天,也有貪嘴的饞客前來買上幾塊熱氣騰騰的燒餅,再切上一盤驢肉狼吞虎咽,或是帶回家捎給親人,梁塵一行三人吊在隊伍末尾,期間又有許多百姓走來,有幾個認識城門賣酒有些年頭的梁蕭,知道他曾經娶了個姿容秀麗的大家閨秀,後來跑了跟端木家的長公子過上了門當戶對隻羨鴛鴦不羨仙的神仙日子,都在私底下悄悄取笑這名一手好牌打得稀爛的中年漢子,其中一位體態臃腫的富家商賈,跟這些年修身養性寫得一手端正小楷的梁蕭討要過家宅門聯,念及舊情,出聲阻斷了那些相熟食客的交談,插隊上前走到梁蕭旁邊熱絡招呼一聲,梁蕭轉過身笑道“劉老板,這趟又是給你家寶貝閨女帶燒餅回去?小心吃得越來越胖,嫁不出去。”
挺著大肚腩的肥胖商賈笑嗬嗬道“梁老弟,你沒為人父,不曉得當爹的心疼女兒,就說買幾塊燒餅,下人都能去做的事,老哥我為啥每次親力親為?不親眼瞧著,心裏放不下啊,要我說啊,閨女嫁不出去正好,當爹的就養她一輩子,老劉我天天起早貪黑掙錢,往後就算再落魄,買幾塊燒餅問題還是不大的,對了,梁老弟,我前幾日在城南購置了一處新宅子,回頭還得跟你討要幾幅聯子,這是我給閨女留的嫁妝,能不能給寫得大氣磅礴一些?”
梁蕭點頭笑道“當然沒問題,記得常來喝酒,我這小酒肆,要沒有劉大老板來撐場子,恐怕就辦不下去咯。”
劉老板哈哈大笑,拍了拍漢子肩頭,“這等小事,還需要老弟你親自開口?這不湊巧趕上購置新宅,老哥我打算大辦一場宴席,前兩天本想去你鋪子裏商量一聲,酒水都從你這邊買,不想閨女染了風寒,這些天在家細心照料,忙昏了頭,今個兒才有好轉,說要吃老張家的燒餅,也是巧,碰見了梁老弟,剛才的事你看,中不中?不過說好了,憑著咱倆這交情,你可得給老劉我一個實惠價格啊。”
梁蕭笑容和煦,“劉老板是生意行家,老弟我要敢坐地起價,以後哪還有臉麵在神凰城做生意。”
九歌挽著公子手臂,撐傘亭亭玉立,聽著這一對中老年人的熱絡寒暄,有些興趣玩味。梁塵將雨傘推了推,轉身望去,瞅見白胖商人興許是瞧見自己衣著光鮮,身邊又跟了個絕代佳人,一副想要開口套近乎又不知從何說起的扭捏模樣,主動湊近笑道”這位就是劉老板,百聞不如一見,我是梁叔叔的遠房侄子,叫梁爽,這幾日才來到神凰城做些布帛生意,沒少聽梁叔叔提起多虧劉老板照應鋪子生意,回頭喬遷之喜,不說別的,我手邊趕巧有幾塊上好蜀錦,還算上得了台麵,登門時候一定不忘給劉老板送上十幾匹過去。“
劉老板大喜過望,難以抑製內心欣喜,激動道“真的?!”
梁塵溫顏笑道“小侄要真敢糊弄劉老板,回頭不得被梁叔叔罵死?一定作數。”
劉老板家境殷實,倒不是說稀罕那幾匹蜀錦,隻不過這些年混跡生意場,練就一雙火眼金睛,眼見這對男女貴氣逼人,舉手投足都是一等一的大家風範,他老劉捫心自問,就算再活個二十年,也學不像。要知道做生意想要錢生錢,歸根結底,靠的是本錢和人脈,尤其是後者,在這個狗眼看人低的世道,哪怕供奉提倡眾生平等的廟裏菩薩,隻要你身份尊貴,就不怕沒有後門走,若是地位低賤,就算有金山銀山也白搭,提著豬頭也進不了廟門,恥與你為伍。碰上個好說話的年輕權貴人物,簡直比逛窯子碰到個是雛兒的花魁天仙都來得稀罕,說到底,他家世代商人出身,與梁蕭這等肚子裏有點墨水的落魄文客結交,要說肚子裏沒點兒自己的小算盤,也不可能,想的是廣撒網,萬一撈中個日後的狀元人物,亦或者是文壇巨擘,豈不名利雙收?至於那些個揮灑出去的銀子,還不夠自己喝一頓花酒,又算得了什麽?
彩裳九歌買過了兩塊熱氣騰騰的燒餅,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確認無毒,遞給公子,再將另外一塊放在懷裏捂著,梁塵和梁蕭與劉老板招呼一聲後,三人結伴遠去。
劉胖子當時不敢正視九歌,這會兒得空恨不得兩隻眼珠子都瞪出來瞧著她的曼妙身軀,狠狠咽了口吐沫,心想梁蕭何時竟有了這等闊綽親戚?
三人走在巷弄雨水衝刷的青苔石板上,九歌笑了笑,“梁將軍,想必用不了多久,上官家就要悔青腸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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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蕭麵容罕見地略帶羞澀,尷尬一笑,搖了搖頭。
梁塵好奇道“什麽意思?”
九歌心思伶俐地看了眼梁蕭,後者點點頭道”但說無妨。“
九歌這才緩緩解釋道“幾年前有個獨具慧眼的上官家女子看中了梁將軍,奈何家中不許,於是大婚當日跟家族決裂,兩人私奔出逃,後來那女子嫁給了梁將軍,做了酒鋪的老板娘,可不知為何,那女子最後還是回到了家族。”
梁蕭平靜道“不是回到家族,而是改嫁給了上官家從一開始就給她定好的端木家公子,不怪她,我因為身份受累,攜她逃婚已是壞了規矩,往後自然不能再過張揚,說句實話,像她這樣的大小姐,願意跟我這個窮書生柴米油鹽醬醋茶哪怕一年兩年,就已經讓我知足,所以這些年一直心懷愧疚,覺得虧欠了她太多。”
梁塵悠悠開口道“小侄一家之見,這類女子,看似可歌可泣,實則看錯了梁叔叔,也誤認了自己,正值年少,富貴悠遊,又有家族可以仰仗,可以不在乎黃白俗物,說白了還是沒有嚐到世道艱辛,可真到跟了男子吃苦的時候,就明白了這些以前自己根本瞧不上眼的碎銀幾兩,落在尋常百姓人家,說不準就是一天的吃食,不說別的,單說與昔日閨中密友閑談,次次聽她們說一些哪家綢緞莊新進了哪些綾羅布匹,吹噓一些頭上所戴朱釵寶器,再去低頭看自己日漸幹皺的雙手,哪個心裏會好受?跌落枝頭變麻雀的女子興許不是真的貪圖享受,但倘若久而久之,故友漸行漸遠,某一個閑暇午後,梳妝畫眉,再看鏡子裏的女子,不知何時已經老去了那麽多,心底又會作何感想?繼而再想到為了蠅頭小利斤斤計較的自己,再去看身邊那個沒有出息的男子,知道了他的才華就隻是才華,再帶不來任何東西。自然而然,心思就變了,當初那些幻想的花前月下,不知不覺就變成了相看兩厭。”
梁塵笑了笑,“梁叔叔,小侄猜的若沒錯,是不是起先她去見昔日舊友,回到家還會與你吹噓一番大婚當日你們這對神仙眷侶的風流事跡,過了幾年,愈發沉默,夫妻二人從無話不談,變作無話可說,然後性情大變,發些莫名其妙的小脾氣,到最後,你們二人幹脆極有默契地不再去提及類似事宜?”
梁蕭頓時愕然。
梁塵接著說道“梁叔叔,你心存愧疚,是人之常理,無人敢說你的不是,但若是太過執著,深陷其中,就有些小家子氣了。退一萬步來說,那名女子現在嫁了個好人家,你們二人這輩子也結成過夫妻,隻不過是沒有白頭偕老,這比湊合著過了一輩子到頭來感覺自己什麽都沒有得到的許多夫婦,結局都要圓滿許多。要怪就怪我爹,他若沒有給你這個差事,梁蕭還是當年那個叱吒風雲的燕雲二十八將之一,一個神凰城的大族女子,配不配得上你還另說,哪還會有那麽多糟心事。”
梁蕭愣了許久,嘴唇忍不住顫抖。
九歌側著腦袋枕在梁塵肩頭,歎息道“那女子若是聽到公子今日所說,就真要關起門來自慚形穢了。”
梁塵將雨傘朝九歌那邊斜了斜,自嘲一笑,“我本就是這種煞風景的俗世男子,她估計聽到一半就充耳不聞,生怕汙了耳朵。”
一襲儒衫的中年男子轉身彎腰抱拳,渭然長歎道“小王爺這些看似無情的言語,讓梁蕭解開這些年積鬱胸中的心結太多太多。”
梁蕭直起身子,笑了笑,“既然小王爺都這麽說了,等會兒那幾壇子秦鳳酒下肚,梁蕭若是酒後口無遮攔,抱怨幾句大將軍,還請小王爺不要怪罪。”
梁塵挽著大丫鬟的藕臂,笑道“好說好說,隻要梁叔叔能代我看好九歌,不讓這丫頭再亂來,這些個小事而已,算個屁,這天底下人,誰有我這個當兒子的抱怨梁衍最多?不過我可事先說好,等從神凰城走了,半路上若再聽到什麽風吹草動,不光將那些話如數傳到梁衍耳朵裏,哪怕我身在千裏之外,也會親自過來找梁叔叔興師問罪。”
梁蕭哈哈大笑。
九歌恨不得將整個人都埋進梁塵懷裏。
三人有說有笑,前往城門口的小酒肆。
此時,白衣大搖大擺走入城中。
城門處幾十名守將皆倒地,死無全屍。
大雨滂沱。
狹路相逢。
梁蕭望向那白衣女子,瞪大雙眼,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沉聲道“魚颶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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