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十一章 來時莫徘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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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裏的電報像燎原火,一路摧枯拉朽地燒到她心窩裏頭。

    還活著,這是最好的消息。

    可“沉屙難起”又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喉嚨口幹澀著,強行讓自己冷靜。

    “你……發了電報給家裏?”她看得出,這電報的後半截是給段孟和的話。

    “是。但沒問什麽要緊的話,怕家人疑心,”段孟和見她回了魂,進而解釋,“隻是說有位至交想拜會傅三公子,問他人是否在北京城。你看,我家人說‘在京無誤’。”

    這下她全懂了。

    沈奚略定了定心,把電報沿著舊有的痕跡摺好,遞還給他:“謝謝你,為了我,讓家裏人知道了你的行蹤。”

    “總要回去的,我也不會瞞一輩子,”段孟和為她寬心,“你設想如何?我也是要回京的,可以帶你一道北上。”

    沈奚沒做聲。

    她是要北上,但不能和段孟和去。

    段孟和緊跟著說:“倘若袁——真要登基,又會要打仗。到那時你想北上更難,如果走,現在是最好的時候。隻是你要等等我,至少要半個月的時間安排病人。”

    沈奚抬眼,盯著他看:“多謝你,段先生。”她再重複。

    這回,段孟和聽懂了。這是逐客令。

    “你不信我嗎?”段孟和在這駭人的安靜裏,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又搖頭,說:“我要想一想。”

    情感上,她信段孟和,三個月的相處擺在那裏,他是個好人。

    可好人不頂用,他是姓段的。自從他坦白了身世,沈奚也留心了報上、雜誌上關上段家的評論。私底下,她和祝先生夫妻閑談也若有似無地帶上一兩句,因此了解更深了。

    段家是金門檻,和大總統關係就是魚和水,袁大總統的幹女兒就是段祺瑞最得寵的一位夫人。這一層層關係在,她不能冒險。

    雖然眼下看來,和他北上並無不妥。

    但總有她想不到、顧及不到的地方,萬一……留下什麽口實把柄,或是在她不曉得的地方,因和段孟和同行,給傅侗文惹什麽麻煩,她難辭其咎。

    見段孟和還要勸,沈奚索性把門閂打開,開了門。

    過堂風灌入她的領口,她才後知後覺自己穿著睡衣,更是拘謹著低頭,對段孟和微頷首,權當告別:“這一次我記在心裏,日後會還你。”

    “還什麽?不過一份電報。沈奚你再想想,同我北上會省力不少,”段孟和耐著心勸說,“也會更安全。”

    她再搖頭。

    段孟和一時沒了話。

    “還有,先生日後不要再來了,”她說,“這裏我也不會再住了。”

    段孟和靜了會,苦笑說:“抱歉,破了你我的約定。”

    跟著她找到這裏,是他一廂情願,既不守信,也失禮。

    沈奚在風裏,道了別,將段孟和送走。她從廚房的玻璃窗望出去,確信段孟和已經離開後,掉頭跑上樓,慌張張地將皮箱子打開。

    把最厚的大衣和帽子找出,當下換下睡衣,預備出門。

    她信段孟和的話,也信段孟和家人不會欺瞞自己人,就因為“信”,才一刻不能耽擱。全國到處都是劍拔弩張,軍隊和革命黨一直在打仗,這還是在共和的體製下,都難以平複戰爭。如果袁世凱真的決定複辟,重新搞封建帝製……她完全不敢想。

    到那時,又該像清朝末年一樣,到處都是宣布獨立的省,宣布獨立的軍隊……

    趁著還算太平,今晚就走。

    先前房間早收拾妥當了,抽屜和櫃子全清空,物歸原位。

    隻是要多留一封信。萬一,真的和傅侗文錯過,也有個消息給他。

    她將鋼筆從拿出來,尋不到信紙,把行李箱的書掏出一本。裏頭夾著一疊,都是他在船上寫給她的,一個個的“一見成歡”。她有用信紙夾書的習慣,再去翻找另外的書,和幾張白紙在一處的,是傅侗文抄給他上海公寓的地址。

    那時沒留意,再展開,卻發現這紙摺得十分技巧。

    信紙一共是三摺,一摺在前,一摺在後。

    前頭是手抄的地址,後頭寫了短短的一行字——

    身付山河,心付卿。

    兩處相思各自知。

    喉頭一窒,這話狠撞到了心坎兒上,撞得她手指發抖。沈奚一字字,複又讀了一遍,好似他此時正坐在她的麵前,氣定神閑地摺好了紙,遞過來……

    手裏的信紙,被她打開,又合上,兩指輕輕沿著那折痕滑過去,一顆心也像有了褶子。層層疊疊,都是他。

    幹坐著,足足十分鍾人終於回了魂。

    她從書裏找到白紙,打開墨水瓶,把信紙鋪平在桌上,端坐著寫:

    三哥,

    見字如晤。假若你看到這封信,那是我同你又錯過了。一位朋友幫我打探到你的消息,說你在北京,我想試一試,北上去見你。你的病情,還有如今的時局都讓我不能再等下去,我怕戰事一起,你我南北兩隔,不堪設想。

    假若錯過,我會在北京等著你,隻要你在傅家,我就有法子去找你。

    還有,這房子被外人發現,是我不夠小心。經一蹶長一智,日後我會更留心些。

    倉促手書,望君見諒 。

    央央

    十一月四日

    下筆意萬重,卻是匆匆道不盡。

    她把信紙摺好,心覺不妥,再展開,把落款撕掉。謹慎些,還是不要留名字。

    她從書架上挑了個品相好的空墨水瓶,壓在上頭。關了窗,又怕被窗縫裏的風吹跑了,於是多添了個空墨水瓶。

    信紙留在書桌上,隻盼著,他沒機會見到這封信。

    沈奚出門時,祝先生恰好歸家,和她錯肩而過。

    “沈小姐,”祝先生好似記起什麽,喊住她,“這幾日那位先生一直有來。先生真是個好人,我同他說‘儲金救國’的事,他便給了我錢,囑托我去捐了。你們兩個都是好人。”

    沈奚讓自己微笑著,點頭:“他是心好。”

    “沈小姐這是,要搬去新家了?”對方見她一副遠行模樣,關心問。

    “年關了,想回鄉看一看。”沈奚微欠身。

    上回她是受義士安排,北上逃難。此番,卻是不同,都要自己來操辦。

    初冬的雨來得急,排山倒海淋下來,根本避不開。

    沈奚在火車站下了黃包車,連人帶皮箱全都濕了,也顧不上自己的狼狽,先去問今日的火車票。從上海往南京去的票十分緊俏,三等和二等早已售罄。

    她不得已隻好買了頭等票,一張票就用了半月薪水。上了車,馬上有列車上的招待人員遞上熱毛巾,再帶她去休息室換了幹淨衣裳,對方見她隻有這一件大衣,就想法子幫她把衣帽晾在休息室。當對方問她是否要去西餐廳用餐,她再舍不得花錢,謊稱自己用過了,餓著肚子,在位子上坐到了天亮。

    車到南京,隔著一條長江沒有列車,隻能做遊輪。她趕集似的,從火車站叫車叫不到,索性走去碼頭,買票過江,再換浦口去天津的車。

    這裏和上海不同,人多,也雜,還有許多沒錢買票的人,簇擁著,爬上火車頂。

    沈奚在這轟亂吵嚷裏,被人半推搡著上了車。有個大娘拉她一把,將她推到了牆邊沿。尋常民眾、教書先生,大學生,抱孩子的女人,每個人都前後大包袱裹著行囊,提著、扛著、肩背著。等車開動了,沈奚的後背也扛上了一個包袱,動彈不得。

    上百口人在車廂裏嗬出的氣,凝結在玻璃窗和車廂壁上,水珠兒流下來,把她手背都浸透了。這樣,真像回到多年前的逃難。那時她還小,被兩個陌生男人護著,圈在車門邊沿,一路不說話不哭不笑,誰見著都以為是被家人賣了女孩子。

    ……

    等到了天津,再換去北京的列車。

    三趟火車,一趟輪渡,運著她穿過了大半中國。

    在離開上海三天後的清晨,沈奚滿身的灰,腳落到站台的泥土地上。還是前門樓子的火車站,舉目環顧,還是黃土漫漫。

    身旁下車的旅客太多,把泥土地踏得塵沙飛揚。

    她在塵沙裏,心底油然而起了一種不真實的歸家感。

    她回來了。

    在路上她已做了打算。雖是掛了虛名的四少奶奶,但絕不能貿然去傅家。傅家和傅侗文是兩回事,萬一莽撞去了,還不知會惹出什麽麻煩。

    必須要尋個人幫忙。而她千思百想,隻有一個人適合。

    在遊輪上,傅侗文和譚慶項也提過此人——傅侗善,傅家二爺。

    沈奚按著這個計劃,先到傅家街門外,找了門口候著的兩個黃包車夫,塞了錢,問出傅家二爺的動向。得來的消息很有利,二爺從不離京,每日都會在午時出門,深夜再歸家。

    眼下還是上午,沒錯過。

    沈奚在沈家家門外的一個小胡同口外,把皮箱子立在牆壁旁,背靠著磚牆,人坐在皮箱上,耐心地守著街對麵的傅家大門。守株待兔。

    約莫到晌午,傅二爺穿著灰色長褂子,人走出大門,身後跟了兩個仆從。

    沈奚和他有一麵之遇,見那張臉,還是認得的。隻是和她預想的有差別,他身邊有下人,這樣貿然過去,萬一下人認得她也麻煩。

    她遠看著,人不覺往後縮了縮。

    很快,傅二爺上了黑色轎車。開走了。

    他要身旁一直有人,是要等到什麽時候?

    早上收過她袁大頭的黃包車夫,見沈奚等了一上午,一副要見情郎卻不敢上前的樣子,好心出主意:“小姐要找二爺的話,不如我拉你去個地方,二爺每日就去那裏。”

    車夫隨即說了個名字:胭脂胡同。

    沈奚醒過神,忙提著皮箱子坐上去:“好,現在就去。”

    車夫吆喝了聲,拉著她跑向前門。戲園子、茶館、酒樓下去,最後兜進了一條胡同裏頭,停在了四合院的街門外。一個大院子,幾乎占了半條胡同,外頭都是黃包車夫。

    街門上的牌匾寫著“蒔花館”。

    “二爺和這裏的小蘇三要好,每日都在這裏。”車夫說。

    沈奚道了謝,邁入四合院的街門。麵前的影壁上有題字,弄得仿佛書香門第的樣子。

    一個候在垂花門的夥計,見她個清白姑娘風塵仆仆地進來,很是驚訝:“姑娘這是?”

    夥計想問是不是她走錯了,可又覺得不太可能。

    胭脂胡同是幹什麽的,全京城都曉得。

    “我找人,”沈奚掏出筆,在火車票上寫了名字,遞給對方,“麻煩,將這個給傅家二爺。”

    “找二爺的?”那夥計摸不透沈奚來路,不敢怠慢,“您跟我來。”

    夥計把沈奚引著進了垂花門。

    這是個三進帶跨院的大四合院,進了垂花門,右廂房裏有笑聲。夥計和丫鬟忙活著,看到沈奚都心生好奇。夥計說是尋二爺來的,大家又都低頭笑,好似猜到是情債。

    那夥計把沈奚帶到了左廂房:“您等著。”

    坐在這裏頭,她提著心,唯恐見到什麽不該見的。

    沒遇見傅侗文前,她在那個花煙館就是最下等的妓院。裏頭的女子年老色衰者多,陪抽陪聊和解決所有性事需求。有時,她走過去,能看到煙鬼解下褲帶,幾下扒開燒煙女的衣裳,頂身進去,搖動得木板床吱嘎作響。她初次見,被嚇到。

    後來到了紐約學醫,上解剖課,頭回見男人的身體構造,還能聯想到那次,臉紅得讓教授好一頓奚落。念到第二年,有專業課的熏陶,又有婉風和歐美同學的教導,才學得開放些。

    可眼下……

    她並攏著雙腿,低頭看自己的鞋,耐心等。

    隔著門窗,有人在唱《蘇三起解》,玉堂春裏出名的一折戲,正到這句上:“……哪一位去往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言說蘇三把命斷,來生變犬馬我當報還——”

    這唱詞裏是三郎,她要尋的是三哥。

    戲裏蘇三要人將口信傳給三郎,戲外的自己也是要尋人傳信……

    有個小丫頭進來,點了一爐香,捧了熱騰騰的手巾,讓她擦手:“我家姑娘唱得好吧?”小丫頭猜她是二爺的紅顏知己,故意說,“多少人來,就為聽著一折呢。”

    沈奚心不在焉應了。

    她耐著心,等這一折戲唱完了,終於,等到門簾子再被掀開來。

    傅二爺跨進門檻,一雙眼在鏡片後細瞧她。

    沈奚立刻起身:“二爺。”

    跟著他進來,按下簾子的是個姑娘,細長的眼,雙眼皮,說不出的文氣。隻是穿著襖裙,否則真像是個新派女學生,包括她的笑也是柔柔弱弱的,帶著書香氣。沈奚猜,這就是那個黃包車夫說的小蘇三了。

    “你跟進來做什麽?”二爺笑。

    “三爺的人,自然是要看一眼。”那姑娘柔聲笑。

    傅二爺沒給她多話機會,將人勸出去。

    四下隻剩她和傅二爺了,他又端詳沈奚:“都說三弟出國是為了尋你,可回來身邊卻沒帶人,我還以為是他們說錯了,看來,他過不去的永遠都是女人這道坎兒,”他徑自坐下,“說吧,尋我做什麽?”

    “我聽說他病了,想見他。”

    傅二爺沉吟:“這個,我幫不了你。”

    她忙道:“我不是要糾纏他。我和他有過約定要再見麵,如今約定的日子已經過去,又聽說他病了,才迫不得己來求二爺。”

    對方意外沉默。

    沈奚心慌著,唯恐聽到說他病入膏肓的消息:“他是真病了嗎?”

    “病是真的,但病到何種地步不好說,”傅二爺默了半晌,對她說,“從他回來,沒人能見他,我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