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五十七章 勿忘三途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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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兄弟上一回見麵還是在老夫人住的公館裏。父親去世那日。
這一月來,傅侗文在明麵上沒做絕,私底下卻截斷了傅大爺全部人際關係和財路,青幫黃老板拒不見麵。如今兩人是仇人見麵,分外眼紅,卻還要維持著一團和氣。
“三弟看著氣色不錯啊。”傅大爺撩了長衫,和傅侗文並肩上樓。
“老樣子,”傅侗文客套地笑,“沒想到大哥今日會來。”
“三弟在說笑?”傅大爺哈哈地笑,“我看你是料定今日大哥會來的,是不是?”
傅侗文含笑,不語。
今夜七七,他是算定了大哥會露麵,這是大哥最後翻身的機會,能見到母親,能見到傅家諸位長輩,能有控訴傅侗文的機會。
四十九級台階,轉眼到包房外。
二樓有七間包房,正對著戲台的那個最寬敞。
沈奚認得這間,上回和黃老板對峙也是在這裏。門外,守著十個小廝,還有平日跟隨傅侗文的人,守著包房的門。
他們駐足在門外。
“你我兄弟誤會太深,今日借著母親和家中長輩都在,要好好地解一解心結,”傅大爺笑著問,“今夜父親七七,你該不會急著要大哥的命吧?”
“怎敢,”傅侗文指包房“大哥請。”
下人們開了門。
傅大爺畢竟也是風雨裏過來的,笑容不散,先入了包房。
裏頭人不少,傅老夫人坐在當中,兩旁是六位家裏成年的少爺,各自帶著女眷,小姐們都在隔壁包房。二少奶奶病重,是蘇磬陪著二爺來的,她瞧見沈奚和傅侗文的一刻,麵上有了一絲微笑,輕輕對沈奚頷首招呼。
傅家大爺看到屋裏的丫鬟,不悅地說:“下人們都出去。”
丫鬟們悄無聲息地退出房間。
“大哥,你讓丫鬟們都走了,誰給我們添水倒茶?”一位年紀輕些的少爺說。
“老二留下,你們都去隔壁。今日我們幾個年紀長的要談正事。”傅家大爺說。
那幾個少爺早坐不住,知道他們年長的兄弟矛盾深,正不想留在這包房裏受罪,傅家大爺這麽一吩咐,眾人也都沒多餘的話,紛紛對老夫人行禮告退。
“丫鬟不在,端茶倒水的事我來做。”蘇磬起身,柔聲道。
“我幫你。”沈奚說。
“不用你,”傅二爺笑著說,“沈小姐還沒嫁入傅家,是客,隻管坐著聽戲就是。”
窗外是疾風驟雨,雨潲進屋裏,打濕了地麵。
蘇磬走去關窗,為透風,她留了一條縫隙,用金銅色的掛鉤扣住窗戶。
離開窗邊,她掛好了門閂,隨即坐到丫鬟坐得小板凳上,撿起椅子上自己的團扇,給煮水的小爐子扇著風。全程都小心翼翼,靜悄悄的,是不想摻和進大房恩怨的態度。
傅侗文和大哥互相笑著,無聲地指了指對方身後。
兩兄弟落座,一東一西。
沈奚和傅侗文並肩坐在一對太師椅裏,中間是個小茶幾。
茶幾上擺放著銅製的望遠鏡和粉色戲單。
始終靜默的老夫人開了口:“你們兩個是親兄弟,要好好聊一聊,有什麽心結都在這裏一並解開,”她看向傅二爺,“侗辛也在,算是個見證人。”
傅二爺坐著欠身,回說:“自家兄弟,不用證人。”
“把你和沈小姐叫來,都是我的一個私心,”見沒外人了,老夫人也承認了自己的用心,“傅家裏,如今能在侗文麵前說上話的,隻有老二你了,”她看向傅侗文身旁的沈奚,“傅家外,能左右侗文想法的人,也隻有沈小姐。有你們在,我安心。”
“哪裏的話。”傅二爺笑答。
沈奚微微笑著,輕頷首,權當應付。
她猜到傅侗文母親突然到公寓找自己,送玉鐲,讓自己來這裏,這一連串的行為都有著明確目的。隻是傅侗文很少同她說傅家的事,她了解不多,摸不透這其中的彎彎繞繞。
眼前聽他母親的意思,是怕壓製不住傅侗文,才請了自己來。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猜到傅大爺今天會冒險來,也猜到了傅侗文會為難大兒子,自然要早做安排。但如今,她娘家衰落,失去了丈夫,一貫寵信的大兒子也落魄了,無法實質上幫助傅大爺,隻好迂回求助於傅二爺和沈奚,想要他們兩個替自己開口勸說傅侗文。
豈料,傅二爺是敷衍,沈奚是默不吭聲。
傅侗文母親該說的都說了,隻好端著架子,背脊筆挺地坐著,保護好自己最後的威嚴。蘇磬用白手巾墊著壺蓋,看水煮沸了,熟練地沏茶、奉茶。
茶遞給傅侗文,他對蘇磬含笑點頭,不急於說話。
茶遞給傅家大爺,他接了,吹著飄在水上的茶葉,心不在焉地等著傅侗文先說。
茶遞給傅二爺,傅二爺沒接,看了眼茶幾。蘇磬心領神會,放在一旁。
老夫人和沈奚的茶也奉了,蘇磬再回到原位,照看著那一爐的紅炭。
沈奚拿了戲單,借燈光看曲目。
第一首就是《滿江紅》。
一道響雷炸開,恰合襯了樓下的鑼聲。
戲池子裏的老少爺們都以為這是好兆頭,笑著喝彩,聲浪傳到二樓,前後包房也都叫了好。唯獨這裏,有種詭異的寧靜。
她翻過戲單,看到背麵的小廣告,沒看仔細呢,傅侗文就一下抽走了那張紙。沈奚驚了一瞬,抬眼望去,他在笑。仿佛在和她逗趣。
“老三,我們直說吧。”傅家大爺再熬不住,放下茶杯,因為動作急,水濺到了手上,他不禁倒吸口冷氣,甩著滾燙的水滴。
“大哥想聽我說什麽?”傅侗文把戲單遞回給她。
“這一個月你像瘋狗似的,斷我財路,斬我人脈,連我想去麵見母親也要阻攔。若不是今日我冒險來這裏,是不是你已經打算將我從這人間除名了?”
傅侗文微笑,不答。
傅大爺漸沉不住氣,攸關性命,如何能冷靜:“你我早年政見不同,是有些矛盾,但也不至互為死敵,對不對?當年你和四弟支持維新派,我和父親支持保皇黨,最後勝出的是保皇黨,對不對?你以為維新派被趕盡殺絕時,你和四弟為何能逃脫?還不是因為我從中斡旋?這份恩你不能忘。”
“是嗎?”傅侗文終於開口,“我和四弟沒有死,都是多虧了大哥照應?”
“不說這份恩,”傅大爺又道,“後來你開始支持革命黨,我和父親支持袁大總統。你就像一個豪賭之徒,永遠選擇和傅家站在對立麵。父親是為了保住傅家,才想要除掉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照著父親的意願做的。可我還是幫了你,”他指沈奚,繼續道,“她來傅家找你,是我幫著老二為你說話。要不然你以為這樣一個沒背景的女孩子會被準許進入你的院子嗎?就算是進去了,要不是我和母親在背後勸說,你們兩個恐怕已經死在一起了。”
傅侗文點頭,看向傅二爺:“說到此事,二哥,這份恩我一直記在心上。”
“自家兄弟,”傅二爺低聲回著,吩咐蘇磬,“大哥茶撒了,你再添杯新的。”
蘇磬順從地沏新茶。
傅二爺在有意緩和氣氛,傅大爺也強壓下胸腔內的急火,短暫沉默。
等蘇磬把一盞新茶放到傅大爺手邊,已經過去了十分鍾。漫長的十分鍾裏,傅大爺在思考著如何攻破傅侗文的心結。他一直認為有母親在,傅侗文不會真下殺手,哪怕有醫院外的爭執,也都在青幫幾位老板的合力勸解下,算是過去了。
可這一個月究竟發生了什麽?讓他改變了態度?
猜不透傅侗文的想法,傅大爺隻好試探。
“侗文,你我兄弟都是想做大事情的人,隻是立場不同,”傅大爺語重心長地解釋,“這就好比,當年我和二弟,一個支持民主共和,一個君主立憲,是理想不同、理念不同。你看現在我和二弟還不是兄弟情深?”
他見傅侗文不答後,漸漸地想到了一樁舊事。
“我知道一直有風言風語,說四弟染上煙癮和我有關,”傅大爺欠身,誠懇地望著傅侗文,“你自幼和四弟最要好,這是你的心結……”
沈奚正端著茶杯,將要喝。
四爺?他在說傅四爺是被他害的?
蘇磬搖扇的手也明顯停了,她低著頭,把玩著手裏的團扇,像在看著地下的石磚,或是自己的鞋。
“大哥終於說到我感興趣的地方了。”傅侗文低聲道。
“你不能隻憑人家一張嘴,就認定我有罪,”傅大爺即刻爭辯,“侗文,你怎能懷疑大哥?”
傅侗文望住他:“過去你能壓下這件事,是因為父親保你,母親護你,也因為你還有權勢地位,而我鬥不過你。今時今日,你自問還有能力壓下去嗎?”
他言下之意,已是有了確鑿的證據。
傅大爺做過許多的虧心事,人一旦虧心,就絕做不到坦然。
到了這步田地,他知道自己是該認錯求饒的,讓母親幫著自己說話,不過是害四弟染上煙癮,害他性命的不是自己。
很快,傅大爺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傅侗文和四弟自幼要好,一旦自己承認了,肯定是新仇舊恩加在一起,恐怕會當場斃了自己……
幾乎在下一秒,傅大爺再次推翻了剛才的想法,今日是七七,傅家長輩都在,傅侗文不會這麽不顧顏麵,當場要自己的命,再說了傅家長輩們都可以幫自己說話的……
傅大爺背脊發涼,可又冒著冷汗。
是五內俱焚,也是如坐針氈。他隻覺自己的手臂、身子、大腿,甚至是腳,都擺得不是地方,不舒坦,不如意,不安穩。
沈奚兩手端著茶杯,一動不動,心中是驚濤海浪,又聽傅侗文在身旁說:“大哥可想好了?要如何辯解?亦或是直接認了,讓母親為你說情?”
傅大爺下意識地和母親對視。
老夫人深歎著,低聲道:“侗文,這件事也有娘的責任。”
“母親是該了解我的,最好讓大哥自己說。”他打斷。
……
傅大爺不得以,微動了動嘴唇,沒聲響。
他再用力,逼迫自己做了決斷:“侗汌的事,是一個失誤。維新派失敗後,我知道你和侗汌勢必要被報複,所以……”
“所以先下手為強,綁走侗汌,向你的主子獻媚?”
“不,侗文,你該知道你們支持維新派這件事,早就被人盯上了。我這麽做也是為了保住你!必須要給他們一個靶子,我不能犧牲你,你是我親弟弟,那就隻能犧牲侗汌,”他急欲起身,可被傅侗文目光震懾著,腿腳軟綿,毫無力氣,“侗文,我怎麽會忍心讓四弟死呢?隻是受了一點教訓……煙土這種東西,連你都逃不掉,侗汌隻是太理想化了……”
“不,你隻想借機除掉我的左膀右臂,”傅侗文直視他,“然後再找機會扳倒我。在這個家裏,我是你最大的威脅,所以和我相關的人都是礙眼的。”
傅大爺掙紮著,還想理論:“大哥是個人,也有心的。你們都是我弟弟,我怎會如此想?”
傅侗文一笑:“你讓人綁走侗汌後,動了貪念,想借機向父親討要贖銀。可惜最後敗露,父親一麵痛罵你,一麵為了保住你,用大半年時間把侗汌輾轉了六批人。直到確信我追查不出真相,終於把侗汌救了回來。”
他每句話都說得很輕,仿佛是怕驚醒在地下沉睡的侗汌。
傅大爺完全失語,再無辯白的餘地。
戲台上一聲“溶墨伺候”,鑼聲、胡琴聲急促應和上。
嶽飛振筆直書,正唱道:“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沈奚的呼吸踩著鑼點,強穩著心神。
傅侗文的寥寥數語,把她腦海裏有關四爺的片段全都連接上了。
傅侗文似乎還沒說完,把茶幾上的單孔望遠鏡握在手裏,把玩著,看向老夫人:“父親和母親安排六妹遠嫁,也是為了幫大哥掩蓋此事?”
老夫人的臉倏然朝向他,舊朝規矩下的女人,連轉頭幅度都有講究,耳墜子稍有晃動就是失儀。可此時,老夫人臉邊的耳墜晃得幅度極大,像隨時會掉落。
沒有丫鬟的攙扶,她立不起,扶著太師椅,欠身哀求傅侗文:“侗文,你不要為了四房的人,害了你大哥。”
“母親怕是忘了,傅家哪裏還有四房?”他笑問,“四房人在傅家是異類,不爭不搶,卻落到如此下場。我這個三哥不為他們討公道,還會有誰記得他們?”
老夫人戚戚哀哀地望一眼傅二爺,再看沈奚。
傅二爺昔日也是個立誌報國的,在報刊上也曾發過不少救國和討袁的檄文,隻是一腔熱血被父親的責罵和軟禁消磨了。今日聽到這裏,心中憤慨難以壓製,他避開老夫人的目光懇求,低下頭,看著自己手裏的茶杯,在等傅侗文的決斷。
傅侗文把單孔望遠鏡遞給沈奚。
他摸到腰間的槍,亮在茶幾上:“這是侗汌自盡用的槍,我帶了十四年。”
這把槍日夜跟著他,是在提醒他,侗汌不是自盡,而是死於非命。
他和傅大爺隔著暗色紋路的編織地毯,隔著半個包房,望著彼此。
“畢竟是傅家長子,死在下人們手上對不起祖宗,”傅侗文平靜地宣判,“今日你自盡在這裏,也算死得體麵,今日之後,可就連體麵都沒了。”
“你要我……死?”
“是,”傅侗文說,“不必擔心傅家長輩們的質疑,你如今無權無勢,不會有人在意你是如何死的,被誰害死的。”
傅大爺頭皮發緊,他緩緩離席。
老夫人頓生懼意,不知何處來的蠻力,跌撞著衝到傅侗文身前,“侗文,你不能……侗文……他是你的親大哥,和外人不一樣……侗文……”
傅大爺頭皮發緊,他緩緩離席。
傅侗文仿佛沒有看到眼前的母親,接著道:“不用想逃走,現在的徐園連一隻鳥都飛不出去。門外有上百支槍,都是為你備下的。”
“侗文!”老夫人噗通跪在傅侗文腳前:“娘求你,娘隻求你留他一條命……”
傅侗文知道今日必有這一出,也做好硬著心腸做逆子的準備了。可真到此刻,看到親生母親跪在地上,淚流滿麵地磕頭,還是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和大哥同樣是手中人命無數,同樣為了自己的事業和理想,不惜犧牲所有。可兩人最大的差別,也是他的弱點,就是他傅侗文還有一點點人性。
“侗文,你給你大哥一條生路,傅家都是你的,”老夫人蒼老的麵容,浸泡在淚水裏,“娘什麽都不要了,都是你的……”
傅二爺暗中歎息著,合了眼眸,不管不看。
傅家大爺因為他手裏的槍,不敢擅動,僵立在原地。
老夫人哭到難以自已,抱住傅侗文的右腿,用額頭磕著他的膝蓋,像在磕著頭。膝蓋的痛感,牽動著傅侗文的心。他深呼吸著。
沈奚覺察到不妥,傅大爺也同一時間發現了傅侗文的異樣。
傅大爺眼中凶光閃動,衝過來:“我先要你的命!”
“侗文!”沈奚抱住傅大爺的腰,給傅侗文時間躲閃。
沈奚抱著傅大爺,老夫人抱著傅侗文,都想要保護自己最親的人。
在一片混戰裏,傅侗文手中的槍砸中傅大爺的太陽穴,在對方吃痛的一瞬,他用盡氣力推開傅大爺。傅大爺踉蹌後退。
傅侗文也再堅持不住,摔到地上,攥著自己的襯衫,臉色煞白,呼吸急促——
傅大爺殺心大起,想再去奪槍。
電光火石間,一個夾帶著赤紅火光的黑影從身後襲來,砸上他的頭,後腦鈍痛的同時,燒紅的炭木劈頭蓋臉淋下。蘇磬竟然徒手抓了小火爐子,給了他致命一擊。
“蘇磬!”傅二爺失聲大喊。
傅大爺被燒燙得尖聲哀嚎,胡亂扯著自己身上燃燒起來的長衫。
蘇磬瘋了一樣拔下發簪,撲向燒成一團火的傅大爺。金色發簪狠戳進傅大爺的前胸,蘇磬被火燒了衣裳,完全沒躲開的意識,隻是抱緊他,抽出發簪,再次紮下去:“我要你償命!!”
傅大爺痛得嘶吼,掐住蘇磬的脖子,把她壓在地上,接連兩拳砸到她臉上。
蘇磬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傅大爺踉蹌地爬起來,用身體撞擊著大門,一下,兩下,轟地撞破了大門。
火中人早失了常,看不到路,嘶吼著、跌撞著想要抓住一個人。
此起披伏的驚呼裏,他竟被急於逃命的小廝接連推搡、腳踹到樓梯口,再來不及抓到任何東西,一個人形火球直接滾下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