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五十章 浮生四重恩(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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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人守過孝?難道是傅家有長輩膝下無子,讓他去盡孝?

    “傅家來了不少的人,這些日子都在處理後事。同你就不說這個了,”傅侗文立身,將這話揭過去,“陪三哥出去走走。”

    日頭烤曬的時辰,要去哪裏?

    她看傅侗文興致不錯,不想壞了他的好心情。

    他們要走時,去討藥水的人也回來了。

    白色的小塑料**,沒貼白紙的標簽,是醫院內科自己配的藥。

    沈奚扭開**蓋,一口飲盡,傅侗文端詳小藥**:“身子不舒服就好好調養,不要圖一時的快,喝些猛藥,”他把玻璃**拿走,“頭回見你吃藥,收著**子,留個念想。”

    從沒見過要收藥**做留念的:“回去要洗洗的,終歸還是藥。”

    “這個不必你說,萬安是愛幹淨的孩子,隻要我拿回去的東西,他都要燒開水燙的。”

    “嗯……看出來了。”

    自她搬回公寓,萬安從早到晚都在打掃房間,連樓梯和牆壁之間的縫隙都會用濕布每日抹一遍。起先沈奚以為是傅侗文毛病多,後來被萬安明裏暗裏嫌棄自己衣裙洗得不幹淨後,發現是這孩子有強迫症。

    傅侗文帶她去了他在上海的一間絲廠。

    廠房高敞,粉刷灰白的梁柱當中,成排的繅絲機由東向西有幾十台。男工頭們都穿著白色的長褂,在繅絲機旁監管著女工勞作。

    工廠管事的人,帶他們參觀了三間這樣的廠房,在和傅侗文細數著這月出口生絲的數量,還有和棉紗廠之間的業務往來。沈奚在機器運轉的聲響裏,想到當初她和傅侗文從紐約“逃命”,在一間廢棄廠房裏用縫紉機的往事。

    他對實業的熱情,從一支別在西裝口袋上的鋼筆,一台廢棄無用的縫紉機,到今日她參觀的這個絲廠,從未減退。

    傅侗文是頭一回進廠房,大家沒見過背後大老板,見一個穿著長褲,雙臂襯衫挽著的公子哥,手裏握著一把提了字的折扇,在給身邊的一位xiǎo jiě扇風涼。

    廠房裏的男人都是把女孩子當是腳下的泥,越有錢,喝過洋墨水的有錢家少爺、大學教授才喜歡把女孩子捧在手心裏。大夥平日裏沒見過,也無緣接觸到在西餐廳和戲園子流連忘返的公子少爺,不容易見到一對兒活的,可勁兒地瞅。

    “三哥……”沈奚還以為是自己熬了多日,麵色不佳,引人側目,“他們一直看,我們還是出去吧,別耽誤人家做工了。”

    傅侗文一笑,耳語:“自家生意,耽誤得起。”

    光天化日,呼出的熱氣都在她耳後了……

    沈奚用手肘頂開他。

    穿著白褂的中年男人挺直腰板子,高聲說:“這就是我們絲廠的老板了,大夥叫三爺,三少奶奶。”女工和工頭們馬上停工,紛紛叫著“三爺”、“三少奶奶”。

    沈奚局促著,和傅侗文對視。

    傅侗文偏愛看她的不適,慷慨地讓管事的按人份發銀元,一人三塊:“說是太太賞的。”

    “是,三爺,”管事的答應。

    廠房悶熱,他們沒多會走到廠房外。

    倉庫門前工頭們的孩子在潑水玩,大一點的抱著銅盆的,小一點的孩子們把小手在水盆裏掬水,互相潑到對方身上,是玩耍,也是消暑。

    傅侗文在和管事的交代公事,沈奚立在幾步遠的地方看小孩子玩。她最大的優點就是做什麽都一心一意,連看小孩玩水也不例外。

    他揮手,管事的退下。

    毫無征兆地,他到她背後去,雙臂環住她的腰。

    “熱。”她掙紮。

    傅侗文用了力,抱得格外愜意。

    手臂壓著手臂,製得她動彈不得。他的脈搏在她的手背上跳動著,沈奚似乎對他的脈很敏感,默默給他計算著心跳頻率。

    “帶你來看廠子,是順路的,”他輕聲說,“稍後你陪我去接個人。”

    “接誰?”

    傅侗文笑而不語。

    這個人,今日真喜歡賣關子。

    可能是因為上回在車站接小五爺的經曆,讓她對“接人”這檔子事有了心理陰影。心裏不踏實著,問:“是你家的客人?來吊唁你父親的?”

    “也是,也不是。”

    “去哪裏接?”

    “匯中飯店,”他反問她,“當年的萬國禁煙會,你知道嗎?”

    “嗯。”

    “就是在那開的,在匯中廳。”

    “我知道,當初我買了船票,差點去英國留洋時,就住在那間飯店,”她回憶,“船期一直定不下來,沒想到袁世凱直接退位了……就留在了上海。”

    “是心裏舍不得三哥才留下的。”他笑,揭穿她。

    那些孩子也笑。

    “不是要接人嗎?走吧。”她掉頭就走。

    “等等。”他喚來管事的,要了把黑色的雨傘。

    這裏的廠房布局緊湊,路窄,轎車開不進,兩人入廠是走的,她被曬得臉通紅,回去時傅侗文長了記性,準備好了遮陽避日的物事。

    路狹窄不平,兩人都走得慢。

    沒多會,沈奚環顧四周:“你說,外人看過來,會覺得我們精神出了問題嗎?”

    戀愛男女在細雨中撐著傘,於河畔漫步,那是文人情趣。

    可他們在豔陽下、廠房旁的泥土路上,輕搖紙扇,撐著把雨傘……工人們嘴上叫三爺、三少奶奶,私底下肯定要說這兩位是浪蕩公子傻xiǎo jiě,不分場合賣弄風情。

    傅侗文也覺有損名聲,把傘收了,傘丟給身後人:“是不成體統。”

    沒傘,舍不得她被曬。

    隻得用折扇擋在她額頭前,作了片陰影,閑閑地說:“女孩子經不起曬,這一點三哥是懂的。”這男人……不說點風流俏皮話,還真不是他了。

    在去飯店的路途中,傅侗文終於把帶她看絲廠的緣由講了出來:“這絲廠,黃老板眼饞了許久,今天早晨才簽了合同,把我手上的股份都送給了他。”

    在上海做生意要進貢股份給青幫的幾個老板,這早是約定成俗的規矩,各個老板每年光是手裏上百家企業股份的分紅,就是數百萬的入賬。傅侗文曾給她講過,但沒提過有直接送廠子的先例,這種大型規模的絲廠做出來不容易,生絲遠銷海外,不管貨源還是客源都已經穩定。說白了就是送了個不用分心費神經營的聚寶盆給人家。

    “可惜了。”他輕輕一歎。

    不是可惜絲廠的效益和價值,而是可惜把它給到不懂的人手裏,糟蹋了好東西。

    “你有求於他?”她問。

    “我需要他幫我辦一件事,是十足要緊的事,”他說,“非他們青幫不可。”

    出了什麽事?

    沒等她問,他給了解釋:“我六妹回來了,在匯中飯店,我們現在去看她。”

    “匯中飯店?”她聽出蹊蹺。

    遠途而來,不住在傅侗文的公館,而要住在外灘碼頭的匯中飯店?

    “她被看管得嚴,出嫁後,幾乎和傅家斷了聯係。這次是因為父親病逝,她的夫家不得不放她回來奔喪,”他說,“昨夜裏到的,沒準許見家人,今天下午才約了我這個三哥。也是因為看管她的人拿了我的好處。”

    提到他的六妹傅清和,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小女孩袖手在門邊倚靠著,好奇來看她這個“親嫂子”,還有那年在觀戲樓上,最活潑的也是她。

    車窗外,已經能看到能看到飯店的英文標誌:pace hotel。

    外灘碼頭這裏,這間匯中飯店是最醒目的建築物,主要源於它外牆用了大膽的紅白配色。外牆純白粉刷,窗戶邊緣卻用紅磚鑲嵌,別說是在白天,就算在夜裏也能讓旅客輕易找到它。

    大堂全木裝修,從轉門到內部護牆、樓梯和欄杆,立柱的柱身都是木雕。

    也因為這樣,色調極暗,水晶燈終日不滅。

    客人一進轉門,立時不分晝夜。

    沈奚初次來,領她去房間的fú wù生就在自豪地說這間飯店招待的都是大人物,是最高檔的飯店,連酒店內的電梯都是全上海第一個安裝使用的。她對這些不感興趣,到那個fú wù生說起萬國禁煙會和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都在這裏,才凝神去聽了幾句。

    她當時選擇住這裏是因為貴,會避免許多的麻煩。

    後來她決定留在上海從醫,再沒來過,也是因為貴。

    傅侗文和六xiǎo jiě約在屋頂花園見麵。

    他們到時正逢飯店的下午茶時間,花園裏一半滿座,因為沒有足夠的遮陽傘,另一半的花園內,桌椅都曝曬在了陽光下,自然無人去坐。

    傅清和坐在最遠的、臨近邊緣的那一把遮陽傘下,穿戴得花團錦簇,翠玉的耳墜沉甸甸地垂墜在臉旁,是富貴,可卻和這裏格格不入。過時的發髻將那張臉襯老了十歲。

    看到傅侗文的一刻,她手裏的茶杯明顯一傾,雙眼終是有了一絲喜氣:“三哥。”

    傅侗文遞給自己人一個眼色。

    為首的一個從懷裏掏出了一摞紙鈔,遞給守著傅清和的兩個軍官。那兩個軍官是看守十六姨太的,但也知道今天姨太太要見的是個大人物,既然收了錢,又是在上海、在別人的底盤上,識相地沒多的話,暫從傅侗文視線裏消失。

    六xiǎo jiě認出沈奚,怔忪著,瞧瞧她,再瞧傅侗文:“這回真要叫嫂子了。”

    “早該改口了,”他笑著為沈奚拉開一把椅子,等她坐下後,自己才落座,“小五在醫院裏,我先去看了看他,才來見得你。”

    “五哥怎麽了?”傅清和追問,“是病了嗎?他是從南方趕來給父親吊唁的嗎?他有提過我嗎?三哥……”她語無倫次,話音哽住。

    “在戰場上受了傷,你嫂子給他做了手術,命保住了,丟了右腿。”

    六xiǎo jiě眼淚掉的猝不及防:“都是我害的……若不是他當眾反對我的婚事,也不會被父親送去戰場……”

    她生母在出嫁前已經病逝,同母所生的親哥哥傅侗汌又死得早,在傅家最親近的就是三哥和五哥。當年被強行定親,正是新年後,生母剛才病逝,平日最維護她的傅侗文是重病在身,生死未卜。別房的姨娘和兄弟姐妹都冷眼旁觀,恨不得早早送走,少分一份家產,唯有五哥據理力爭,還出手揍了shàng mén送聘禮的軍官。

    由此,本在北京謀事的五哥被父親遷怒,送去了南方戰場。

    她以為憑五哥的本事和膽色,定會在南方闖出一番天地,沒曾想今日聽到這種消息,這兩年委身個老頭子的委屈,還有滿腔思鄉情緒都在傅侗文麵前表露了出來。

    沈奚遞過去一方手帕,她含淚接了,沉默拭淚。

    不敢痛哭,怕給傅侗文惹麻煩。

    傅侗文凝注著麵前的六妹,低聲問:“你是否有了孩子?”

    六xiǎo jiě搖頭,含淚笑:“三哥還是顧著自己的婚事吧,想做舅舅,也不要指望我……”

    “如此最好,”傅侗文拿起桌上白瓷茶壺,緩緩地為她的白瓷杯裏注入茶水,“那再告訴三哥,你是否想要回來?”

    平靜的像是閑談,卻是平地驚雷。

    ……

    六xiǎo jiě僵著手臂,攥著沈奚贈她的手帕。

    帕子被扭出深淺不一的褶子。

    她不敢深想傅侗文話中的含義。在她嫁去的地方,姨太太想逃隻有一個命運,被槍斃,這是最好的死法。

    “……他們不會成全我。”

    傅侗文笑了聲:“他們不會,三哥會。”

    冥冥中像在迎合他似的,鄰座兩位外籍女孩子被一位紳士逗得發笑。

    不遠處,有人吩咐fú wù生把遮陽傘挪一挪,日落西斜,正當景色好。一桌提了要求,鄰座的客人們都跟著要求著。屋頂上的三個fú wù生被幾桌客人指使得團團轉,喧鬧四起。

    唯獨這裏,靜得駭人。

    傅清和內心掙紮著,一麵想逃離,一麵怕自己給傅侗文帶去災禍。

    她來不及再開口,監看她的兩個軍官回來了。

    按行程,傅清和先要去公館裏給父親上香磕頭,再乘qì chē離開上海。昨夜裏到的,傍晚就走,這樣緊張的安排,讓傅清和去醫院探望小五爺的時間也沒有。這就是如此的行程,也是人家賣了傅侗文一個天大的麵子,再有奔喪的借口才成形的。

    其中一位軍官受了自家司令的吩咐,陪傅侗文寒暄了兩三句後,催促十六姨太啟程。

    自從他們出現,傅侗文再沒提方才的話。傅清和心中不安,不曉得傅侗文是放棄了,還是真的會做什麽安排,她掩飾地飲盡瓷杯裏的紅茶。

    傅侗文在分別前,對她伸出雙臂,六xiǎo jiě遲疑了一秒後,緊抱住了他:“三哥……”

    有三哥在,就有家。

    對沈奚,對小五爺,對現在他懷裏的傅清和都是如此。

    沈奚看得眼眶濕潤,目送傅清和的背影消失,心中有的不是忐忑,而是祈禱。祈禱傅侗文那間絲廠能換來他想要的結果。

    強龍不壓地頭蛇,兩個軍官帶二十幾個兵,根本逃不出青幫的五指山。況且青幫的老板們都精明,不必明著搶人,隻消在六xiǎo jiě出城後的土路上安排一場伏擊,佯裝是山賊土匪,把人搶走就好。一個大規模的絲廠,別說是從個土司令手裏搶一個姨太太,就是搶十個百個也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她思緒萬千。

    傅侗文卻好似沒事人似的,兩手斜插在褲袋裏,欠了身,笑著問:“我們去徐園,好不好?今晚有名角,黃老板包的場子。”

    黃老板包場?沈奚會心一笑:“嗯。”

    這是對方得了天大的好處,要給傅侗文吃“保心丸”,把這樁事徹底辦完了?

    如此看來,今夜這場,是戲台上忠孝節義,戲台下手足深情,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戲迷之心不在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