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十八章 不露相思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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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還傻杵在那。
這是傅侗文第一次直白地說他喜歡什麽。
譚慶項將臉上雨水抹掉,笑:“調侃你呢,他這人就喜歡討個嘴上便宜。來,跟上我。”
他先蹚水下去了。沈奚也沒敢耽擱,兩人摸到臨近兩條街上,幫著人將傷員挪到沒有水的地方。到中午水退下去一些,中午又漲上來。
這公寓多了兩個女人和五個孩子,沈奚檢查了幾個孩子,都無礙,將他們讓到客房去休息。全是在水裏困了一日夜的人,七魄散了,哭啼啼,更尋不著三魂。
倒也好照顧,老翁一人就足夠應付。
一樓淹的水退了。地板上留下的淤泥,形如淺灘沙,臭不可聞。
沈奚和譚慶項都沒來及衝澡,隻洗淨手臉,坐在一處吃麵。
“這是連香糕酥館的蓮蓉酥,”老婦人將盒子打開,“爺說,拿給你們吃。”
她的靈台忽然清明,他在樓上。
老婦人先將廚房清理了,又去擦前廳的地板,總算收拾出了樣子。
譚慶項吃著,吃著,給她講起了傅侗文那個青梅竹馬,是如何在走之前,想成就夫妻之實,再用讓他去法國治病的法子,雙管齊下把他騙出去。可傅侗文此人,卻真是不同的,倘若那女孩真是堅持所追求的,拋下了他,他倒真有可能和她成親。一人一國,各自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也算是佳話。可女孩這樣,不止羞辱了她自己,也全然瞧不起傅侗文的理想。
這才有靈魂陌路的說法。
講完了,譚慶項抹去額頭上的汗,笑了。
他早該想到,從沈奚第一次衝上去執意要救人開始,到那夜,再到今日,傅家老三如何能不將這樣的一個女孩子放在眼前心上?
填飽了肚子,在老婦人的催促下,她去洗了個熱水澡。
街上的水是真的髒,夾帶著成千上百的垃圾和泥水,浴池裏的水換了兩次,她終於覺得自己幹淨了。沒有自己的衣物,老婦人倒是翻出來女兒留下的衣裳給她,小小的紐子,從領口繞過前胸,到身子一側,她係著,很覺有趣。像襖裙,可又不像。
“我女兒嫁了個華僑,他們華僑女人,喜歡穿著個。”老婦人笑說,大了點,看上去倒是適合她。沈奚將頭發編起來,人出浴室,倒扭捏起來,望一望屋裏。
沒人。
去哪了?
沈奚的皮鞋在水裏泡爛了,也穿了老婦人女兒的鞋,大了,小跟都站不穩。開門,向外找人,正見著傅侗文抱著帶回來的小男孩,在給人家穿褲子。他抱的是小凳子上,腿太長,又穿了剪裁合身的西褲,板正的布料,彎起腿不舒服。
於是這三少爺就隻能伸長兩隻腿,人靠在對門外的牆上,皮鞋搭在了她這裏的門框上。
他見她出來了,笑問小男孩:“姐姐像個女英雄,是不是?”
“是。”小男孩咧嘴笑。
褲子穿好了,他又將小孩的褲繩打個結,一拍那小屁股:“去吧。”
小男孩抱他的腦袋,在腦門子上吧唧親了口,光著腳丫啪嗒啪嗒地跑進去。沒跑兩步,好似聽了房裏人的話,兜回來,將門關上。
他這才像眼裏有她,微笑著,上下瞧著。
她低頭看自己:“有點奇怪。”
她長發披散著,將鵝蛋臉襯得更顯白,仿佛浸過水的一雙眸子,幹幹淨淨的,人也坦坦白白,肉嘟嘟的小臉紅了。她笑笑,將頭發捋到耳後:“進屋吧,我替你把把脈。”
傅侗文手撐了地板,借力起身,去拉她的手。
拉著她走回到兩人自己的房裏去,也不做聲,將她牽到床邊上。
孩子們餓了,叫嚷著,打開門。
來回跑著,隔著一道木門很清晰。隱隱的,竟還有個女人在哼著曲子:“月光光,照地堂……落雨大,水浸街……”
兩人都笑起來,歌謠也是這樣應景。
他們兩個像置身在很嘈雜的馬路上,好似四周都圍著人。多少雙眼看著他們似的。
“昨日唱到哪裏?還記著嗎?”他問。
“我好比哀哀長空雁,我好比龍遊在淺沙灘。”這兩句,她印象頗深。
“曉得下一句是什麽嗎?”
沈奚對這戲並不熟,搖頭。
“先上床。”他說,去擺弄那個留聲機,“我放給你聽。”
又上床……都說過去京城公子哥的喜好是,臥在踏上燒一杆煙,整日地不下地。從輪船到這裏,倒也給了她見識的機會。
傅侗文瞧她沒動,笑了:“不乏嗎?”
嘩地一聲輕響,窗簾被他帶了大半,擋去床上的光。
他走來,彎腰替她脫了鞋。溫熱的手,忽然近了,沈奚將腳縮著,心跳得快了。
他偏過身子來,也上了床。睡褲的布料清涼,從她的腳麵上滑過去。她將腳趾頭蜷起來,下意識的,局促地隻有個念頭冒出來,去拿另一個枕頭,拿另一個……
黑膠唱片滋滋轉動,裏頭人咿咿呀呀地唱起來,是這句:“我好比魚兒吞了鉤線,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聽著沒有?”他低聲問,“三哥我……好比是魚兒吞了勾線。央央,是不是?”
她覺得腦後硬,是頂在了牆壁上,眼見著他人過來。濕熱的觸感,真實地,在嘴唇上。他不急不忙地將沈奚的嘴唇吃進去,一會含著,咬著,一會又小口小口地吮著。這樣濕漉漉的親吻,像被他突然推下深海,失了重,無力地沉下……
沒了氧氣,眼前都是水。
“小孩,外頭……”她推他。
“三哥有分寸。”他的手在解自己襯衫領子的紐扣。
被單子是累贅,被她攪在身上、腿上,像多穿了一層衣裳。他吻她,是在吃荔枝,去了殼,吮著水,將細白的果肉地吃下去。一個人怎麽會有那麽多吻人的法子。
七月的廣州,裹多一層布料出汗太容易。
他的後背也很快濕了,汗浸透的襯衫布料,濕熱著。
他笑:“這樣和我好,你可不能許別人了。”
他又說:“許了別人,可不成樣子。”
他再笑:“你倒和三哥說說話。”
清白的小姑娘經不得這樣的調戲,麵紅著,等被他抱著,滾在床上,身子倒不像是她自己的了。
一個洗盡妝容呈素姿的心上人。
就算雲雨不成,可黏膩在一塊,兩情相和,總有千般溫存,萬種疼惜的手段。
……
最後清醒,是汗被他擦掉。
他下床去給她從樓下拿了熱水來,讓她潤喉。潤了唇齒喉舌,他又低頭去吃了會兒她的唇舌,蜜漬的杏,在兩人舌上兜轉著,最後還是他誘著她,喂給了他。
那黑膠唱片來來去去地聽,七八分鍾換個曲兒,聽到盡頭,沒了聲響。
“好香……”她後知後覺聞到了,不會是被香薰過吧?
“從樓下找的,點來試一試,”他低聲說,把玩她領口的紐子,額頭壓在她額頭上,望著她的眼。沈奚困了,想闔眼,可想著他總有話要說。
她這套衣裳的布料有暗紋,在昏暗的房間裏變幻著,她動一下身子,那上頭的花紋就換個樣子。他賞看了會兒,說:“有兩句話,我說,你聽著。”
“嗯。”
“你家人過去是做革命的,清朝雖亡了,但北洋一派和革命黨是勢不兩立。沈家也還有仇人在世,所以除了我和慶項,你不可對第三人說自己的身世。”
她答應了。這個她懂,在紐約也始終守口如瓶。
“外頭想要我命的人很多,把我們的事藏在心裏,”他說,“三哥不想做你的催命符。”
那天陳藺觀對傅侗文的唾棄,她還記得,船上那唱戲的男人,她也還記得,這並不是在唬她。沈奚又點點頭。
見他不說話了,她倒心慌慌的:“還有嗎?”
他的手指,壓到她眼皮上:“歇一歇,我定了黃包車,天黑前走。”
沈奚抱住枕頭,依著他,閉了眼。
天黑前,水退了不少。
傅侗文給老夫婦留了錢,是給屋子陌生的婦人和孩子的。沈奚要走了,還在左右拽著床單,想拉平了,可又總覺有“可疑”的褶子。這女孩子的糾結害羞落到傅侗文眼裏,倒是可愛,在沈奚臨出門時,把沈奚和自己換過的衣裳都丟在上頭。
淩亂著,歸還本來麵目。
到碼頭上,天黑透了。
月在雲霧裏,很小,光也黯淡。遊輪的煙囪冒著滾滾黑色濃煙,從她這個角度,將月都吞沒了,和兒時見過的一比較,完全是兩種樣子。
古人還是錯了。那明亮的,是在心裏夢裏的故鄉。
管家看他們在開船前歸來,很是慶幸,在用英文說著,他們還在擔心著,倘若客人趕不回來,要將行李托送去哪裏。傅侗文沒留過在廣州的地址。
傅侗文被困在廣州那間公寓,兩個老夫婦沒有看報的習慣,他也沒見到國內的報紙。上了船,草草衝洗幹淨,問管家要來了幾份報紙,在私人走廊看起來。
久違的中文,每個字都不放過。
文人在報上大罵袁世凱,罵他“授卿令”的假仁假義,罵他祭天的狼子野心,一直罵到到他和日本簽訂的喪權辱國“二十一條”……這二十一條披露在報上,條條觸目,字字驚心,看得傅侗文心一陣地急跳,胸口又是悶得透不過氣。
他在十三行的茶樓裏也聽了幾句,沒來得及深究,就被洪水衝亂了步伐。如今條條框框,詳盡的羅列下來,遠超他的想象。
可笑的他,還在船上和杜邦公司的董事據理力爭。
沈奚看著他的臉色變差,看著他煩躁地皺起眉,又不敢去奪他手裏的報紙,頻頻求助去看譚慶項。
“好了,你洪水都逃得過去,別為幾份報紙失了風度。”譚慶項說。
傅侗文目光沉沉,自嘲笑著,沉默不語。
幾份報紙帶來的陰霾,直到旅程的最後一日,還彌漫在他們當中。
甲板上,沈奚將自己的皮箱子收拾妥當,準備跟著人流下船。身旁是衣裝筆挺的傅侗文,他腳邊有三個皮箱子,一大兩小。稍後,船上的人會幫他運下船。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會分別下船,分道揚鑣。
傅侗文手裏揉著一支煙,他已經將上海公寓的地址、鑰匙,還有他的一封手寫書信都交給了她:“三個月,我會安排人來接你。”
離國這麽久,去時和此時已是天翻地覆,他不能冒險帶她在身邊。他當年費了力氣救她,不是要她為自己涉險,是想要她有自己的新生。
細碎的、棕色的煙絲掉在甲板上、她和他的皮鞋上。
沈奚應了,喉嚨口被什麽堵著,不曉得再說什麽。
傅侗文看一看懷表上的時間,又去瞅她。
分分秒秒,分別就在眼前。
鍾表這個東西,把時間分得那樣細碎,在你眼前,一秒秒地讓你感知著流逝……
這樣的近,兩個人的膝蓋都挨到一處,卻什麽都沒做,傅侗文將揉爛的香煙塞到長褲口袋裏。“假若三哥死了,會有法子讓你知道。”他說。
這是,那天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人流湧動,沈奚費力地提起自己的皮箱子,帶著她從美國帶回來的書、衣服和私人購買的手術器械,擠入下船的旅客中。她像一個普通的,從國外歸來的留學生,穿著新潮的連衣裙和高跟鞋,走入下船的甬道。
走一步,心收緊一次,想回頭,沒顧得上,已經被人後人推搡著,下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