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八章 奈何燕歸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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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奚含糊應了:“快些進去吧。”

    小五爺右手胡亂自己的頭發,抱歉笑,大步邁入。

    等她提了一壺熱茶回來,傅侗文肩坐在椅子上,正和小五爺說閑話。

    兩人有說有笑的,看來這兩兄弟感情應該不錯。

    小五爺的軍裝是那種帶著淺藍的灰色,中山裝式的剪裁,下半身是軍褲和皮鞋。士兵草鞋軍官皮鞋,果然是軍校畢業的世家子弟,沒上戰場先有了軍官的待遇。

    “你是如何騙人家和你打架的?”他接了沈奚遞來的茶盞,忽而問自己這個弟弟。

    小五爺一愣:“三哥說是什麽話?我可是挨打的人。”

    傅侗文睨他:“你們都快要畢業的人了,若非被你算計,誰會這麽傻跟著你瘋?臨在畢業前陪你打一架?受了處罰又沒有好處。”

    還有這種說法?沈奚聽得稀奇,挨著傅侗文坐下來。

    “我費了力氣送你去保定軍校*,你卻在畢業前惹了禍,不該和三哥交待一句實話嗎?”他將手搭在小茶幾上,恰好覆住沈奚的手。

    小五爺逃不過傅侗文的慧眼,怯怯地笑了會,活脫脫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是我整日裏罵他,從他祖上罵到他滿臉麻子惹人嫌,惹惱了他,讓他出手揍了我,”言罷,忙解釋,“錯都讓我攬了,學校處罰他比我輕得多,不會耽誤他前程的。”

    “為何要這麽做?”

    “我不想進北洋的嫡係軍隊。”

    傅侗文啜了口熱茶:“雜牌軍隊形勢複雜,裏邊也講究派係。你所有背景都在北京,去那裏要吃虧。”

    “可他們會……”小五爺打了個磕巴。

    傅侗文一抬眼。

    沈奚手背上,忽然力氣重了,是他手壓下來的力道。

    她覺察這異動,也去看小五爺。

    “革命。”小五爺出了口。

    沈奚驚訝。

    “成何體統,”傅侗文卻低斥,“別忘了你是什麽出身,念軍校,卻想著革命?”

    “民國二年,孫文反袁,我們學校許多的世家子弟都去投了革命軍,”小五爺聲愈低,目光如炬,“三哥是留洋的人,怎會如此迂腐?”他身子前傾,又問,“三哥對蔡鍔將軍反袁一事,如何看?”

    傅侗文不鹹不淡地擱下茶盞:“沒什麽看法。”

    小五爺目光灼灼:“我聽大嫂說,父親囚禁三哥,就是因為三哥心向革命黨?”

    “是嗎?”傅侗文回說,“我一個生意人,對政治沒興趣。是大嫂誤會我了。”

    小五爺才剛從軍校畢業,是脫韁的烈馬,恨不得立刻闖出一番天地來。

    他以為傅侗文心向革命,迫不及待在今夜表露心跡,望著和三哥暗結同盟。在戲樓上,傅侗文已經識破了他要說的話,讓他“能少來就少來”,就是一種警告。

    可小五爺沒留意這告誡,深夜前來,就足以說明他還是個直來直去、沒長大的孩子。

    傅侗文自然不能對他袒露什麽。

    況且,傅侗文自始至終也沒打算讓小五爺摻和。

    小五爺被傅侗文的話騙過,猶豫著問:“那父親……”

    “父親老了,人老了就會固執,”傅侗文說,“他把寶都押在北洋軍上,萬一北洋軍落敗,我們都會倒黴。我是在暗中支持革命,可我也資助北洋軍,人都要給自己留退路。”

    不等小五爺開口,他再說:“同你說這些又複雜了。北洋軍裏嫡係和雜牌軍分歧也多,你一個孩子,如何搞得清楚?三哥送你去保定,是因為那裏校長是段祺瑞跟前的紅人。段祺瑞是誰?大總統的親信。傅家背靠著誰?也是大總統。現在,你明白三哥的一番苦心了?”

    這話說的是有理有據,毫無破綻。

    早年倒是大爺和二爺在政見上總有爭論。二爺還曾和當下那些文人一樣,喜好在報紙上發文章痛罵政府,後來被父親責罵、禁足後,眼見袁大總統一步步走向稱帝,也漸對時局灰心,不再談論這些。至於傅侗文,確實從未表露出對政治的熱情。

    家裏頭,私底下都認定是老大和老三在爭家產。

    小五爺剛從保定回來,他母親也對他如此說,更讓他不要摻和這些。老爺早就開口說過,家產是按子女人頭數來分的,虧待不了誰。至於不該要的,也輪不到小五爺那一房。

    傅侗文一席話,仿佛是韁繩套上了烈馬。

    小五爺眉目間的神氣黯了七分。

    沈奚旁觀的心疼,可不能說什麽。

    書桌旁的盆景架上有一株秋海棠,這屋裏冬日不斷炭盆,把這喜暖的秋日植物也養得開了。花盆下的盤子裏,水浸著鵝卵石。

    傅侗文品著茶,望一眼花:“侗臨,你瞧我這株秋海棠如何?”

    “我不懂花……三哥的東西一定都是最好的。”

    傅侗文從花盆底的磁盤裏,摸出了一塊濕淋淋的白色卵石,把玩著:“這次回來,父親每月讓賬房支給你多少?”

    “一百大洋。我又沒結婚,夠用了。”

    “如何夠?”他說,“年輕人,應酬錢還是要有的。明日來我這裏取支票,你嫂子會在。”

    “眼下真不用。”小五爺還在推辭。

    傅侗文麵帶三分笑,搖搖頭,意思是讓他不要和自己推辭。

    小五爺隻得道謝:“每次都麻煩三哥。”

    “客氣什麽。”

    兩人又聊了會,再和時局無關。

    萬安來催,小五爺才依依不舍地離開,臨到門口,還特意去譚慶項的屋裏,仔細問了傅侗文的病情。沈奚送人到垂花門,想寬慰寬慰他,怕說多錯多,隻是對他笑:“你三哥要給你的錢,記得來取。”

    小五爺答應著,欲言又止:“當年,咱倆有過一麵之緣,嫂子還記得嗎?”

    “記得,在前廳上,”沈奚望他,“大爺和二爺在吵君主立憲和民主共和,你在最後頭的椅子上,和我一樣,不敢吭聲。”

    那年,她還小,他更小。

    “那年嫂子多大?”

    “十九。”

    “嫂子還比我大三歲,”他笑,清秀的像個女孩子,“我那年才十六。”

    “你今年才剛滿二十?”

    小五爺一臉正色:“許多人十幾歲就當兵打仗了。”

    大門口暗黃的燈火裏,兩個人對著笑。沈奚過去也有個小三歲的弟弟,不過生的沒小五爺這般好看。想來是因為小五爺的母親是朝鮮人,混血的孩子,總會比尋常人好看些,比如他的膚色,就比幾個哥哥要白,眼睛也不是純黑色的。

    沈奚帶了滿身的寒氣回到書房,傅侗文還在把玩卵石。

    她一個旁觀者都被小五爺的黯然弄得神傷了。大好青年懷揣理想,孤身一人深夜而來,以為傅侗文能為他點一盞指路明燈,卻敗興而歸。

    他見她回來,把卵石放回磁盤裏,“咕咚”一聲輕響,濺出了水花。

    海棠的根枝在盆裏養得形似鬆柏樹,褐綠色的葉片疊著,從中抽出一團團花來。

    傅侗文摘了枝條頂端上的花:“這盆栽的海棠,要舍得摘枝條頂端的那朵,才會被迫長出分支,開更多的花。任它自己生長,隻會是一根枝條開到底,開不了幾朵。”

    這是在說海棠花,還是在一語雙關說小五爺?

    “你來掐一朵。”他說。

    沈奚伸出手,摸到花,舍不得去掐。

    他捉了她的手去,合在掌心揉捏著手指骨節,低聲問:“人怎麽恍恍惚惚的,在想什麽?”

    “小五爺很傷心,以為你真對家國無心。”

    “現下他幫不到我,他那樣的性情,也不宜聽到真話,還要自己碰碰壁,曆練一番。”傅侗文解釋。

    那個辜幼薇倒沒說錯他。

    這人真是假的很。對親弟弟說句實話,也要看是否適宜。

    “我說過,回來你會不喜歡三哥的。”他看穿她的小心思。

    沈奚輕搖頭:“我隻是覺得他可憐。”

    “他真有抱負,不必有人同行,也不用誰來指路。他若是怕黑怕寂寞,就此止步也好。”

    他永遠有自己的一套道理。

    她“嗯”了聲。

    “隻一個‘嗯’?”

    還能有什麽,沈奚抽回手。

    傅侗文上上下下瞧著她,最後,落到她胸前。

    沈奚被他瞧得火燒了心,渾身不自在,仿佛一道道的海水,淹過來,一道冷的,一道又是滾燙的。她的臉,在可見的情形下,一點點紅了,從臉頰到耳根,最明顯的就是耳垂,被人揉搓深撚過似的,紅漲漲的。

    突然,耳垂被輕撚著。

    “還真是燙的,”他稀罕地說,“你自己摸摸看。”

    沈奚推掉他的手,他這回倒不動手動腳了,隻是笑。

    “……笑什麽。”她垂眼,悄悄看自己前襟。

    衣扣是係好的。

    這傻動作,真是可愛。

    傅侗文看在眼裏,甘之如飴:“多對你笑,你就舍不得離開三哥了。”

    ***

    幾日後的清晨,沈奚穿著睡衣從臥房出來,眼見著堂屋裏有人。她還以為是候著的小廝:“三爺要去見客了,你去催一催譚醫生的藥——”

    是她?

    沈奚腳步停了,她長發及腰,還披散著。她沒想到辜幼薇能直接進來……

    辜幼薇的短發梳理得十分妥帖,因為抬頭瞧她,耳墜子被牽動了,在臉頰邊微微蕩著。她也沒想到沈奚真的住進了臥房……

    堂屋裏的小廝都被這安靜弄得很緊張。

    傅侗文掀了簾子,從裏頭出來,見沈奚傻站著,手輕輕搭在她肩上,耳語道:“穿成這樣出來,像什麽話。”

    一語驚醒夢中人,沈奚扭頭要回去。

    傅侗文手滑下去,在她腰上一掐,說:“出都出來了,送送我。”

    不該回避嗎?沈奚摸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原本想避讓開,怕誤了他的事。

    可他又讓她留下……她沒想透徹,但還是輕聲答:“也隻好送到這裏門口,走不出幾步。”

    兩人目光交匯,不再交談。

    譚慶項端了早晨的湯藥,看著傅侗文喝了,在一堂寂靜中,充當了陪辜幼薇閑談的角色。這兩人也算是故友,當初辜幼薇夜闖八大胡同,連串了三個小班,尋到蒔花館後,就是譚慶項將她最後送回到辜家的。是以,辜幼薇麵對著譚慶項,總覺是小辮子被他抓到手裏,也沒了大小姐的脾氣,和和氣氣地和他聊著。

    直到她和傅侗文離開,沒了外人,譚慶項收了藥碗,望一眼佇立門內的沈奚:“心情複雜?”沈奚默了會,承認說:“好像是送公主去和親的心情……”

    臥房出來的萬安和端著藥碗的譚慶項都先後一怔,全笑了。

    沈奚再望了眼空蕩蕩的院子。

    垂花門外。

    傅侗文出了院子,就有四個帶槍的下人跟上。往好聽了說是世道亂,守著三少爺,往難聽了說,是怕人跑掉。辜幼薇想挽傅侗文的手臂,猶豫著,還是沒去做:“昨日,大總統登基了,明年就是洪憲元年。”

    傅侗文聽到這個消息,毫不意外:“打算去何處?”

    “幾個大國的公使都在北京城,因為洪憲皇帝登基,我想帶你去見一見他們。你知道,法國公使是我的朋友,還有你的朋友,也都在,”辜幼薇問他,“我父親一直想認識英國公使,聽說那是你的同學。我已經約了他的時間,你方便一同去嗎?”

    她不情願這樣問,如此就是傅侗文在幫她。他幫得越多,她越沒籌碼去壓製他,可……她不得不如此。她也需要他的人脈。

    “我一個閑人,自然方便。”他回。

    辜幼薇忽然駐足。他也停步,平靜地看她。

    從在堂屋裏,辜幼薇就眼看著他們一對神仙眷侶的樣子,反倒她這個要和他結婚的被孤立在一旁。她素來被寵慣了,沒受過這樣的氣,或者說平生受過的氣都是從傅侗文這裏的來的。想勸自己不要計較,還是沒忍住,要問問清楚。

    “侗文,你還怪我是不是?我承認,是我在趁你之危,但我的初衷是好的,我對你的感情也還都是真的,和過去沒有兩樣。”

    傅侗文仰頭,看了一眼冬日的太陽:“你想要我說什麽?”

    他這樣的談話方式,心不在焉,答非所問,過去時常讓她著迷。辜幼薇愛他的舊時的少爺風流,混雜了留洋歸國的男人身上有的瀟灑紳士。

    可也恨這樣的他,看似和氣,卻沒法讓人再親近

    “你房裏的那個女孩子,送走好嗎?”

    “送去何處?”他問。

    “我可以接受你納妾,但她不可以,你該明白我的話,當初我和你為了她已經吵過……我過不去這個心結。你我的婚期都定下來了,這件事你依照我說的辦,以後我們的事都聽你的,”見傅侗文不說話,她又說,“留著一個花煙館裏的女孩子,對你也沒有用。”

    傅侗文從褲袋裏摸出了黑鏡片的眼鏡,又掏出帕子擦拭後,戴了上去。

    他的眼睛被鏡片擋著,完全看不到,但臉上有著笑:“我眼下愛她的心情,就如同過去你對我的心情一樣,你這樣子逼我,是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麽?”

    他在說他在愛著一個女人。

    素來陷在脂粉堆裏的男人,說他對一個女孩子動了真心。

    “你的露水姻緣,何止這一個。”辜幼薇手插在大衣口袋裏,輕聲說。

    他是糊塗了,一時陷進去,和過去沒兩樣。

    她不信他真能定下心來。

    “是,我是什麽樣的人,你很明白。眼下會愛這個,以後又要去愛別的女人,”傅侗文也如此說,“你說能接受我納妾,一個兩個可以,十幾二十個呢?我父親接進府裏的名妓都有三個,這就是你要嫁進來的地方。”

    辜幼微嘴唇在冬日的風裏輕輕抖動著。她想哭,可還是控製著自己不要失態。

    “我父親也是這樣,這裏全是這樣,我能有什麽辦法。可我也隻是想要你的感情。”她壓抑著,卻不肯低頭,紅著雙眼看他。風吹著她的短發,把她短發吹亂。

    “要我的感情做什麽?我站在這裏,說我可以給你感情。說出來難的不是我,是你。你要不要信?又會不會信?”他從懷中摸出懷表,去看時間,“幼薇,不要失了理智。”

    從眼鏡的側麵,能見他的眸子。那是一泓深潭。

    他將懷表放回去:“我的同學很守時,如果你約了他,最好不要遲到。”

    言罷,他兩手插到了褲袋裏,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