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無休(36)
字數:8689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心狂 !
第七十六章?? 無休(36)
久林心理診療所附近的攝像頭在9月3號到4號多次拍到郝路,但在4號之後,郝路再也沒出現在任何一處監控中。
4號下午,郝路在南城區一個銀行網點的櫃台取走了5萬塊錢。同是這一天,他的手機關機,機卡呈分離狀態。
“郝路沒有用身份證購買過機票和火車票,他如果已經離開冬鄴市,那麽隻能是坐客車或者私人車輛。”周願說:“出城高速的監控,還有客運站的監控、道路監控還有待排查,但我覺得郝路坐客車離開的可能性不大,現在客車買票也需要身份證了,除非他是在站外買私人票上車。”
蕭遇安說:“郝路過去九年的就診記錄能不能查到?”
“啊?”周願愣了下,“就診記錄?應該能查到,但我……還沒往這方向去查。”
“沒事。”蕭遇安示意周願放鬆,“技偵的主要力量還是放在追蹤郝路上,分小部分人手,去確定郝路過去的就醫情況。”
整個重案組高負荷地運轉起來。
郝路依然沒有消息,手機號碼、銀行卡再未使用過,整個人像當初的遲小敏一般消失得幹幹淨淨。
但一個個關於郝路的細節被挖了出來,真相撲朔迷離,卻又漸漸清晰——
郝路隻有初中文化,這一點與大多數保安相似。但與別的保安不同的是,郝路十分喜歡去診療所內部的圖書館借閱心理類的書籍,有時甚至會與所裏的醫生討論一二。至於保安們下班後的棋牌活動,郝路從來不參與。
久林心理診療所福利齊全,每年都會安排教職工進行全套體檢,而郝路入職之後從來沒有參加過體檢。人上了年紀之後,對醫院有恐懼心理,害怕查出什麽大病來,不參加體檢的保安不止郝路一人,單就這一點來說,他並不突出。
但奇怪的是,周願查到,郝路在冬鄴市沒有任何正規醫院的就診記錄。
郝路沒有生過病嗎?
或者是生過病,但不願意去醫院?
為什麽?
?
明恕趕到胡呂鎮之後,立即向當地警方尋求支援。胡呂鎮是個小地方,民風樸素,幾十年來沒有發生過惡件,麵對從冬鄴市來的警察,居民們都不太適應。
關於郝路,大多數居民對他沒有印象,有印象的也隻是記得郝路性格內向,很少與人說話,是存在感非常低的那種人。
但明恕得到了一條關鍵信息——郝路離開胡呂鎮是九年前。
而覃國省也是在九年前自殺。
“郝家是從秋成鄉搬來的。”參與偵查的當地民警徐貌說:“家中人丁本來就不興旺,郝路的父母又接連去世,郝路離開我們這兒時,郝家就隻剩他一人了。”
明恕問:“郝路的父母是因為什麽而去世?”
“得病。”徐貌說:“都是癌症,禍不單行啊,就幾個月的時間,兩人都診出患癌,郝家沒多少錢治,後來就都走了。”
“他們是在哪家醫院去世?”
“胡堤縣一院,離我們這兒最近的大醫院。”
胡堤縣一院七年以前的醫療記錄並沒有收入電子資料庫,但也許是夫妻倆短時間內先後患癌死亡的事情並不多,縣一院有人記得郝家夫婦。
而他們的主治醫生唐建軍現在已經退休。
“這家人很可憐的。”唐建軍頭發全白了,聲音有種老年人常有的沙啞,“兩口子一查出來就是晚期,救都沒法救,我讓他們的兒子一查,也是癌症。”
明恕怔了一瞬,眼神頃刻變得鋒利,“郝路患上了癌症?”
老醫生在醫院幹了一輩子,雖然隻是個小縣城的醫院,但也算是見過了世間百態。在疾病與死亡麵前,人性會變得格外精彩。
所以見明恕語氣突然改變,唐建軍也不詫異,“以前的人沒有體檢意識,尤其是我們這種小地方,一輩子一次體檢都沒做過的人都有。我記得那時是妻子先查出癌症,她丈夫沒多久也住進來了。郝……郝什麽?”
明恕立即說:“郝路!”
“嗯,郝路。”唐建軍認真回憶,“郝路一個人照顧他們,天天往醫院跑,還要忙家裏的事。郝路也是四十來歲的人了,兩頭兼顧到後來,就不怎麽扛得住了。我每天都能見到他,和他談過他父母的病情後,才得知他從小到大都沒看過病。我建議他做一次體檢,他當時沒答應,說沒那個時間。後來他父母都走了後,他來找我,說想做體檢。一查,就查出肺上有陰影。”
明恕問:“確診是肺癌?”
唐建軍說:“他父親患的就是肺癌。”
明恕倒吸一口氣。如果說郝路九年前就患上了肺癌,那怎麽可能活到現在?
要麽九年前的診斷是誤診,要麽真正的郝路已經死去,後來在久林心理診療所當保安的根本不是郝路,而是“教授”!
“教授”不僅讓黃牟泉成了自己的替身,還在多年前,占據了一名癌症病人的身份!
?
九年前負責偵查覃國省自殺一案的是東城區刑偵支隊,當時的法醫、痕檢員因為這一行的艱辛,已經轉行不在公丨安隊伍裏,而當時的專案組組長席敏在四年前因刑訊逼供,而被調出刑偵支隊,目前在東城區花園街派出所任民警。
易飛被蕭遇安調去徹查這個案子。
對此案了解得越深,易飛就越覺得當年結案過於草率,一些細節根本沒有查清楚,而dna技術當時剛引入刑事偵查不久,覃國省的dna信息此前並沒有入庫,法醫之所以確定死在實驗室裏的人就是覃國省,是因為痕檢員在覃國省家裏找到了帶毛囊的脫落頭發、衛生紙上的ti丨液,其dna信息與死者的dna信息一致。
這如果放在現在,如果由重案組偵查,根本得不出死者就是覃國省的結論!
更可疑的一點是,覃國省在死亡之前,取走了名下所有賬戶的資金。而這筆錢在覃國省死後到哪裏去了?是被人拿走,還是覃國省死前就已花完?
如此重要的問題,東城分局居然沒有往深處查!
?
“郝路九年前在胡堤縣一院診斷出肺癌……”蕭遇安看著視頻電話裏的明恕,支著臉頰思考,“肺癌死亡率很高,如果不是誤診,那現在失蹤的郝路,就應當是另一個人。”
明恕說:“你不是說郝路與九年前死去的醫科大藥學院講師覃國省十分相似嗎?九年前這個時間節點太巧了,我現在越看郝路和覃國省的照片,越覺得他們就是同一個人!”
蕭遇安拿著手機,向法醫與痕檢的辦公區走去,“郝路與覃國省相似,而覃國省在死亡之前,麵目因為過量服用藥物而發生改變,郝路患有肺癌。那麽其中一種可能就是,當年用氰化鈉自殺的是真正的郝路,做藥物實驗的也是郝路,郝路代替覃國省去死,在真正的郝路死去之後,覃國省以郝路的身份活著,並進行著他越來越瘋狂的實驗。”
明恕還待在胡呂鎮,身後正是郝家早已無人的房子。
他神情異常凝重,右手成拳,敲打著皺得死緊的眉心。
“問題太多了,第一,真正的郝路為什麽願意代替覃國省去死?第二,覃國省為什麽要玩假死這一出?”明恕說:“第三,dna檢驗證明,死掉的就是覃國省,不是別人。”
蕭遇安等了一會兒,“還有呢?”
“第一點第二點涉及郝路與覃國省的心理,他們的行為隻有他們自己能解釋,暫時不討論也罷。第三點,九年前的dna檢驗作假、出錯的可能性不低。”明恕正色道:“我最在意的是第四點,郝路患有肺癌,當時為什麽屍檢報告上,根本沒有點出這一處?dna檢驗可能出錯,但屍檢手段即便是九年前,也已經成熟,法醫沒有理由查不出肺癌,一旦屍檢報告上有肺癌,那這個案子就不可能草草接案。”
蕭遇安說:“你相信法醫會刻意隱瞞死者患癌的事嗎?”
明恕沉默了十多秒,“覃國省一案的主檢法醫蔡勳,前幾年他還沒有離開法醫隊伍時,我和他打過交道。是個老法醫了,經驗豐富,能力與我們邢老師比有欠缺,但不至於差到看不出死者患有肺癌。至於人品,我不敢打包票,但我主觀認為,蔡勳沒有理由在這種事情上出具虛假報告。”
蕭遇安點頭,“那剩下的解釋就是,死者並未患肺癌。”
明恕說:“那不就與郝路患有肺癌的事實相悖了嗎?”
“有個可能性很低的情況——郝路的父母因為癌症過世,胡堤縣一院的醫生誤診郝路患有肺癌。”蕭遇安說:“你想想,這樣前後邏輯能不能連起來?”
明恕閉眼,甫又睜開,長時間奔波與高強度工作已經令他顯露出疲憊之態,“我現在有點亂,還得再捋一下。”
蕭遇安輕笑,“沒事,線索和邏輯其實已經清晰了,你休息一下,這邊我來負責。”
明恕眼中有些不算重的紅血絲,兩眼短暫地失神,呆呆地看著蕭遇安。
蕭遇安任他看了會兒,冷聲道:“明隊。”
“啊?”明恕立即醒豁過來,“蕭局……”
蕭遇安說:“我現在給你派任務,是不是太沒人性了?”
明恕揉了下眼,笑,“不用惜香憐玉啊,你明隊承受得住。”
蕭遇安說:“假如我們的推斷接近事實,九年前死去的是真正的郝路,那我之前那個想法——郝路會回到家鄉胡呂鎮——就是一個誤判。”
“郝路會回到家鄉,但這個家鄉不是胡呂鎮!”明恕就跟與蕭遇安連上了腦電波似的,反應極快,“他要回的是蘭川縣,覃國省的老家蘭川縣!那裏才是他真正的家鄉!”
蘭川縣在東南,與胡呂鎮相隔遙遠,冬鄴市與蘭川縣的距離就更遠,蕭遇安說:“我馬上與特別行動隊溝通,你立即動身。”
?
冬鄴市醫科大學藥學院三年前翻新過一次,九年前的痕跡早已不複存在,而覃國省的遺體也火化入土,現在想重查這個案子,難度極大,隻能從當年負責偵查的刑警身上著手。
東城區花園路派出所。
易飛剛一走近,就聽到一陣粗魯的罵聲。
羅敏47歲,腰大膀圓,滿臉戾氣,正在嗬斥一位剛被分到所裏的小民警。
小民警被罵得不敢吱聲,肩膀塌著,腦袋低著,即便是警服也無法幫他撐出氣勢來。
“對,對不起。”小民警紅著眼說:“我以後會注意。”
“注意?注意頂個丨球用!”羅敏臉上的橫肉抖動,唾沫橫飛,“老子當年沒保證過‘以後注意’?上頭給過老子機會嗎?”
小民警不知道羅敏因為刑訊逼供而被踢出東城區刑偵支隊的事,所裏其他人卻早就聽得耳朵生出一層繭,個個一言不發,看羅敏“表演”。
小民警其實根本沒有做任何錯事,羅敏當年當刑警時性格就特別暴躁,愛搞刑訊逼供那一套,到了派出所脾氣更不收斂,有事沒事就逮住年輕人撒氣。
罵舒坦之後,羅敏才將小民警放了。前段時間他請以前的領導吃飯,想回分局,好話都說盡了,對方卻跟他明說——現在上麵嚴查刑訊逼供和作風問題,你沒可能再回去。
“cao丨你丨媽丨的!”羅敏想到這茬就來氣,讓小民警滾之後,還一腳踹翻了一張凳子。
易飛看著小民警垂頭喪氣出來,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
小民警並不知道這位是刑偵局重案組的副隊長,看易飛麵相溫和,還好心提醒道:“羅哥正在氣頭上,你有事找他的話,要不就再等一下?”
易飛歎了口氣,走到羅敏的辦公室門邊,在那扇本就開著的門上敲了兩下,“羅隊。”
羅敏開口就要罵,一看來人竟是易飛,立即將髒話咽了回去。
但凡是在冬鄴市搞刑偵的,誰不知道重案組的分量?分局所有解決不了的案子,最終都會移交到刑偵局,其中最麻煩的那一批,必然由重案組負責偵破。
重案組副隊長,職位雖然不高,年紀也不大,資曆比不上東城分局刑偵支隊隊長副隊長,但說話卻相當有分量。
而且這個易飛,還不是普通的副隊長,那是和明恕一同升上來的人,是明恕親信裏的親信。
明恕年紀輕輕就成了重案組的隊長,可見有多受上頭看中。
羅敏和王豪不同,王豪看不慣明恕,就將情緒甩到明麵上,羅敏卻是個熱衷捧高踩低的,誰比他低,他就踩誰,以此來拔高自己,就比如剛才那位小警察,誰比他高,他就趕著湊上去,指望討一點兒好處。
見到易飛的一瞬,羅敏臉色變得極快,立即將人請進屋,“易隊,你怎麽想起到我這兒來了?”
易飛性格並不強勢,在明恕身邊當慣了綠葉,但剛才在外麵看到羅敏欺辱小民警的一幕,心中也很是不悅,連寒暄都省了,直接切入正題,詢問當年的覃國省一案。
羅敏在分局經手的案子很多,覃國省案並不突出,偵破過程也沒有什麽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羅敏一時沒想起來,故作輕鬆與易飛打哈哈。
饒是溫和的易飛,也終於有了幾分火氣,正色道:“羅隊,當年你處理的這樁案子可能與我們重案組正在查的案子有關,麻煩你認真想一想!”
羅敏咽了口唾沫,眼神變得警惕,半晌後別開視線,有幾分推卸責任的意思,“我是案子的負責人沒錯,但那個案子沒有太多需要摸排推理的地方,案情清楚,證據也充足,如果有什麽地方出了差錯,那也是法醫和痕檢員的問題,和我沒有關係。”
易飛說:“你也認為哪裏有差錯?”
羅敏兩眼一瞪,“我隻是隨口一說!”
“我問你,當年你們已經查到覃國省死亡之前將賬戶裏的所有錢取空,為什麽沒有追這條線?”易飛說:“覃國省將錢交給了誰,你們沒有想過?”
“當然是被他自己花掉了啊,他是自殺,自殺前揮霍掉所有積蓄很難理解嗎?”羅敏終於卸下彬彬有禮的偽裝,“法醫都已經確定了覃國省是自殺,他的錢到哪裏去了有這麽重要?”
易飛忽然不想再問下去了。
很多刑警竭盡所能偵查命案,不放過任何一種可能,任何一個疑點,若非如此,沙春案裏,於孝誠極有可能被冤枉為凶手。
而有些刑警,根本不願意去深挖線索,能結案就結案,最擅長的不是偵查,而是和稀泥、推卸責任。
歸根到底,雖然大家都穿著刑警的製服,卻不是同一類人。
易飛平靜下來,不再與羅敏廢話,將已知的線索整理一番後匯報給蕭遇安。
?
東南,蘭川縣,星蘆鄉。
這年頭,年輕人向往外麵的世界,翅膀一丨硬就想從窮鄉僻壤裏飛出去。還留在村裏的除了被生活折磨了一輩子的老人,就是被父母丟下的留守兒童。
郝路回到這裏已經有一段時日了,每天看著水洗般湛藍的天空,和金燦燦的田地,偶爾覺得,自己其實老早就該回來了。
這裏才是他真正的故鄉,他出生在這裏,成長在這裏,在18歲那一年,考上了離家最近的醫學院,從此遠走,以為自己將要高飛,可最終,卻在尚未老去之時回到了原地。
從上衣口袋裏摸出自己的身份證,證件上的人名叫郝路,有一張與他相似的臉。
他將這張身份證帶在身上已有九年,但真正使用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因為他知道,他不是真的郝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