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六章 龍遊淺水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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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想勸她,尋不到說辭。連隔壁桌和侍應生都在張望著這裏。
來這個西餐廳的都是社會上的名流,是有身份、有教養的人,即便是悲從中來,也僅止於雙眸湧淚,懸而不落。
沈奚這種哭法,在這種場合是極少見的。
“義仁……”她用手掌抹去了眼淚,看向顧義仁。
顧義仁想要說話,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經過這裏,仿佛在找著自己的朋友,卻忽然用右手按住了顧義仁的肩。黝黑的槍口,抵在他腦後。
幾乎是同時,鄰桌兩個年輕人發現情況有變,剛有掏刀槍的動作,就被緊隨而至的六個人用槍口遙指著,示意他們坐下。畢竟是熱血青年,和傅侗文身邊這些常年跟隨的人比起來,無論是警覺性,還是心態全都相去甚遠,他們被製住後,臉色大變,眼見著從蒼白轉為死灰。
“三爺。”為首的男人低聲喚他,感激地望了眼沈奚。
傅侗文輕頷首。
有人開始給三個年輕人搜身。
有人對西餐廳老板打招呼,餐廳內的客人都被禮貌搜身後,請出了門。
兩把槍、一把刀放到了長桌上,四周的空氣完全凝固住了。
從顧義仁來者不善、破壞氣氛到沈奚提起訂婚的喜訊,哭著想要化解顧義仁對傅侗文的誤解,大家以為局麵是向著好的地方發展。可沒人料到,顧義仁還帶了人和刀槍來……
顧義仁無話可說,他一直盯著沈奚。
他始終都在留意傅侗文的舉動,隻以為沈奚忽然說訂婚的消息,是想要化解自己對傅侗文的冷漠。他以為沈奚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發自肺腑的,是好友敘舊,是在控訴他的忘恩負義,是在試圖挽回昔日的感情,是在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甚至剛才他都生出了動搖的心思——
可連她最後叫自己的名字,看著自己,也是為了指認給傅侗文的人看。
沈奚眼底赤紅著,淚還在,心裏難過不減。
昔日摯友,今日刀槍相對……
傅侗文從西裝內口袋裏掏出手帕,給她擦著眼淚,低聲取笑:“不是什麽大事,哭到這種程度,是讓人看了笑話。”
手帕被塞進她的手裏。
“槍收起來。”他吩咐。
眾人下了槍,但都嚴陣以待,守著這三個人。
傅侗文坐正了身子,看顧義仁:“你我數年未見,未料竟是這樣的一個開場。”
“我今日是在忘恩負義,三爺要殺便殺,”顧義仁回視,“隻是義仁不甘心,對三爺有兩問,求三爺賜教。”
傅侗文點頭,是讓他問。
“昔日三爺教導我要救國,可你如今眼看著軍閥內戰,卻還在支持軍閥,支持對德宣戰……三爺,到底是為什麽?”
傅侗文不答。
他對遠處觀望的餐廳老板招手,指了指長桌。
老板立刻喚來侍應生,把他們剛才要的蛋糕和咖啡送過來。傅侗文耐心地等著侍應生把東西放妥,才親自把一杯咖啡放到了顧義仁麵前,開了口:“從辛亥革命後,我就不再過問政治上的事了。談不上支持誰、反對誰,不過都是在做生意、做實業。”
這是傅侗文對外人慣有的說辭,當年對自己的弟弟也是這一套,今日對顧義仁還是這句話。
不是並肩作戰的生死兄弟,多說無益。
一語未了,傅侗文再道:“但你今日的行徑出了格,三爺作為過來人,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但道不同,不該是死罪,”他遺憾地說,“昔日宋先生遭遇刺殺,你曾給我寫過一封書信,淚訴千行。可今日你卻要做同樣的事,三爺也想問問你,義仁,你是否背離了曾經的理想?”
顧義仁被問住。
“你的第二問是什麽?”傅侗文問。
片刻沉靜。
顧義仁問道:“當年三爺送我留洋,同行十四人裏有三位是戊戌變法死了家人的。三爺,義仁想死個明白,我們家人的死和你們傅家究竟有沒有關係?你不辭辛苦地找到我們,資助我們留洋,是不是因為這個?”
傅家……沈奚用餘光看身邊的他。
他沒有第一時間否認,難道這是真的?
顧義仁在等他,沈奚也在等,還有婉風和在座的所有人。
傅侗文一口口地喝著咖啡,直到見了底,露了白瓷杯的原色,他終於將咖啡杯放回到托盤裏:“是和傅家有關。”
這是他的答複。
沈奚心頭一刺。
他隻說“傅家”,卻不指明是誰,這是要自己來擔了嗎?還是他認為凡是傅家所做的,都和他脫不了幹係?他心上、身上的傅家枷鎖,難道這輩子都摘不掉了嗎?
“顧義仁,你一開始就知道傅家是什麽樣的家庭,”口直心快的婉風脫口而出,“你不能因為三爺姓傅,就將所有的怨恨都丟給他。”
“分得清嗎?”顧義仁反問。
“當然分得清,冤有頭——”
“那是因為你是旁觀者,”顧義仁索性放開了質問,“刀刺的不是你,流血的也不是你,你坐在這裏喝著咖啡、吃著蛋糕,講幾句道理,自然是輕鬆。”
“義仁,”婉風爭辯,“我父親也是被人冤枉,流放時死在路上的。”
“可害他的人已經死了。要是傅家讓你父親流放,你還會如此說嗎?”
傅侗文抬手,製止婉風再說。
這是個不會有結果的爭論,在局中的人,想得開是超脫,想不開也在情理之中。
在局外的人……正如顧義仁所說,流血的不是你,刀刺的也不是你,死的也不是你的至親,全是在不痛不癢地空談,在自詡著理智。
傅侗文凝視顧義仁,這個曾在紐約,醉酒後對他發下豪言,說“義仁必當終其一生報效家國”的年輕人。
他慢慢地從西裝內掏出皮夾,拿出幾張紙鈔,放在了桌上:“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商人,你們三個,都會交給法租界的巡捕房,秉公處理。”
這是在宣判死刑,巡捕房才是最黑暗的,是青幫的勢力。
顧義仁早知道,傅侗文在上海的諸多生意都是送了股份給青幫的,人到上海後,三位老板也先後和他吃過了便飯。他把想要綁架自己的人交給巡捕房?不就是在暗示要處理掉?
從知道傅侗文來到上海,他日夜難安。
一麵想到昔日恩義,火燒著心,一麵想著革命的的路上,連父子成仇也有,他這裏又算得什麽。恩情和理想是兩把刀,都在割他的肉,可要綁架傅侗文的事,隻有他出馬才有勝算。來的路上,他動搖著,期望看到傅侗文身邊護衛重重,然而沒有,得手的勝算變大了,可他沒有絲毫歡愉……
假若傅侗文不是站在他對立的陣營,他多想對著三爺求助,在大義和恩情麵前,究竟要如何選擇?如此也好,以命抵恩,落得幹淨。
顧義仁的目光黯著,慢慢合上眼,靠在長椅上。
傅侗文離席,把沈奚的大衣拿在了手上:“諸位,今日還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他在體麵地告辭,結束這讓人心酸的老友重聚。
身邊七人留下了四個,守著那三個年輕人。
等沈奚跟著他走出旋轉門,到外頭,傅侗文低聲吩咐,讓人傳話給巡捕房的人,不要對這三個年輕人下shā shǒu,但要青幫出格殺令,讓他們必須離開上海,回到南方去。
雨未停歇,比方才小了不少。
沈奚心中沉悶,可顧及到他的心情,強作歡笑,伸出手來試雨勢:“我看差不多十分鍾就好停了。”傅侗文在她身旁,也在觀望雨勢。
“剛才,你很聰明。”他道。
沈奚輕搖頭。她想哭是真的,隻是眼淚上湧後,福至心靈,沒有去壓製自己。她隻是覺得,傅侗文身邊的人都跟了他多年,一定警覺性很高,看到自己在公共場合忽然哭,總會要起疑心。可萬一沒有如她所料,那她勢必要和譚先生一樣,拚死護住他。
“我說的話……”她想解釋。
“都是真的。”他道。何須她解釋?
傅侗文摸摸她的臉。
隻怕今日維護自己的是她,日後……
身後人撐開了一把傘。
“給沈xiǎo jiě撐上,”他吩咐著,又對她說,“你慢慢走,不要淋了雨。”
囑咐完沈奚,傅侗文走入雨中。
他心裏不痛快,無處可訴,淋一淋雨反而痛快。
道路被雨衝洗著,盡是深淺不一的泥水溝。傅侗文今日穿得是米白色的西裝,沒走出十米,長褲褲腿全濕了。一個是富家公子不顧紳士形象,在雨裏泥裏糟蹋自己的西裝,一個是他身後的xiǎo jiě,紅了眼追著,長裙皮鞋全被甩上了烏黑的泥湯。
回到公寓裏,正值譚慶項教培德用筷子。
見他們進屋的狼狽相,如一瓢冷水當頭潑下。
傅侗文把鞋襪丟在一樓,西裝外衣也扔在廚房門口,光腳上了樓。沈奚卻呆呆地站在樓下,不曉得要不要追上去。譚慶項平日裏愛胡鬧,但跟了傅侗文這些年,他脾氣還是摸得透的,看這麵色是動了肝火了。
“你倆不是去拿衣裳的嗎?老出岔子,我也快要心髒病了。”譚慶項埋怨。
“你先不要問了,”她低聲說,“快去燒熱水,我勸他去洗澡。”
這是最要緊的事,傅侗文不能生病。
譚慶項喚萬安燒熱水,培德探頭探腦,摸摸沈奚的頭發,關心地盯著她。沈奚想安撫她,想笑,可無能為力。她也脫掉了鞋襪,光著腳踩上樓梯。
傅侗文留下的腳印,在地板上是一灘灘的水痕。
她繞開了,好像怕踩到他的腳一樣。
等進了屋子,看到地板上是長褲和馬甲,他光著一雙長腿,敞著襯衫,在用毛巾擦自己的身子。看到沈奚時,對她招手。
沈奚過去,被他用毛巾蓋住了臉,然後是頭發。
“自己擦擦。”他說。
沈奚接了毛巾,他已經開始給她脫絨線衫和長裙:“我讓人去給你燒熱水。”
“萬安去了,”她拉他的手腕,“……你心裏不痛快,和我多說兩句。”
傅侗文忽而一笑,輕搖頭。
“我不該讓人留在門外的。”她提起在餐廳的事。
眼下回想,他是小心的,就連座位也挑得是窗邊、麵朝著轉門,視線開闊。
“事情過去了就放下它,不要再去想。不過今日也警醒了我,”他說,“路上我仔細想了想,原本是要在徐園大辦一場訂婚宴,現在卻不行了。”
他怕她誤解,解釋說:“你要在醫院做事情,不像尋常太太xiǎo jiě們,隻出入固定的娛樂場所。我們選個日子,自家人在一起吃個飯,讓慶項做個見證,把婚訂下來就好。”
經他一說,確實這樣最安全。
她也怕自己成了他的威脅……
“怎麽不說話?”他故意問,“是嫌簡陋了?”
她鬱鬱:“……你明知道不是。”
他笑:“知道你不嫌,也還是覺得委屈了你。”
想了想,他又說:“其實你想想,三哥也是個可憐人。等了半輩子,退婚幾次,終要有個正經的婚事了,卻還要躲藏著,”他歎,“我怕是婚姻運不好,要去找個先生算一卦。”
心酸裏透著風趣,永遠都有心思玩笑。
“你是冠蓋風流,還怕沒婚姻嗎?”她揶揄他。
“這話當初別人送我,我是不想要的,”他笑,“今日央央一說,卻又大不同了。”
“……”
他低頭,瞧她的攏著胸的小背心,是中式的古樸款式,一排小小的紐子扣在前麵,昨夜裏為難他好一會。在傅家時沈奚愛穿西式的胸衣,上回是洋紗的,這回又是這樣的。
他撥弄那紐子扣,說:“昨夜裏,解這個費了不少的神。央央平日裏穿,不覺麻煩?”
沈奚撥開他的手,不理他。
“還是洋紗的好,猶抱琵琶半遮麵。”他在指那半透明的料子。
……
“三爺。”萬安在叫。
傅侗文無奈,長歎:“你家三爺睡下了。”
萬安估摸不出傅侗文的意思,靜了幾秒,聲低下三度:“那……沈xiǎo jiě睡了嗎?”
沈奚笑出聲,趁機去衣櫃裏拿了他幹淨的襯衫,回說:“你下樓去吧,等要換水再叫你。”
“好咧。”萬安應聲。
沈奚催著傅侗文先洗了,喚萬安換了浴缸裏的熱水。
她腳踩到水裏,房間裏開始放起曲子來,是昨夜聽到的四郎探母,隱約著,竟聽到他也在跟著哼唱,不似白日裏,那時他哼唱的動靜很小,吵不醒她。
沈奚坐進水裏,白毛巾泡在水裏,柔軟地撩起一蓬蓬的水,衝洗著肩。
隔著兩道門,他在哼著:“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淺水龍被困沙灘,我好比彈打雁失群飛散,我好比離山虎落在平川……”
倦中帶了乏,乏中有了傷。
她在氤氳中,仿佛看到的是車轔轔、馬蕭蕭的朱紅大門前,失魂坐著的少年,門後是酒霧茶煙、戲台高築,門前卻是草民屍骨,烽火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