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無休(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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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八章?? 無休(28)
    荷香縣,萬翠村。
    秋日當頭,空氣裏飄著濃鬱的桂花香和燒煤的煙塵味。
    “伍家啊,他們早就搬走了。”村幹部站在一個已經沒有人居住的院子前,往裏指了指,“這就是他們以前住的地方。”
    徐椿問:“搬走?什麽時候?”
    村幹部說:“今年年初,過春節那會兒吧。”
    伍彤家一共有三口人,而目前居住在冬鄴市的隻有伍彤一人,既然她的父母並不在萬翠村,那是到哪裏去了?
    而且全家在春節時搬走,這未免過於古怪。
    徐椿立即問:“你知不知道伍家為什麽搬走?”
    “知道啊,咱們老羨慕了!”村幹部嘿嘿笑著,吐了口煙,“他們有個親戚在大城市裏當老板,說是讓他們去幫忙打工。哎,城市裏好啊,一個月輕輕鬆鬆就能賺幾大千!他們走之前,還請咱們吃了頓流水席咧!”
    給城市裏的親戚打工?不對!
    徐椿反應很快——伍彤在冬鄴市的確是讓遠房親戚梁露幫忙解決了工作,但梁露並不是什麽大老板,不可能叫伍家全家去給自己打工,而伍彤的父母伍守廉、王愛霞現在也並沒有與伍彤在一起。
    隻有一種可能,伍家出事了。
    徐椿趕緊讓村幹部把村長叫來,又讓隊員們挨家挨戶打聽伍家的情況,得知一個驚人的事實——現在在冬鄴市的伍彤,其實不是真正的伍彤,真正的伍彤早在七歲時就已經死了。
    伍家世世代代都是農民,伍守廉和王愛霞年輕時一直生不出小孩,直到快四十歲才生下伍彤——真正的伍彤。
    伍彤是早產兒,加上母親是高齡產婦,伍彤打從出生就體弱多病。
    伍守廉和王愛霞緊著這個孩子,在伍彤四歲的時候,聽信算命先生的話,偷了個同齡女孩回來,目的是給伍彤“續命”。
    所謂的“續命”,是將女孩以牲畜的方式養著,名字也叫伍彤,當做真正伍彤的影子,一旦伍彤有任何病痛,伍守廉和王愛霞就請算命先生來“作法”,將病痛轉移到影子身上。
    接受病痛的影子必須痛苦,隻有影子痛苦,才說明病痛轉移成功。
    “作法”時,算命先生時常將女孩倒吊起來,用針刺,用鞭子抽,甚至用刀在女孩身上切割。
    女孩越是哭得撕心裂肺,算命先生越是跟伍、王二人說:“邪祟已經離開伍彤,被影子吸收了。”
    此事在村裏並不是秘密,甚至沒有人覺得伍家偷小孩的行為是犯罪。
    女孩被套上鏈子,綁在伍家的院子裏,過著和狗沒有分別的生活。
    算命先生的“續命”法最終沒能救伍彤一條命,伍彤病死之後,女孩成了伍家唯一的小孩。
    照算命先生的說法,女孩身上已經有了伍彤的一縷魂,伍家最好是繼續養著女孩,將女孩當做伍彤。
    巨大的喪女之痛下,伍守廉接受了算命先生的建議,解開女孩手腳上的鏈子,給了女孩新的名字——伍彤。
    多年前的萬翠村,戶籍管理相當落後,女孩本是黑戶,在繼承了伍彤的名字後,還繼承了伍彤的身份。
    她就是伍彤,伍彤就是她。
    徐椿當即將調查到的情況告知荷香縣公安局,又跟明恕溝通。
    “伍家在城裏根本沒有能夠投靠的親戚,村裏的人聽到的一定是謊言。”明恕說:“伍守廉和王愛霞無緣無故離開萬翠村,伍彤現在獨自生活,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伍守廉和王愛霞根本沒有離開萬翠村,他們早就已經死了。”
    徐椿說:“我也是這樣想。我們在伍家找到了好幾條生鏽的鏈子,應該就是當年鎖住伍彤的鏈子。她從四歲時就開始被虐待,七歲被迫成為一個過世之人的替身。如果我是她,我對伍家夫婦的恨不知道有多深。”
    明恕靠在牆壁上,頓了幾秒,“心理也不知道有多扭曲。”
    “那我暫時就在這邊和荷香縣公安局一同查案。”徐椿說:“有什麽進展我第一時間向你匯報。”
    明恕說:“辛苦了。”
    伍彤坐在審訊室,輕聲哼著一首歌,她確實長了一張甜美的臉,偏頭看人的時候,總容易讓心軟的人憐惜。
    明恕說:“沙春和伍彤很像,是嗎?”
    歌聲戛然而止,伍彤登時靜止不動,像精致的白瓷娃娃般看著明恕。
    明恕以前見到伍彤時,就覺得伍彤像個什麽,卻總也想不出貼切的形容。
    得知多年前發生在伍家的事,一個名詞忽然在腦中顯形。
    假人。
    伍彤像個假人,有名字,有身份,卻沒有屬於自己的靈魂。
    伍彤的大眼睛閃著光,以一種極為古怪的語調重複,“伍……彤?”
    明恕在伍彤眼中看到了疑惑,這疑惑和她天真浪漫的偽裝不同,竟然是真實存在的。
    “我就是伍彤。”她說。
    “那伍守廉和王愛霞是誰?”明恕問。
    聽到這兩個名字,伍彤的神情立馬變得厭惡凶狠,“他們是我父母。”
    明恕問:“他們現在在哪裏?”
    伍彤低下頭,“當然是在老家。”
    “可你老家的房子裏,已經沒有人了。”
    “……”
    片刻沉默後,明恕說:“今年春節,伍家告知街坊,說要到城市裏來投靠親戚。為什麽隻有你一個人來了,你父母呢?”
    “他們……”伍彤不安道:“我不知道。”
    明恕說:“不,你知道。除了你之外,沒人知道你父母的下落。”
    伍彤胸口狠狠一提,臉上的凶狠變成了猙獰,“你到底想問什麽?”
    明恕肅然凝視著伍彤,言語擲地有聲,“問你是否殺害了伍守廉王愛霞,是否殺害了與真正伍彤相似的沙春!”
    伍彤半張著嘴,半分鍾後詭異地笑起來,“我沒有。我就是伍彤,我有身份證,你要看嗎?”
    明恕忽然問:“如果我能找到你的親生父母,你想見見他們嗎?”
    伍彤的笑容凝固了,嬌美的臉正小幅度地顫抖,“我……”
    “你可以再好好思考一下。”明恕起身,將座椅歸位,“每一樁我想查的案子,最後都會水落石出。”
    伍彤就是凶手,這一點已經毋庸置疑,可證據鏈目前還不完整,必須繼續調查。
    明恕又趕到伍彤的住處,再次注意到臥室門口的長方塊地毯。
    “伍彤作案時穿的衣服是最重要的,上麵必然留有關鍵信息,伍彤將它們都處理掉了,這就很麻煩。”肖滿說,“不過這其實也算個間接證據。”
    明恕蹲下來,戴上手套,問肖滿要了個大號物證袋,將地毯放入其中。
    伍彤、孟雪、李天月都沒有回家換鞋的習慣,客廳相當於公共區域,她們的拖鞋都在自己的臥室裏。
    “把這塊地毯帶回去詳細檢查。”明恕說:“伍彤雖然已經將作案時所穿的衣物處理掉了,但她從現場回來時,必定踩過這張地毯。沒有將地毯和衣物一同處理掉,是她的疏忽。”
    肖滿立即明白,“她鞋上附著的泥土會掉落在地毯上!”
    明恕馬不停蹄趕到南城區分局,要求調8月24號清晨的道路監控。
    據李天月所說,伍彤是24號早晨回到家中。這就是說,伍彤在殺害並埋藏沙春之後,很有可能在演藝集團躲到了天亮,然後乘公交或是出租車回到東城區。
    每個交通站點都有監控,伍彤大概率不會選擇公交。那麽清晨從演藝集團所在的南鄴大道上駛過的每一輛出租車、私車,都可能載有伍彤。
    這條線索排查起來需要不少人力,南城區分局主動提出配合,原因明恕不用想都明白——蕭遇安將楚燦這個麻煩留在重案組,直接給南城區分局減了負。
    另一邊,荷香縣公安局開始對萬翠村展開調查。
    徐椿問過很多村民,確定伍家是在正月十二辦的流水席,而在辦流水席時,伍守廉、王愛霞都還活著。
    “其實春節那陣子我好像根本沒見到伍守廉和他老婆子。”住在伍家附近的歐春翔說,“是伍彤到我家來,說要搬家了,請我們去她家吃飯。”
    “伍家請客那天,你其實沒有看到伍守廉夫婦?”徐椿問。
    “我……”歐春翔撓著頭,“我記不得了,應該見到了吧。他們家請客,他們當然在家。”
    很多村民的回答都與歐春翔相似。
    徐椿立馬想到一種可能——在伍家設宴時,伍守廉和王愛霞就已經遇害了。伍彤散播舉家去城市的消息,還請人來家裏吃飯,就是為了營造伍、王還活著的假象。
    春節是個很方便行事的時間段,家家戶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擺一桌流水席,東家吃了西家吃,若是有人問及伍守廉和王愛霞在哪裏,完全可以用“在後麵準備菜”、“和王叔李叔喝酒”敷衍過去。
    “我那天還找過愛霞,畢竟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但確實沒見著人。”村民陳其翠愁眉苦臉地說。
    徐椿問:“那你為什麽認為伍家請客那天王愛霞在家裏?”
    “我……”陳其翠想了半天,最後說:“我聽見伍彤喊她媽了。”
    徐椿終於想通了其中的關鍵。
    人極易受到外界影響,容易被虛假的表象迷惑。
    伍彤說將和父母一起到城裏投靠富有的親戚,村民就相信了,之後到伍家赴宴,雖然隻有伍彤在院子裏敬酒端菜,但隻要伍彤時不時喊幾聲“媽,雞燉好了嗎”、“爸,酒沒了”,就能給在場的人一種暗示——伍守廉和王愛霞都在。
    這顯然是一種很冒險的手段,但伍彤卻成功了。時隔半年,萬翠村的人都不知道,伍守廉和王愛霞其實早就死亡。
    荷香縣公安局很有效率,當天就在伍家發現了命案痕跡——客廳的地板上有許多刀劈砍的痕跡,縫隙中有少量可見血跡,而整片地板幾乎都對魯米諾試劑有反應。
    負責偵查案件的劉隊長對徐椿說:“這很有可能就是作案現場了。”
    “劈砍痕跡那麽多,應該是分屍。”徐椿回憶起伍彤那張純真無邪的臉,覺得很不可思議,可一想到伍彤幼年經曆的一切,又覺得這一切並非無法解釋。
    伍彤隻是看起來天真,起內心已經沒有分毫人性可言。
    正是因為沒有人性,隻剩下一個空殼子,所以假扮傻白甜少女時,才扮得那麽像,欺騙了所有人。
    入夜,警犬在萬翠村西北角找到了一堆被掩埋在土坑裏的屍塊。
    屍塊已經嚴重腐爛,卻能夠拚湊出兩具完整的屍體。
    不過法醫說,從腿部的腐爛情況來看,凶手在分屍時,從腿部刮掉了一部分肉。
    被分屍,且嚴重腐爛的屍體不容易鑒定出具體死因,法醫隻能從死者頸骨的損傷情況初步判斷出,他們很有可能是被勒頸而亡。
    徐椿有一點沒想通,勒頸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伍彤想殺死伍守廉、王愛霞,還有很多選擇,為什麽偏偏要勒頸?
    沙春的死因也是勒頸造成的機械性丨窒息。
    伍彤執迷於勒頸的原因是什麽?
    “你們不是在伍家的院子裏找到了當初束縛伍彤的鐵鏈嗎?”明恕在聽完徐椿的匯報後,閉眼想了一會兒,“真正的伍彤已經死了那麽多年,伍彤也早就不用戴鐵鏈。鐵鏈為什麽還會留在伍家?伍守廉和王愛霞都沒有理由把鐵鏈留下來。”
    “是伍彤?”徐椿說:“伍彤故意將鐵鏈留下來?”
    “伍彤幼年遭受的痛苦,外人很難想象。她被鐵鏈鎖住,又被鞭子抽打,鐵鏈和鞭子這些條狀物都是她的恐怖記憶。”明恕說:“也是她的仇恨記憶。她將鐵鏈留下來,也許就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記仇恨,不要忘記以前遭受的罪,有朝一日,她要複仇。”
    “我懂了。”徐椿抽著煙,眼睛在煙霧中眯起,“伍守廉夫婦用鐵鏈囚禁過她,她便要用相似的條狀物致他們於死地。”
    明恕說:“這也能解釋沙春為什麽死於勒頸。”
    徐椿唏噓半天,“你那邊查得怎麽樣了,我馬上回來。”
    明恕還在南城區分局,“放心,證據鏈很快完整。”
    肖滿的觀察力比不上明恕,但在技術上卻是專業的,經過提取與鑒定,痕檢出示了一份關鍵鑒定報告——伍彤臥室門口地毯上的泥土,與沙春屍體所在地的泥土一致。
    這份鑒定報告出爐後不久,南城區分局在密集排查後,找到了一位名叫“楊秋勇”的比亞迪車主。
    楊秋勇常年在南城區做“黑車”業務,車內已經改裝成了一般出租車的樣子,有防護隔離欄,也有監控攝像頭。
    攝像頭記錄下了伍彤上下車時的情形——8月24號清晨5點49分,穿著黑色t恤、深藍牛仔褲,背著雙肩包的伍彤在道路監控的死角上了楊秋勇的車,坐在後座右側。6點27分,伍彤在東城區星昭路下車,支付現金離開。
    星昭路離伍彤的住處有四公裏遠,警方很難查到星昭路去。
    明恕再一次來到伍彤麵前。
    伍彤偽裝出的天真消退之後,看上去竟是更加美麗。但那種美麗卻沒有分毫生氣,顯得空洞而蒼白。
    “荷香縣的警察已經找到了你父母……”明恕一頓,改口道:“找到了伍守廉和王愛霞的屍骸,也已確定伍家是第一現場。”
    伍彤眨了眨眼,沒有說話。
    “他們的死亡原因是機械性丨窒息,你用當年他們鎖住你的鐵鏈完成了你的複仇。”明恕語氣溫柔,不像麵對一個背著三條人命的凶手,“伍彤,你滿足了嗎?”
    伍彤還是不語。
    明恕看了她一會兒,“不,你沒有。”
    伍彤神色終於有一絲改變,似乎想說話,卻沒有立即張開嘴。
    “你怎麽可能滿足?”明恕說:“在向造成你這一生噩運的人複仇之前。”
    伍彤修長的脖頸輕輕收縮。
    “你好端端地待在家人身邊,卻忽然被人偷走,七歲之前受盡了非人的折磨,七歲之後,日子雖然好過了,那個真正的你卻已經死去,你過去是為那個人‘續命’的影子,將來是那個人的替身。”明恕說:“在你心中,最可惡的不是算命先生,也不是伍守廉、王愛霞,而是真正的伍彤,對嗎?”
    伍彤猛吸一口氣,然後開始顫抖。
    明恕繼續道:“可是她已經死了,你根本沒有辦法向她複仇。今年春節,你殺死了伍守廉、王愛霞,你以為你能夠就此泄憤,在新的地方開始新的人生。你布置得近乎完美,以至於你的家鄉沒有一個人知道伍守廉和王愛霞已死。可當你真的開始了新生活,你才發現,你放不下,如果不親手殺死真正的伍彤,你就無法走出來。”
    伍彤低下頭,嘴唇抿動,說著含糊不清的話。
    “你在肢解伍、王二人的過程中獲得了快丨感,所以多次砍殺雞,還有你住處附近的流浪狗。”明恕說:“它們都是真正伍彤的替代品。但砍殺小動物的快感遠遠不如人,所以當你發現沙春與於孝誠的秘密時,沙春就成了你相中的替代品。”
    伍彤這時終於開口,“是,殺死伍守廉、王愛霞的是我,勒死沙春的也是我。”
    這句話說完之後,伍彤忽然沉默。
    明恕等著她的下一句話。
    許久,伍彤眉心微不可查地跳動,眼中有了一絲異樣的光,“你說過會幫我找到我的父母。我認罪,我會交代一切,你真的能讓我在死之前見他們一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