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十九章 此去幾時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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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侗文見沈奚下遊輪,回到公共甲板的露天休息室,靠在那,一點點將褲子口袋裏的碎煙絲掏出來,扔到金色的煙灰盤裏。一分鍾,兩分鍾,到第三分鍾,他沒了耐心,不再去掏,拍去了手上的碎屑。

    “舍不得?擔心?”譚慶項走來。

    他是一個久經情場的老實人,每回都和姑娘說好了要聚散隨心,可都是姑娘比他瀟灑。他總能時不時地記著姑娘甲的頭發香氣,姑娘乙的手指餘溫,等等,感懷許久也放不下,於是他自認為,他能揣度傅侗文的心思。

    “不會,”傅侗文臉上有一絲微笑,“她有傍身的才能。”

    他過一會,又說:“我想要個姑娘幹幹淨淨的身子和心,都不難,可要我這渾濁不堪的心,去幹幹淨淨喜歡一個人,很難。”

    回到北京,他就是傅三了。休說沈奚,他都厭煩自己。

    譚慶項摘了眼鏡:“這是在罵誰?你不幹淨,豈不是我也成走狗了?”

    兩人對視,都笑了。

    他們很快下了船。

    碼頭上,有在找尋親人的旅客,還有在運送補給的船員和搬貨的苦力。放眼望去,皮鞋,布鞋,光腳的泥腿子。芸芸眾生,身影交錯。

    “我去找人搬行李——”譚慶項停住。

    四周,攏聚了十幾個人。

    領頭的男人行了禮,壓著聲說:“小的在這碼頭上等了六日,就怕錯過三爺。”

    譚慶項心下凜然。他們隱匿行蹤到這裏,從未安排誰來接。

    傅侗文不帶笑意,看麵前男人:“誰這麽神通廣大,猜到我要回來?”

    “是廣州有人發了電報給老爺,說三爺回來了,”男人笑著,“老爺原本不信,想著三爺孝順,要回來,就算不大張旗鼓擺個排場,也會先告知家裏。可老爺雖不信,大爺卻信了,大爺是對三爺放心不下。眼下上海抵製日貨幾個月了,許多革命黨趁亂鬧事,大爺怕三爺遇到革命黨作亂,就發了急電給小的,讓我們接了三爺,護送回京。”

    “是嗎?”傅侗文看對方攏在袖子裏的手,“你也是巧,人正在上海了。”

    “可不說呢,是巧。小的正在上海給大爺辦事。”男人在笑。

    那攏在袖子裏的一雙手,兜著把槍。

    其實從兩月前,全國碼頭都開始有人守著、等著傅侗文。廣州那處漏掉了,上海這裏要再沒“接”到,回去大家都不會好過。他們這一行人在這裏死守了六日,就怕輪船提前到,又被傅侗文走掉。男人隻盼著傅侗文聽話回去,否則鬧起來,是開槍?還是不開?

    大爺私下的吩咐是:真較勁,就趁機一槍給崩了。

    可傅侗文一死,他們這些人也都活不了。就算傅家老爺不讓他們去陪葬,他們也要為了遮掩大爺的齷齪心思,護主自盡。這年月,還什麽主子仆從的,孝義廉恥不如一條命重要。

    他是真不想開槍。

    傅侗文咳嗽起來,從西裝裏頭摸出那方白色棉麻帕子,壓在鼻下,掩住口。咳聲低又悶,半晌,他仿佛順過了一口氣:“在大爺身邊多久了?”

    男人恭謹回了:“跟了幾年,隻是沒資曆進宅子。”

    “是嗎?”傅侗文笑一笑,“預備將三爺如何押回去?”

    “三爺說笑,”男人惶恐模樣,欠了身說,“大爺早包了兩節火車,讓小的們小心護送,大爺也怕三爺在路上遭罪。”

    傅侗文輕蔑地笑著:“有心啊。”

    磨人的寂靜。一秒像被他拉成了一個時辰、一日、一年……

    傅侗文終是將手帕摺好,放妥:“搬我的行李要當心,裏頭都是瓷器,碎了一樣半樣的,你們也一樣活不了。”

    這是答應回去了。

    男人心中秤砣落了地,馬上應承:“三爺放心。”

    有人跑出木柵欄門,去叫車進來。

    沒多會,一輛黑色的轎車穿過木柵欄門,駛到眼前。

    傅侗文也沒多餘的話,上了車。

    在紐約,父親就發了電報催他歸國。袁大總統是真要稱帝,傅家一定是傾力支持,他是傅家唯一在外頭的、又有能力去做點什麽的人。父親是怕他壞了傅家的前程,急著在大事前讓他回去。老父想圈著他,讓他不要誤了傅家。大哥又盯著家產,肯定會借機治一治他。

    家裏擺了什麽局也不清楚。

    傅侗文將頭枕在後頭,太陽穴一陣陣抽痛,眼前黑色光影在晃。隱約著,聽到譚慶項也上了車,在問自己是不是不舒服。

    他搖頭,不答。累得不想再說一個字。

    ***

    那公寓的地址,傅侗文給她時,她掃一眼便記下了。

    在碼頭外說給黃包車夫聽,才曉得是在租界裏頭。

    下船是四點,等人到弄堂口,天剛黑。沈奚提著皮箱子從窄窄的走道走入,見有兩戶人家在門外吃晚飯。電燈泡掛在門口的杆子上,有小蚊蟲簇擁那光,竟不讓人心生厭,反倒覺此處煙火氣重。

    沈奚在門前辨認號碼。就是這裏了。

    把手……也都是灰。

    “姑娘,這是你的房子啊?”洗碗的大嬸問。

    “哎,是。”她含糊應了。

    “從沒見人呢。”

    這是多久沒住人了。

    沈奚掏出鑰匙。可千萬要能開,這要開不了……會被當賊了。鑰匙入孔,仿佛受阻,可很快就順利到底,該是鎖鏽了。擰弄著,輕輕推了門,黴味撲鼻而來。大嬸像早等著這一刻,人在她身邊,揮手笑:“我就說吧,多久了。這是你家人給你留的啊?”

    “嗯,家裏人,我剛回國,也才頭回來。”她笑一笑。

    大嬸是骨子裏熱情的人,馬上招呼著,問她要不要燒熱水,先收拾屋子?這樣可住不了人。於是吵鬧著,熱水燒在爐子上,鄰居幾個閑著的女人也都過來,下了手。沈奚住傅侗文的公寓,從沒遇過這樣的環境和場麵,局促地道謝。

    她將皮箱子擱在門內的角落裏,熱水裏撈了抹布,跟著上了樓。

    一樓是廚房,有間房,裏頭堆滿了雜物。

    二樓是臥室,雙人床,沙發也有,家具都用布蓋著。拐角有個洗手間,很小,但有浴缸。

    再上去,是露台?

    公寓裏黴味大,但沒垃圾,上一任主人離開前刻意收拾過,抽屜、衣櫃裏也都全空著,並不難收拾。有鄰居幫忙,很快屋子就幹淨了。沈奚平白受助,心裏很過意不去,她到弄堂口去買了西洋點心,送給每一戶人家,又是鞠躬道謝,又是寒暄客套,還要應對大家的好奇心,倒比打掃公寓還累。等關上門,把皮箱子拿去二樓房間,都是深夜了。

    這屋裏有個鍾,早停擺了,明日要找人來調。

    床上都是木板子,沒法睡人,幸好還有個沙發。

    幸好……沈奚將箱子裏的大衣翻出來,鋪在上頭,撳滅燈。

    人仰麵躺了上去,入鼻的還是黴味。

    這是全中國最繁華的城市,又在租界,她卻以為自己躺在荒煙蔓草上,敗瓦頹牆中。還好是夏天,明日把沙發拖到窗口去曬一曬。

    想著,念著,計劃著,念頭飛遠了,全溜到一個人身上。

    侗文……

    她人混沌著,仿佛還在遊輪上。

    今日的太陽升起,他還在她身邊。他在早餐後,帶她去輪船上專供頭等艙客人的公共休息室,那裏沒人。三個服務生偷懶地在窗邊上,低語著,喝咖啡。

    一個藍眼睛的中年男人在彈鋼琴,看他的衣著不是樂師,他和傅侗文用法語問候,傅侗文告訴她,這是他在輪船上交的朋友,杜邦公司董事。沈奚總覺有什麽地方熟悉。“就是那晚,我們在美國去碼頭時,司機提到過的那個公司。”

    她也記起,是說縫衣女工都離開了,去杜邦生產彈藥。

    那個人笑著,問著傅侗文什麽,傅侗文也微笑點頭,對他說了個名字。很快,那人像在滿足傅侗文的要求,彈奏的調子變了。

    “《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我請他為我彈的,”傅侗文低聲用中文說,“我說,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告別了,想讓她聽一首送別曲。”這是是美國曲子,南北戰爭時所作。

    沈奚在今天之前從未聽過。

    “一位旅日的先生用這曲子,新填了中文詞。我也是昨日在這裏,聽廣州上船的旅客提到,記了歌詞。”他說,填詞的中文歌叫《送別》。

    旋律簡單,朗朗上口。他教,她學。

    是……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又是……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句句都能聯想到她和他。

    學著學著,傅侗文毫無征兆地問她:“我在上海有兩處公館,你想在哪裏等我?”不等她答,又改了主意說,“還是去個小地方,那裏隻我一人去過。”

    ……

    沈奚複又翻身,看著滿地月光出神。這裏曾有人住過,如果隻有傅侗文一人曉得,那過去住的人隻能是他。這沙發,他坐過,地板,他走過,床,也隻有他睡過。

    蟬鳴聲更重了,外頭有人爭吵。

    男人和女人。

    沈奚沒法子看時間,猜想著是鄰居小夫妻爭執,還是家外的路人?或是別的什麽。她耳邊仿似還有鋼琴曲,有他在教她:“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如此,漸入了夢。

    夢裏,有一雙手在桌上擺弄著留聲機。

    腦中的旋律從《送別》跳回到《文昭關》,從鋼琴跳到了胡琴。黑膠唱片裏的戲腔在跟著他昨日調戲她的話,唱了下去,意境不再曖昧,回到了曲子原本的意境,哀哀戚戚地到了這句:“思來想去我的肝腸斷,今夜晚怎能夠盼到明天?”

    也不知怎地,這《文昭關》裏的每句,都能恰合了自己的心境。

    她在夢裏悟出個道理:但凡聽戲入癮的人,一定是戲文裏有他和她想說,又說不全的話。

    這一晚,從西洋曲子到戲曲,像有跑馬的車攆過她的頭。

    次日她在洗手間裏對鏡子,看自己憔悴的臉,活脫脫地老了三歲。她忙開了冷水,浸透毛巾,冰敷著臉。

    如此,沈奚開始了在這裏的生活。

    那場大清掃和後來西洋點心,讓她和鄰裏很快熟絡了。沈奚平日不出門,唯恐招惹麻煩,又怕說多錯多,話也少。漸漸地,在鄰居眼裏,她的身份也被落實了——就是留洋歸來的富家小姐,是哪家的少爺私奔了,不得已,先被安置在這裏藏身。

    這樣子,相安無事地過了九日。

    第十日傍晚,她家房門被叩開,是隔壁在《申報》就職的祝先生和太太。

    這兩位都是讀書人,家裏有個老傭人,平日不太和鄰裏打交道,倒是在沈奚來那天,祝太太幫著收拾過屋子。“沈小姐啊,我先生想和你說說話,”祝太太不是很自在,微笑著說,“可又怕和你不熟,讓我陪著。”

    “哦,好,”沈奚笑,“進來吧。”

    沈奚將兩人帶入一樓。她這幾日把那間屋子清理出了一半,正好招待人用。

    兩人坐下來,那位先生笑一笑,說:“沈小姐,你剛才回國,可聽過‘儲金救國’?”

    她門都不出,從哪裏聽,隻得禮貌搖頭:“祝先生,你給我講講好了。”

    “是這樣的。”

    那先生說,起先是一位愛國誌士在他們《申報》開辦救國捐款,並個人捐贈財產的是十分之一,大概是四月的事。這人一倡導,得到了社會很大的響應,後來演變到號召“各省各埠,請商會發起,冀達人人愛國,人人輸金之目的”。

    一開始是商會響應,後來社會各界都開始捐贈交款。

    祝先生說著,將手裏厚厚一疊報紙遞給沈奚:“中國銀行,五天就收到兩萬五千元。”

    沈奚接過,聽那人又說,有一位絲廠女工把自己數年積蓄都捐了,還有小孩帶著撲滿去,就連孤兒院也都節省膳食費,捐贈儲金。

    “還有,在徐州,甚至有一位退伍的軍人,捐出了所有家當,”祝先生摘了眼鏡,激動地看著沈奚,“他甚至還當眾舉刀自刎,留下血書,號召民眾萬眾一心,救國抵日。”

    她拿著那報紙,上頭就有這則報道。

    “沈小姐,你不要介意,”祝太太抱歉地說,“我先生見你是留洋回來的,又在上海又這樣一套公寓,畢竟你曉得,我們都是租戶,而你是自己的房產。所以想對你講一講這個,希望你能影響到你的家人,多多支持這個活動。真是打擾你了。”

    “沒關係,我也很願意了解這些,”她看出祝太太的尷尬,寬慰她說,“在國外,留學生們每日都在說這些。”

    沈奚又說:“我還有一點積蓄,中國銀行是吧?等過幾日我也會去的。”

    那祝先生是個愛國中年,想要影響多一個,便是一個。

    夫妻兩人告辭,祝先生人走出去兩步,又折回來,說想到沈奚是個不喜歡出門的人,假若不方便去中國銀行,他可以代勞。沈奚一愣。

    祝太太忙道歉,說祝先生是募捐魔怔了,簡直是在強人所難。

    她笑著,目送他們離開。

    沈奚將門關上。乍一清淨,她倚在門上,又開始想他。

    其實祝先生是提醒她了,她的積蓄其實就是傅侗文給的錢,她也該出去找點事做,哪怕賺了錢捐掉,也比在這裏空等要好。空等不怕,怕的是她總記起他說的“假若三哥死了——”。

    沈奚枕著厚重的木門,鼻子酸脹著,怔怔出了會神。

    他真死了……自己……

    她的手指摳著門,心跳得重,又急,耳膜震動著,像有層水糊著。

    門外頭,隱隱能聽見鄰裏閑談著,刷鍋洗碗。

    她努力不眨眼,想讓眼裏的水都盡量揮發掉,或者憋回去……可淚水在眼眶裏晃動了一圈兒,就壓不住了。魂一下都回來了,她該哭的,走時就想哭。也想回頭看一眼。

    那天想做的事太多,像被人推著趕著,急著就拆散了。

    什麽都沒做,兩人連手都沒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