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無休(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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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九章?? 無休(29)
    伍彤認罪,所述的犯罪經過、動機與明恕推測的大致相同,但細節上有些許出入。
    伍彤對四歲以前發生的事已經沒有什麽印象,隻記得自己本名叫做肖純,父母叫做肖虎、隆良蓮,家鄉在西北一個叫弘寧村的地方。
    真正的伍彤活著的那幾年,是肖純人生裏最黑暗的時刻。她總是被鐵鏈鎖著,與豬狗同食,一旦伍彤犯病,她就要被倒吊起來,慘遭折磨。
    每當她從顛倒的視線中看伍守廉、王愛霞,都覺得他們痛哭流涕卻雙眼放光的樣子扭曲可憎。
    她不止一次地想,將來要殺死伍彤,再殺死伍守廉和王愛霞,還有算命先生。
    這些豬狗不如的人,通通該下地獄。
    但她太小了,手腳甚至脖頸都被鐵鏈鎖著,根本沒有能力實施複仇。
    而在她尚未長大之前,伍彤就死了。
    伍守廉夫婦悲痛欲絕,肖純聽到王愛霞說,女兒死了,影子活著也沒有什麽意義了,不如讓影子“下去”陪彤彤。
    肖純不想死,竭力想要逃跑,害慘她的算命先生卻以“一魂說”救了她一命。
    從此,肖純成了伍彤。
    因為身上養著伍彤的“一魂”,肖純備受伍守廉和王愛霞的關懷。
    她再也不用戴著沉重的鐵鏈,更不用挨打、吃畜生吃的飯菜,還有了自己的房間。
    伍、王叫她“彤彤”,給她買城裏女孩穿的漂亮衣服,帶她去遊樂園玩,吃從來沒吃過的西餐,給她講《灰姑娘》之類的童話故事……有時連她自己都會恍惚覺得,自己就是伍彤,真的伍彤。
    可每當看到那些散發著腥味的鐵鏈,她腦中就會敲響12點的鍾聲,發現這一切都是虛假的,罪惡的。
    她是肖純,被偷,被虐丨待的肖純,不是伍家的乖女兒伍彤!
    她將鐵鏈收進箱子,藏在自己房間的床底下,幾乎每天都拿出來看一眼,每看一次,對這個禽獸家庭的憎恨就多一分。
    真正的伍彤因為生病而從未上過學,念書的是肖純。念小學時的春節,肖純跟隨伍、王來到冬鄴市,和眾多遠房親戚們一同過年。
    肖純記住了這座繁華得像另一個世界的城市,也記住了一個家境優渥的姐姐——梁露。
    長大的肖純成了整個萬翠村最漂亮的女孩,她的笑容非常甜美,眼睛清澈,看上去很是單純。
    王愛霞認定,這就是她的女兒伍彤,彤彤的那一縷魂徹底活了,隻有她的彤彤才會有這樣天真爛漫的笑容。
    肖純早就精於偽裝,扮演伍彤扮演得出神入化,整個人像是在蜜裏麵出生,在蜜裏麵長大。
    唯一令人費解的是,肖純似乎很喜歡鍛煉自己的手臂,跟男孩們一起練引體向上,還買了啞鈴,天天在家裏舉。
    王愛霞問:“彤彤,你這是幹嘛?”
    肖純笑:“媽媽,我在練體型。”
    王愛霞隱約覺得練體型不該總是舉啞鈴,但也沒有繼續追問。
    當王愛霞轉過身時,肖純臉上的笑瞬間消失,陰鷙的雙眼死死盯著她的背影,無聲地說——當然是為了勒死你和伍守廉啊。
    今年春節,肖純決定動手了。
    在這之前,她已經醞釀了許久,例如說自己成年了,想去大城市裏謀一謀發展,慫恿伍守廉給梁露的父母打了好幾通電話。
    之後,又勸說伍、王和自己一同搬去城市裏,就當是陪伴女兒。
    伍、王在萬翠村生活了一輩子,雖然也進過城,但終歸覺得不習慣。肖純於是改口,勸他們陪自己去城裏住一段時間,等她適應了城裏的節奏,他們就回萬翠村。
    這要求很合理,伍守廉與王愛霞當然不會拒絕。
    肖純立即在村裏散播“伍家將會去城裏投靠富有親戚”,而伍守廉和王愛霞也跟不少村民說過,春節後會和女兒一起進城。
    話真裏摻假,假裏揉真,加上伍守廉炫耀心理作祟,有人向他求證——你們家要去城裏投靠有錢人了?他也不否認。到肖純邀請村民來自家院子裏吃告別流水席時,全村都相信,伍家這是真要去城市奔好日子了。
    而這時,伍守廉和王愛霞已經被肖純用鐵鏈勒死。
    春節期間,農村鞭炮聲不斷,各家各戶都在走親戚,很少有人關注鄰居家發生了什麽事。肖純在酒裏下了藥,待伍、王暈過去之後,將他們挨個勒死。
    伍守廉在最後關頭其實醒來過。他拚命掙紮,將飯桌“轟”一聲踹倒。
    但都沒有用了,外麵的鞭炮聲震耳欲聾,誰都不知道伍家正在發生的慘劇。
    確認二人已經死亡,肖純丟開鐵鏈,在自家客廳地板上殘忍肢解屍體。
    伍、王腿部的肉被剔了下來,其餘部分被丟入早就準備好的口袋。
    肖純藏屍之後,回到家中,將地板清理幹淨,點上熏香以驅散濃重的血腥味。
    然後,她做了最讓人毛骨悚然的事——將伍、王的腿肉燉爛,和入濃醬,做成臊子,當做流水席的重要菜品之一。
    流水席當日,村民們一部分因為去別村走親戚而沒來,一部分來了,卻都因自家也要過春節而匆匆來匆匆去。肖純一邊招呼客人,一邊時不時喚幾聲“媽”、“爸”。直到下午流水席結束,也沒有人真正見到過伍守廉和王愛霞。
    但肖純營造的假象已經讓他們相信,伍、王都在,隻是太忙了,而沒有時間來與自己打招呼。
    夜裏,肖純哼著歌處理滿桌狼藉。
    臊子加入很多菜中,幾乎每個赴宴的村民都嚐過。
    他們活該。
    當年,四歲的她被偷到萬翠村來,沒有人報警,她被算命先生毒打,也沒有人幫她。後來,她失去了自己的身份,成為伍彤,這些村民揣著明白裝糊塗,真的將她當做了伍彤。
    當初但凡有一個人站出來,就能中止發生在她身上的悲劇。
    然而沒有誰為她發聲,他們就像一群冷漠的看客,任悲劇轟轟烈烈上演。
    他們不該受報應嗎?
    吃人肉算不算報應?
    肖純很聰明,知道若是做成肉片、肉絲、鹵肉可能會讓人發覺異常,但臊子就不會。肉被宰碎和汁,再參入其他菜品裏,當做佐料,沒有人會察覺到,自己剛才吞下的那一小口臊子其實是人肉做的。
    在空蕩蕩的家裏,肖純坐了半宿。
    大仇已報,她感到格外輕鬆,再看那生鏽的鐵鏈,都覺得不那麽痛苦了。
    離開這裏,去冬鄴市,她就要開始新的生活。
    清晨,肖純關上了伍家的門,帶著為數不多的行李,開著伍守廉的三輪車,往縣裏的火車站駛去。
    伍、王殘缺的屍體被她留在萬翠村,那些束縛她的鐵鏈也被留在萬翠村。
    她以為,她終於自由了。
    殘酷的現實卻是,她已經無法像一個正常人一般生活。
    習慣了偽裝,心中的仇恨並未因為伍、王的死亡而淡去,肖純渴望殺戮,隻有在結束一個生命時,才會感到自己還活著。
    她將此歸結於,沒能親手殺死罪魁禍首——伍彤。
    白天,她是“蒹葭白露”天真甜美的前台接待,夜裏,她在租住的房子裏砍殺雞、魚,後來發展到哄殺附近的流浪狗。
    她的甜美不僅能騙過人,連狗都願意跟著她走。
    李天月每晚從她門縫裏看到的光,就是從她手機裏發出。她關著燈,興致勃勃地看世界各地的殺戮視頻。
    直到後來,她偶然發現了沙春的秘密,意識到自己終於有機會殺人。
    殺雞殺狗,終究比不上殺人。
    “你說沙春像伍彤,我才會去殺她,其實不是,伍彤死的時候才幾歲,我不知道她如果能長大,會是什麽樣。”肖純幹笑,捋了下頭發,“不過她如果真的能長大,那我可能早就被折磨死了吧。我殺沙春,隻是因為我有機會殺她,而她也想死,隻要於孝誠如約藏好沙春的手,你們就不會找到我頭上來。”
    明恕說:“你在萬翠村欺騙了所有人,還想在冬鄴市複製你所謂的‘成功’?”
    肖純輕輕搖頭,很無奈的樣子,“你們這些城裏的警察確實厲害,於孝誠那麽像凶手,你們居然不信他就是凶手。”
    “你也說了,於孝誠‘像’凶手。”明恕說:“既然像凶手,又怎麽會是真正的凶手。”
    肖純慘笑,忽然說:“其實我殺死沙春,也是幫了沙春。”
    明恕問:“你到底是怎樣得知,沙春與於孝誠之間的事?”
    “我在沙春的教室放了監聽器。”肖純說:“但不是因為於孝誠,而是巫震。”
    幾個月前,肖純就注意到巫震與沙春的交流和沙春與其他人的交流不一樣,似乎更加親密一些。
    但肖純實在想不通,巫震老男人一個,為什麽會得到沙春的青睞。
    好奇作祟,肖純偷偷在沙春的教室藏了個監聽器。這對她這位前台接待來說,實在是太容易,根本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靠著這個監聽器,她窺探到了巫震與沙春的秘密,繼而得知沙春與於孝誠的秘密,後又得知,於孝誠未被沙春勸服,拒絕加入這一連串的死亡遊戲。
    “所以你就站在了沙春麵前。”明恕說。
    “沙春那時的狀態已經非常糟糕,她希望趕緊有人去幫她結束生命。”肖純說:“我當然是最合適的一個。”
    在幫助巫震“自殺”之後,沙春終日生活在恐懼中,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自己的“繼承者”,然而最有希望幫助她的人——於孝誠——最終選擇了繼續準備高考。
    肖純趁虛而入,威脅加引誘,答應為沙春製造與巫震同質的死亡假象,迫使沙春逼於孝誠答應將斷手藏於九中。
    8月23號,肖純在下班之後趕往演藝集團,躲在事先打探好的地方。沙春在完成最後一場演出後,深夜趕到,赴一場死亡約定。
    肖純用麻繩勒死了沙春——就像當初用鐵鏈勒死伍守廉、王愛霞。
    沙春在斷氣之前本能地掙紮,這一舉動給了肖純莫大的快丨感。
    她想,殺死伍彤就該是這樣!
    “對了,我還想告訴你們一件事。”末了,肖純說:“沙春沒有殺死巫震,巫震是自殺的。”
    明恕問:“是沙春告訴你的?”
    肖純點頭,“我相信了,你們愛信不信吧。反正現在已經死無對證了。”
    整個審訊過程中,肖純沒有展現出一絲一毫的愧疚。
    她說:“我一共殺了三個人,伍守廉和王愛霞難道不該死嗎?還有那個算命先生,他也該死,可惜我已經找不到他了。”
    “至於沙春……”肖純靜默片刻,“我承認我殺死她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殘丨殺欲,可我難道不是間接地幫了她嗎?如果沒有我,她要怎麽辦呢?她活得那麽苦,已經失去繼續活著的希望,於孝誠那個懦夫又不肯幫助她。我雖然殺了她,可我也是救了她啊。”
    明恕站起來,“詭辯。”
    肖純怔了下,問:“明先生,你會幫我找到我的親生父母吧?你答應過我。”
    ?
    嫌疑終於被洗清,於孝誠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真的不是我!我沒有殺人!”
    周願點了一杯上次明恕給的草莓桃桃,放在於孝誠麵前。
    於孝誠滿臉是淚,困惑地看著他。
    “我叫周願,是重案組的一名技偵員。”周願不太擅長與人交流,卻強迫自己以過來人的身份麵對於孝誠,“念書時,我和你一樣,也是一個非常勤奮,卻沒有多少天賦的人。考同樣的分數,別人隻需要上課好好聽講就行,課後可以打籃球踢足球,做任何想做的事,我卻要將所有時間用在學習上。”
    於孝誠啞然地張了張嘴。
    “第一年高考,我落榜了。我很迷茫,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再怎麽努力,也不及那些輕鬆考上名校的同學分毫。我想,那我再複讀一年有什麽用呢?可是如果不複讀,我連大學都沒得念。”周願聲音很輕地顫抖,帶著極強的個人情緒,好像回到了那些不斷掙紮、懷疑自我的日子,“我還是想念大學,所以我選擇了複讀。複讀那年遇到的班主任是位數學老師,她改變了我。”
    於孝誠身子輕微前傾,這是個想要聽下去的姿勢。
    “她告訴我,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個體,有所擅長,就必然有所不擅長,用自己不擅長的地方去比人家擅長的地方,這很不可取。”周願繼續道:“我說,可是我成績差。老師說,‘成績差不差,要看和誰比,你在最好中學裏最好的班級,難道成績徘徊在中流,就是差嗎?’”
    於孝誠終於出聲,“我……我也是在最好中學裏最好的班級。”
    周願點頭,“所以我說我們很像。那一年,老師時不時找我談心,鼓勵我,幫我思考人生的方向。在我報考大學時,她告訴我,覺得我很有正義感,又特別細心特別勤奮,將來說不定能做一個好警察。”
    於孝誠輕輕說:“所以你……”
    “所以我真的成為了一名警察。”周願說:“並不是特別有天賦,比不上那些天才技偵員,可是我也有我的作用,我的勤奮與努力沒有白費,在你被牽涉進的這個案子裏,是我找到了真凶作案的關鍵線索——之一。”
    於孝誠猛吸一口氣,眼睛睜得很大。
    “明白了嗎?”周願說:“努力、勤奮從來不是恥辱。你隻是暫時陷在迷茫中,還沒有找到自己的方向。”
    說完這些,周願站了起來,指了指桌上的草莓桃桃,“你還年輕,還有足夠的時間去改變。其實你沒有在沙春的勸說下放棄自己,就已經證明你是個勇敢的人。於孝誠,你還可以再勇敢一些,就像……”
    周願低下頭,聲音漸輕,“就像複讀那年的我一樣。”
    於孝誠接過草莓桃桃,“為什麽請我喝這個?”
    周願笑了笑,“別看我比你年紀大,我也有陷入自我否認、自我懷疑的時候。上次我認為我沒有天賦時,我那既有天賦又勤奮努力的領導請我喝了一杯這個,然後告訴我,我是他不可或缺的隊員。”
    於孝誠手心顫抖,頭一次感到晦暗的前途中湧進了一縷光。
    “我沒有他那麽聰明,所以隻能仿效他,鼓勵你一下。”周願溫聲說:“加油吧,於孝誠,不要辜負那個努力又勇敢的你。”
    ?
    楚燦所說的鍋爐廠在南城區邊上,有員工證實,曾經看到過楚燦,但由於時間過去太久,監控已經被覆蓋。至於周茜的屍體是否真的“消失”於鍋爐廠,更是無法查清。
    方遠航記得明恕的叮囑——楚燦有“那方麵”的癖好,被害的可能不止周茜一人,不過再怎麽審問,楚燦也隻承認殺害周茜、故意傷害劉美。
    而已知的線索證明,楚燦的所作所為純屬個人行為,與楚氏無關,亦與楚慶的秘書水勳無關。
    沙春案已偵破,但那個在背後將“多米諾骨牌”擺在一起的人卻還沒有現形。明恕難得回一趟家,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聽著浴室傳出的嘩啦水聲,想的卻依舊是案子。
    蕭遇安穿著浴袍從浴室出來,明恕回過神,“哥。”
    蕭遇安拎著毛巾,“嗯?”
    明恕跪在沙發上,雙手展開,“哥,我給你吹頭發吧。”
    蕭遇安走近,帶著一陣熱氣和沐浴液的清淡香味,托住明恕的下巴輕輕捏了下,笑道:“我怎麽覺得,你這姿勢不是想幫我吹頭發,而是想我抱抱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