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九章 沉酣戲中人(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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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侗文摸到她的長發後,將用來束發的緞帶取下,初次做這種事,沒經驗,還將她的頭發拽斷了兩根。緞帶放到桌上,尾端的玉墜叩到懷表表盤上,脆生生一響。
他以為她會驚醒,她已然沉沉入夢。
在一晚,他回答的“很多”,被演變成無數的影像。她會看到年輕的傅侗文端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掏出槍放在桌上,囑人去殺誰,也看到他走過破敗的一個宅子,地上皆是屍體。這些幻境,像聽人在唱戲文。
看不清他的麵容,全是剪影。
最後她跟著他的背影,看到他與一位穿著前朝官服,留著辮子的大人說:“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屍位素餐。”
聽到這句,她覺察出不對。
這是夢。是幼時所背的書,不該是他的話……
她轉身向外走,過大門時,明明是三寸六分的門檻,卻又躥高了三寸,活生生將她絆倒。這一跤跌得她渾身痛,人也醒了。
裹在身上的棉被束縛著她。
沈奚想翻過身,感覺到棉被的另一端被什麽壓住。她睜開眼,被汗水打濕的眼睫黏在一起,模模糊糊地,擋著眼前的視線。
適應了黑暗,她看到一個枕頭豎靠在床頭,墊高了,傅侗文枕在那上頭,身上襯衫長褲都沒脫掉,甚至皮鞋也還穿著,隻是將棉被蓋在了身上。
方才被她扯下去,胸前隻剩了一個邊角,他似乎冷了,在夢中微蹙眉。
這姿態,好似下一句就要開口責備。
沈奚挪動身子,替他蓋上。
那清雋的臉上,不耐散去。
他睡著,她看著。
聽他的呼吸,還不是很舒服的樣子。
沈奚悄然下床,從衣櫃下的抽屜裏找到聽診器,又光著腳,爬上床。她戴上,慢慢地將聽診器壓在他的襯衫上。手指挨上他衣衫布料,隔著衣服,觸得到他的體溫。
心跳聲穿過聽診器,撞入她的耳膜。
寂靜的房間,唯有心跳聲。
他的心跳。
一隻手,及時拉下了她的聽診器。
“是心髒裏的血管被堵住了。”
沈奚抬眼,正對上他的眼。
冠脈閉塞。沈奚想到了最新的那本醫學雜誌上的說法,似乎是如此翻譯。
心髒病學的發展始於歐洲,有名的學術雜誌也都在法國和德國,這兩年前才有了英語雜誌。她和幾個同學每次拿到都如獲至寶,看得不多,自然記得牢。
“你是生下來就這樣嗎?”她問。
傅侗文微笑著,搖頭。
她也沒有可問的了。
如果說心髒外科學是荒漠一片,內科就是荒漠中剛才出現的綠洲,小小一片,四周仍是未知的領域。傅侗文昨晚的症狀,很像是教授提到過的,冠脈閉塞導致急性心梗。對於這個,教授的樂觀口號是,至多三十年,一定能找到有效治療的方法。
三十年……那又是何年何月了。
她低頭將聽診器收起來:“現在有不舒服嗎?”
“我很好,”傅侗文調整姿勢,從側臥到倚靠床頭,“你好些了嗎?”
沈奚頷首:“我在煙館,每天都要幫他們扛屍體。你也不用太擔心我。”
經過滅門的人,又怎會脆弱不堪。
過不去的是心理上的坎,可她從聽到他心跳的那一刻,就發現自己都釋然了。她要的是傅侗文活著,堅信他是對的,是善的,那麽別的都不再要緊。
兩廂安靜著。
“隨便聊聊。”他說。
“嗯。”她等他說。
於是,片刻後,兩人都笑了。
“你在等我起頭?”傅侗文揶揄她,“難道和三哥無話可說?”
沈奚搖頭,靠坐在床邊沿,光著的腳踩在地板上。
“上來吧。”他突兀地說著。
沈奚反應著,明白過來,她將棉被輕掀開,也學著傅侗文的樣子,枕頭豎靠在床頭,和他蓋上了同一床棉被。裏邊仍有餘溫,她的腳也很快熱乎了。
和方才睡著時不同,此時的兩人,是有意識、有共識地同床共被。
她懷疑,隻要傅侗文稍微動一下身子,自己也會犯急性心梗。
難道此後日夜,都要這樣……她臉在發燙,幸好,光線不明,看不出。
“衣櫃裏有一床新被,”傅侗文低聲說,很是抱歉,“昨夜人不舒服,不想動,晚上再抱出來。”
“嗯。”她答應。
兩人都是在默認,日後要同床的事。
就算他不肯,她見過昨夜的架勢,也絕不敢放他睡地板。
“還有一樁小事,”他笑,“在船上,可能要委屈你做一段時間的傅太太。”
沈奚看著棉被一角,又“嗯”了聲。
“我其實,還算是個正派人,”傅侗文說到此處,自己先笑了,“情非得已,望你理解。”
他以為她是怕誤會嗎?
難道他不清楚,當年在傅家,她在上上下下的人們眼中,早被誤會成這樣子?
兩個人,一床被,又都沒了話說。
幼時母親和父親在一處,也會如此說閑話,父親會握著母親的手,一根根手指擺弄著,溫聲細語。彼時,她不曉得“夫妻”二字,就是要同床共枕,是千年修來的緣。
沈奚的視線溜下來,落到自己的手上。
她的手擺在自己小腹上,而他的手搭在身邊,兩人至多三寸的距離。
懷表在響。
沈奚記起,顧義仁提到的他的三回親事。頭回是一位格格,光緒年間,本來要成婚了,四爺在當年去世,他也不明緣由地毀了婚;後來是一位頗有學識的小姐,未曾想陰錯陽差,和二爺情投意合,傅侗文成全二哥,主動退得婚。最後這一個倒和傅侗文認識最久,與傅侗文青梅竹馬,又精通法文,兩人最交心,但女子心向海外,兩人誌向不同,女子曾以婚約要挾,要傅侗文與自己離開中國,但最終被婉拒。未婚妻揮淚作別,這一紙婚約也自此作廢。“這是譚先生講給我聽的,”顧義仁當時攥著幾張撲克牌,繪聲繪色地學著,“三爺和譚先生說,理想不同的兩個人,在靈魂上隻是陌路人,這樣的感情,並非愛情。”
顧義仁笑吟吟地看著手裏的好牌,又說:“譚醫生還說,三爺沒回退婚,他都覺得這是失之東隅,必會收之桑榆。可失了三次了,桑榆的那位在何處呢?”
當時,沈奚還不知道婉風心有傅侗文。
隻道她真是好奇心重,還在問顧義仁,這些都是正經婚約,那些紅顏知己呢?男人們但凡提到這類話題,都裝著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顧義仁也不能免俗。“那就不是能說給你聽的了。”顧義仁說這話,像他自己才是那晚話題的主角。
壁燈的開關在兩人手邊上。
自己不開燈是有私心。他呢?
“你乳名是央央?”傅侗文忽然問。
“嗯。”他既然曉得她是沈家人,必然知道她的名字。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沈宛央,”他的話,映著她的心事,“後來自己改的名字。”
她輕聲回:“我想,總要有東西留下來,敲打自己。”聲是柔的,話是有骨氣的。
沈奚是她逃走時換得名字。
奚,為“奴”,女奴。她想讓自己永遠記得沈家。
傅侗文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瞅著她。
她以為他是怕自己鑽牛角尖,又解釋說:“三哥放心,如今改朝換代,我已經放下了。”
他默了會兒,回她:“放下就好。”
到這裏,傅侗文似乎不想再聊。
他舒展開手臂,活動整晚側臥而僵硬的肩膀,下了床。這一係列動作行雲流水,做的很是輕盈,好像他也嫌棄自己的身子,想回到年輕時的健康模樣。
他拉開窗簾。
天未亮。
隔著玻璃,看得到霧蒙蒙的雲,在托著月。
海上的月很亮,遠比在公寓看到的大,不曉得為何。可記憶中最亮的月亮是在廣州。
月是故鄉明,古人誠不我欺。
沈奚望著他的背影,在盤算著倘若回國,來去廣州的路程。想回去看一看。
算著算著,她又醒過神來。回了國,還能再見他嗎?
“三哥過去資助的那些人,還同你有聯係嗎?”她拐彎抹角地打探。
傅侗文手撐在玻璃窗上,回憶著:“偶爾有信來,能再見的極少。”
是這樣。她頭枕在床頭,不做聲。
傅侗文還是累的,在窗邊溜達了一會兒,又上床睡了。
他這回是背對著沈奚。
沈奚穿好衣裳,開門問管家要了熱水,在客廳泡了杯早茶,放下茶壺,譚醫生就來了。
他看到沈奚恢複如初,很是驚訝,更多欣賞,熱絡地笑著,輕聲說:“我特地帶了嗎啡來,怕你精神不好,想給你打一針。”
沈奚搖頭,暗示他別在這裏聊。她端了茶壺,又讓譚醫生拿個空杯子,跟自己去了私人甲板。此時天將亮未亮,喝熱茶暖了胃,譚醫生的心也寬了,話多起來。
他是個幽默的人,但從未在沈奚麵前顯露過。
也許是昨夜之後,他才打從心裏接受了沈奚這個旅伴。兩人最掛心的又是同一個人,同一件事,就此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到倫敦那一星期,我見了許多的老同學,還有過去的教授,”譚醫生說著,“我那個教授,就一直在做這方麵的研究,等下我拿他的文章給你看,五年前他觀察了五個心肌梗死患者,做了報告,急性心梗很容易因為過勞和情緒激動誘發。”
譚醫生說完,灌下一杯熱茶,燙得吸氣,卻還在說:“他不能激動,絕對不能受刺激。”
沈奚默默將這一點記下。
“傅侗汌……”譚醫生輕歎,“一開始和我是同學,我們學的都是心髒學。”
“是為了三哥嗎?”
譚醫生頷首:“可惜,不管內外科,我們都發展都太晚了。”
這也是沈奚最犯愁的。
“侗汌……”譚醫生欲言又止。
沈奚盯著他,她知道,接下來的話十分要緊。
“當年,三爺是革命派的。”
維新黨?沈奚驚訝,她以為他僅僅醉心實業……
“他們想要三爺罷手,綁走侗汌,注射嗎啡和大煙都用在他身上,大概半年吧,人回來就成了廢人,”譚醫生摘下眼鏡,放在矮幾上,端了茶杯喝著,“侗汌回國後,一直想要致力於如何讓人戒掉大煙,他身體上依賴,心理上受不住,就開槍自盡了。看到他帶的槍了嗎?就是那一把。”
是房間枕頭下的東西。
她也猜想過四爺死的原因,都離這個真相很遠。
“他這個人,對於想要做成的事,不擇手段,但你讓他和大煙沾邊,萬萬不行。”
沈奚點點頭:“三爺的身子,譚先生還有什麽要說的?”
“讓我想想。”
譚醫生放了茶杯的當口,傅侗文換了身衣裳,手拎著灰色西裝,步履輕鬆走入:“你們兩個人,在將我當實驗室的兔子?”他笑,將西裝丟到譚醫生頭上。
譚醫生的眼鏡被撞下來,氣得笑:“一個外行人,別以為知道兔子的用處就能裝內行了。”
兩人談笑風生,昨夜煙消雲散。
過去那些日夜裏,要經曆多少,才能讓他們做到如此。
沈奚看到傅侗文,想到後半夜兩人的“同床”,在這白日裏生出了些許羞澀。果然夜黑和天明,人的膽量是不同的。
她端起茶壺,對著傅侗文舉一舉,匆匆而去:“我去添水。”
傅侗文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地笑了。
那天,倘若她有勇氣回頭看,
一定能發現,那雙眼裏開始有了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