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五章 龍遊淺水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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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清晨,她醒來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傅侗文。
他像是有心的,挑了麵朝她的方位,翹著二郎腿坐在皮椅裏,素手去殼,剝鹽焗的鬆子吃。鬆子一看就是被下人用鉗子開了口了,容易剝得很。
窗簾垂在一旁,被晨風吸了出去。
三月的豔陽天,書桌上一小捧碎殼子,還有悠哉吃鬆子的傅侗文,襯衫敞著個領口子,將黑膠唱片機的聲放得低低的,劈啪剝掉一個,吃一個,牙齒叼著小鬆子,舌尖挑進嘴裏,輕哼上一句隻有他聽得見的戲。
吃個鬆子都能美得像是畫中公子。
隻是這公子手中不是茶,是咖啡,穿得也不是長褂,而是襯衫西褲。
沈奚枕著手臂,遙遙看他,看得入了迷。
“醒了?”他笑,拍著手掌,把細碎撫去。
她輕“嗯”了聲,臉埋在被子裏:“你也不睡一會。”
多想今日已是幾十年後,白發蒼老,多想兩人已相守了半生。
傅侗文把白瓷的咖啡杯拿起,灌了小半口:“在等著送我們沈xiǎo jiě去醫院,可看你睡到這時辰,怕是不用去了。”
當然不用去。
“我休了三天的假。”她開心。
“哦?”他笑,“這倒更好了,免得我又要在醫院外頭翹首等著。”
沈奚抱著棉被,閉上眼,這是他的枕頭和被子,全是他的味道。
朦朧中,是他走路的動靜,床上一沉。
“你是要回家去收拾衣裳,還是直接去買新的回來?”他低聲問。
“收拾衣裳?”她睜眼。
“三哥是一時也不能和你分開睡了,就算不睡,也要瞧著你睡在我床上,”他說,“今日咱們就把這樁事辦了,你搬過來。”
“……我那房子賃到明年了。”
“房子不要緊,讓它租著去,你人過來就好。”
沈奚在默默盤算,沒出聲。
他直接說:“就算是定下了,三哥安排車去。”
她匆匆盥洗,到樓下去用早午飯。
傅侗文心境大好,親自下手給她烤了麵包,有點焦。
沈奚抹著花生醬,小口吃著,再去喝他煮的咖啡,想起了一樁事來:“我一會要借你這裏的diàn huà用用。”
“給醫院去diàn huà?”他在她身邊陪坐。
她搖頭笑笑,這是個驚喜,也是個秘密。
女孩子不想說的事,他自然不會追問,把她送到一樓的房間內,親自為她關shàng mén。半分鍾後,沈奚從房間出來,瞧了瞧落地鍾的時間說:“等一個小時,我們再從這裏走。”
他沒有任何疑問:“萬安,讓司機半小時後在弄堂外等。”
“我們走過去吧,”沈奚阻攔他,“難得天氣好。”
“好,我們就走著去。”
所有需求全都滿足她,一副要彌補過去沒有正經追求過她的姿態。
一小時後,萬安拿來沈奚的外衣。
傅侗文摸了摸料子說:“熱了些,也不必穿,我幫你拿著就好。回去要收拾點薄款的衣裳。”沈奚沒答呢,萬安接了話:“我這就把衣櫃理一理。枕頭也要是一對的,我去準備。”
譚慶項在樓上,隻聽音不見人地說:“要準備的多了,沈xiǎo jiě要住進來,女孩子用的東西可不少。萬安你上來,我給你寫張清單,你連著培德的也一塊買整齊了,算在三爺頭上。”
二人一唱一和,非要逼得她臉紅才罷休。
細算下來,這是沈奚和傅侗文頭回同進同出。
他吩咐人在遠處跟著,不要露麵,於是更凸顯了並肩而行的兩個人。鄰居還是老樣子,燒菜做飯,在花架子下,祝太太在摘蔥,把幹了帶泥的外皮一道道撕開,掰斷根須,方才把從放到鋁盆裏頭,抬眼瞧到沈奚馬上笑了:“沈xiǎo jiě。”
“祝太太。”她笑。
傅侗文在她身旁,臂彎裏搭著她的大衣,十足的紳士約會架勢。在祝太太看向自己時,他微笑頷首,算是招呼。
“這是……”沈奚不像傅侗文那麽厚的臉皮,沒訂婚就說什麽未婚妻未婚夫的,磕巴了下,道,“傅先生,是我的男朋友。”
祝太太笑著,點頭,一個勁地瞧傅侗文。祝先生是在銀行辦事的,她也跟著見識過有身份人的模樣,隻一眼就能辨出這位傅先生出身不凡。這樣的裝束,這樣的氣度,在上海是該有自己的公館的,可又要在這裏住著……難道這位沈xiǎo jiě真是沒名沒分跟著的外室?
傅侗文跟著說:“是預備要訂婚的,就在下月。”
沈奚沒料到他和一個不相識的鄰居也要交代這個,低頭,捋著頭發,不知所措起來。
“那是好,那是好,先恭喜了,”祝太太暗自責怪自己多想,“傅先生好福氣,沈xiǎo jiě是個難見的善心人,傅先生一定不知道,在救國捐款時,沈xiǎo jiě是拿了不少錢來支持的。”
傅侗文微笑。
其實這個他知道,在傅家,沈奚事無巨細給他交代過。
但聽一個外人誇她,他樂得聽。
沈奚怕再下去,傅侗文不曉得要說出什麽,催促著他走了。
到巷子口才低聲喃喃:“你怎麽逢人就說要訂婚啊。”
他把她的大衣換了個手:“我住在這裏也有幾日了,你又是晚入早出的,顯見是在同居,”他笑,“這裏不比在紐約,有身份的女孩子和男朋友約會都要家裏人作陪,更別說是……”
聲低下來:“有了關係。”
沈奚用手肘撞他:“還不是你。”
傅侗文笑了聲:“在這裏的話發生關係可就是‘爛糊三鮮湯’,是胡搞亂搞,是道德敗壞。哪裏像你想得那麽簡單。所以沈xiǎo jiě隻能和我訂婚了,別無他法。”
“要我不答應呢?”她咕噥。
“那便再追求一段時間,”他低聲說,“三哥要隻有三十歲,追求你幾年也是應該的,可現在是等不及了。我們央央這樣年輕,走了個段公子,再來個杜公子、王公子什麽的,三哥也是受不住。”
說完,又笑道:“三哥是心髒不好,經不起吃醋。”
沈奚明知道他嘴上耍花頭,可也被他逗得笑:“幾點了?”
傅侗文從懷裏掏出他那塊表,仍是原有的那個,他是個極念舊的人:“兩點。”
“那要遲了。”
恰巧有一輛電車開過來。
沈奚怕趕不及,帶他坐上了電車:“坐這個過去吧。”
這個時辰電車上沒多少人,他們也不要坐多久,於是沈奚就尋了單人的座位,剛要坐下,被傅侗文攔住,把她拉到了靠窗的聯排座位上。
“十分鍾就到了。”
他一笑:“人是一對的,坐在一處才像樣子,否則這戀愛談得也沒意思。”
他心境大好,把她的大衣搭在前麵的欄杆上,舒展開手臂,搭在了她的肩上。他在目視道路一旁的商鋪,眼中倒影的是法租界的市井繁華。如此好的城市,如此好的家園,卻掛上了“租界”二字……想到這裏,景色也變了味道。
傅侗文從上電車就發現行駛的方向不對,到下了車,兩人站在是一家門麵不小的西餐廳前。他心有疑惑,卻未發問。
“你讓他們不要進去了吧?”她輕聲道。
傅侗文對身後的七人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們留在外頭。
兩人從木質的旋轉門走入,不透明的磨砂玻璃隔絕了日光,也隔開了裏外熱鬧。
轉到裏頭,是一番熱鬧光景。
沈奚提前定了位,包廂沒有了,隻好在靠窗邊的位子,兩排狹長的皮質座椅,中間是長桌。看上去能坐至少八個人。
他們剛被帶到位置上,傅侗文沒來得及把大衣放下,已經聽得身後有微微顫抖的聲音喚他:“三爺……”不太熟悉的女人聲音。
傅侗文回了頭,身後半步是沈奚,再往後來了四個人。
兩男兩女,他略微回憶,記起那張臉來。
“竇婉風?”他笑,“我有沒有叫錯名字?”
“沒,沒有,”婉風眼看著淚,哽咽著,失措地又是想要行舊時禮,又是想和傅侗文握手,到最後把自己兩手握在一處,還是選擇對傅侗文輕福了福:“從沒想過還能再見三爺,還是這樣的禮來得好。”
傅侗文微笑著,看餘下幾張麵孔:“王琪方,魏君?”
那被點到名字的一男一女也都眼睛紅著,輕點頭。
隻有一個,他確實是不認得。
“這是我的先生,”婉風挽住那男人的手臂,“也是和我在大公報,聽說是三爺在這裏,想要見上一麵,我就沒經準許把他帶來的。三爺要不想見,立刻就讓他走。”
“這恐怕不是很禮貌了,隻是吃個下午茶而已,”傅侗文指座椅,“來,都坐下。”
沈奚緊挨著坐在他身旁,和他相視一笑。
這是沈奚給他的驚喜。
一年前,她抱著嚐試的心態,給留在美國讀博士的陳藺觀寫了信,想和陳藺觀保持聯係,為醫院獲取更多最先進的醫學信息。陳藺觀回信嘲諷她是個功利主義者,隻有在用得到他時,才會記起昔日燈下苦讀的友誼,在信末又說,挖苦歸挖苦,還是感激沈奚為他tí gòng了最好的學習資助,讓他得以在學科上獲得成績,提前博士畢業。
陳藺觀的回信,不止修複了兩人關係,還為她帶來了婉風的消息。
許多傅侗文曾資助過的愛國青年們都先後回了國,滲入到各行各業裏頭,婉風本就愛熱鬧擅交際,和舊相識們都保持著聯係。
所以沈奚剛才是定了位子後,給婉風說了傅侗文在上海的消息。婉風雷厲風行,一個個去通知大家,來這裏和三爺一聚。
傅侗文把大家都讓了進去,自己則坐在沈奚身旁,長椅的最外側。
落了座,婉風始才發現傅侗文和沈奚有著不一般的關係,這種感覺很奇妙,非過來人不能察覺。她輕輕地用高跟鞋踩沈奚的腳,耳語:“你和三爺?終究還是在一起了?”
終究?這個詞用得微妙。
沈奚略微愣了下,耳語說:“一會我們單獨說。先前沒告訴你,是有緣由的。”
傅侗文分別時的叮囑她都牢記著,除卻段孟和是他自己猜到,餘下的人,無論是誰,沈奚都從未提到過。
婉風笑著點頭。
婉風的丈夫喚來侍應生,接過來的餐單。
“你們這些留洋過的,才適合在這裏吃下午茶。”她的丈夫笑著把餐單遞給婉風。
“我要一客蛋糕和咖啡,你們呢?”婉風招呼著。
大家都客氣著,讓婉風來點單。
沈奚和她兩個女孩子湊在一處,有模有樣地研究著,這一會功夫來了三位男士,見到傅侗文也都是激動的模樣,一口一個三爺。傅侗文難得見到如此多的舊相識,也是笑,挨個上前給了個結實的擁抱。
今日這裏沒有叱吒商界的傅三爺,隻有資助了無數學生的傅家三公子。
他是欣慰的,看著每個人的臉都是在笑。大夥熱絡聊著,爭相向傅侗文講述自己這些年的經曆,都在努力證明他們沒有辜負傅侗文的期望和栽培。
“顧義仁呢?”沈奚惦記著這位仁兄,望一眼窗外頭。
顧義仁是去年回到上海的,行蹤不定,連沈奚都沒能見到過他。
天陰了,怕再不來會趕上陣雨。
“他說是要來的,”婉風唯獨提到這位昔日好友,有點憂心,“我是想讓他來,也怕他來。他從回了國就在南方政府……”
那是在跟著做革命事業了。
沈奚揣測著婉風的意思,應該是在暗示傅侗文在民間的名聲不好,怕顧義仁和他有什麽衝突。可昔日在紐約,顧義仁是最信服傅侗文的,許多傅侗文在京城的逸聞趣事也都是顧義仁講給她的——
沈奚回想上次分別,顧義仁醉酒在床上,還在念叨著要隨三爺報國。那個主修橋梁建設的青年,她往日的好友,三爺往日的崇拜者,應該不會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吧?
窗戶上有雨滴砸上去,突降了暴雨。
“怎麽?還有人要來嗎?”傅侗文笑著問,“是不是顧義仁?”
“是他,他是要來的。”婉風答。
她停下,開心地對轉門處招手:“顧義仁。”
轉門內,走入一個淋了雨的男人,短發在往下淌著水,西裝外衣也淋濕了,侍應生遞給他一條白手巾,他點頭道謝後,看向這裏,正是顧義仁。昔日慷慨激昂的少年褪去了青澀和衝動,隻餘沉穩。
顧義仁握著白手巾來到這一桌前,和自己相熟的兩個男人頷首招呼後,徑自坐下。沒有想象中的熱淚盈眶,也沒有難以壓製的激動神情,對傅侗文更是冷淡。
婉風笑說:“你遲到了,自己點單吧。”
“不必了。”他說。
婉風笑:“那一會你是要看著我們吃喝嗎?”
“湖南還在打仗,在內戰,我記掛著,是吃不下的。你們吃。”
大家本來熱絡地聊著,感覺到顧義仁的huǒ yào味,漸漸地全停了話。
顧義仁坐在傅侗文對麵的長椅上,兩人都在最外側,恰好是麵對著麵。他把自己的眼鏡摘下來,用襯衫邊角擦著雨水。
本是溫馨的氛圍,被他這樣冷冰冰的一張臉攪和成了死水潭。
唯有傅侗文神色不變,拿起自己的咖啡杯,小啜了口,微笑著問:“幾時回國的?”
“去年的這個時候。”顧義仁答。
他欣慰:“能回國就好,既然回來了,也該給三爺個消息。”
顧義仁戴上眼鏡,沒做聲。
沈奚大腿上忽然一熱,是傅侗文的左手搭在了她的腿上。
沈奚不解,他偏過頭來說:“我忘了拿錢,你去門外問人要來結賬。”
臨出門前,沈奚見他把皮夾放進西裝內口袋裏,難道他自己忘記了?
“你不是——”她要問。
傅侗文和她對視,仍是噙著笑。笑裏有不對勁的地方。
沈奚餘光裏看到臨近坐下年輕的男人,兩個。侍應生正給他們遞上餐單,低聲用英文招呼著,但顯然這兩個人並不懂得多少英文,一知半解地想要回答。
也因此,那兩個年輕人顯得和別桌客人不同。
難道……顧義仁還帶了外人來?
沈奚心頭一凜。
傅侗文微笑著,把她臉頰邊的發絲捋到耳後去:“快去。”
顧義仁離他最近,麵對著麵,隔著狹窄的長桌,要真做什麽誰都攔不住,更不要說等在門外的那七個人,根本來不及保護他。
傅侗文要她走,是怕她被牽連。或是綁架,或是刺殺,都很麻煩。
沈奚想到這裏,馬上搖頭,笑著說:“雨太大了,又不急著現在付賬,一會再去。”
他默了幾秒,低聲說:“三哥的話也不聽了?”
她佯裝著笑:“嗯,今日不想聽。”
這剪短的對話,親昵異常,在座的人都嗅出了不凡。
“義仁,”沈奚忽然看長桌對麵的人,“我和三爺要訂婚了,在下月。”
“真的啊?”婉風笑,“天啊,大喜訊啊。”
大家也都笑了。
顧義仁卻是一怔:“你和傅侗文?”
“你給我一個地址,我讓人把請帖送過去,”沈奚說,“在紐約時我險些餓死,多虧了你和婉風,你還記得嗎?在美國我們一起讀書的許多事?這些年我很想念你們,也很留戀那段日子。我們在紐約分別前夜,你還記得嗎?喝得那些酒,說得那些話?”
她目光泛紅。
這一番話本是為了緩和氣氛,讓顧義仁心軟,讓他猶豫,讓他不要輕舉妄動。
可不知怎地隻想哭。
“剛剛我讓三爺把人都留在門外,他都沒說什麽。世道這麽亂,他也沒想要懷疑誰,”眼淚毫無征兆地落在她的手背上,沈奚低頭笑著,想掩飾,“他把你們都當成他的弟弟mèi mèi,雖大家往來的少,可他把所有人都記在心裏,也從不指望誰會有什麽回報。在傅家宅子裏,我們每個人寫的信,他都好好地收藏著,囑下人捆紮好——”
她哽咽著,又說:“你以為三爺能言善辯,其實他是最不擅為自己辯白的人。你來之前是沒看到,他見到大家有多高興……”
重重保護中的傅侗文,並不是他想要過的生活。
在這裏暫卸下wěi zhuāng的他,才是他,可就是這樣重重保護卸下,心才會更脆弱。沈奚兩手壓在自己的眼睛上,淚止不住:“義仁,不要再傷他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