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無休(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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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章?? 無休(39)
    徐婆婆仍像上次那樣,將門打開一條縫,縫中間掛著安全鏈。她那鬆弛的眼皮費力地向上挑起,幹癟的嘴丨蠕丨動了好幾下。
    蕭遇安雖未穿警服,看上去卻正氣凜凜,沉穩可靠,同樣是出示證件的動作,由他做出來,比那日方遠航做出來更讓人感到可信。
    但徐婆婆還是不願意摘下安全鏈,幹啞刺耳的聲音從她喉嚨裏傳出,“你們走吧,我和你們沒有話說。”
    “您在這裏住了幾十年,應該見過曾經住在4-1的小姑娘吧?”蕭遇安說:“20歲,從鄉下來,樸素,開朗的一位小姑娘。”
    徐婆婆神情茫然,似是在回憶。
    蕭遇安說:“您也許對她印象不深,因為十年前,她剛搬到4-1不久,就過世了。您知道她是怎麽過世的嗎?”
    徐婆婆搖頭。
    “她被歹徒害死了。”蕭遇安說:“後來住在4-1的是她的父親,一位和您一樣,經曆了喪子之痛,用餘生懷念孩子的苦命人。”
    徐婆婆張開嘴,臉頰上的皺紋小幅度地顫動。
    蕭遇安誠懇道:“我今天來找您,是因為知道您手上有對我們來說很關鍵的證據。您能幫幫我們,也幫幫那位中年喪女,孤苦伶仃的父親嗎?”
    許久,徐婆婆緊抓著門把手的手終於鬆開。
    她將安全鏈摘了下來,側過身的動作顯得非常孤苦,“你們進來吧。”
    方遠航跟在蕭遇安身後進入這套陳舊的一室一廳,在看到正對房門的黑白色遺照時,明顯怔了下。再環視一圈,隻見周圍牆壁上掛著十來張遺照,全是相同的臉。
    都是徐婆婆的兒子,張一柯。
    這幅場景相當滲人,方遠航當即起了身雞皮疙瘩,蕭遇安的反應卻十分自然。
    徐婆婆坐在藤條椅上,雙眼無神地看著其中一張遺照,“這裏嚇人嗎?”
    蕭遇安說:“父母對兒女的思念,不該用‘嚇人’來形容。”
    徐婆婆幹澀地笑了聲,“所有到我家裏來的人,都嫌我這裏嚇人,說我在家裏養著一個鬼兒子。有人雖然沒有明確說出來,但我都知道。”
    頓了幾秒,徐婆婆又道:“你是唯一一個給我不一樣答案的人。你想問什麽,就問吧。”
    蕭遇安鄭重道:“今年春節,您看到有人從4-1搬出了一件‘東西’,是嗎?”
    許久,徐婆婆說:“我還看到一個人,在春節之前好幾次出入4-1。那姓黃的老頭子還待他特別好,將家裏的鑰匙都借給他了。”
    方遠航忍不住翻出郝路——覃國省的照片,“您看,是這個人嗎?”
    徐婆婆看了一眼,將平板推開,起身向裏屋走去,“我找給你們,你們自己看吧。”
    十多分鍾後,徐婆婆蹣跚著走出來,雙手抱著一個長方體狀的紙盒子,“都在裏麵了。別的再有什麽,我就不知道了。”
    蕭遇安接過,打開一看,裏麵放著的正是一個微型攝像頭,還有一台款式老舊的筆記本電腦。
    山祥街是有公共監控的,但時間一長,記錄就被覆蓋了,無從查起,而坎子九巷裏沒有監控,居民樓裏就更沒有。
    蕭遇安料準了,張一柯果然曾經為徐婆婆安裝過監控設備。
    “一柯以前就是做這個的,總是加班,連媳婦都沒時間找。”徐婆婆語氣忽然溫柔下去,原本刺耳的聲音此時聽著也不再刺耳,“我們這裏治安不怎麽好,一柯總說,等錢攢夠了,就買個好房子,我們一起搬過去。”
    徐婆婆垂下頭,“錢怎麽攢都攢不夠,一柯有次回來,就將這東西裝在門外麵,說是這樣我就可以在裏麵,看到外麵的情況,發現不對就把視頻存下來,馬上給他打電話。”
    忽然,徐婆婆的聲音顫抖起來,“可是我發現不對的時候,一柯已經走了,我打不通他的電話。”
    蕭遇安沒有催促,安靜地等著老人往下說。
    徐婆婆揚起頭,吐出一口渾濁的氣,“它被那個人看到了,我害怕,就把它拆了下來,年一過,就讓工匠來裝了安全鏈。”
    “被看到?”方遠航說:“不可能啊,如果真被看到,您不可能……”
    “謝謝您。”蕭遇安打斷方遠航,對徐婆婆道:“攝像頭我不帶走,這台筆記本我會很快還給您。”
    徐婆婆擺擺手,不再說話。
    周願將筆記本裏的視頻全都導了出來,幾個顯示屏上播放著不同時段的監控記錄。
    攝像頭並非高清,安裝的位置很隱蔽,拍攝角度不太好。
    盡管如此,也能分辨出出現在4-1門前的兩個人。
    一人是郝路,即覃國省,另一人是巫震。
    去年12月到今年農曆春節間,覃國省五次上門,看上去是做客。
    臘月廿六,在黃牟泉外出的情況下,覃國省與巫震一同來到4-1,覃國省竟是掏丨出鑰匙,打開了4-1的房門。十分鍾之後,覃、巫鎖門離開。
    正月初五晚上8點41分,覃國省提著水果敲門,黃牟泉開門,將人迎進屋。10點25分,覃國省獨自從4-1出來,帶著手套與鞋套,背著一個大包,關門之後用布在把手、鎖上擦拭,最後走去鏡頭的拍攝範圍之外,半分鍾後再次出現在鏡頭中,快速下樓。
    10點53分,身穿環衛工製服的巫震出現,和覃國省一樣,也消失在同一個方向,回來時手上就多了一把鑰匙。
    11點16分,4-1的門再次打開,巫震拖著一個環衛專用麻袋出現,從比例與形狀來看,麻袋裏裝著的很可能是一個人。關門之後,巫震向樓梯方向走去。
    在經過攝像頭時,巫震忽然抬起眼,像發現了什麽似的看向攝像頭。
    “哎呀!”周願叫了聲。
    難怪徐婆婆會以為攝像頭被發現,巫震這一眼與看視頻的人等於對視。
    蕭遇安抱臂站在顯示屏前,“巫震隻是有看向攝像頭的動作,但從他後麵的行為來分析,他並沒有發現這個微型攝像頭。”
    方遠航點頭,“否則他肯定放不下徐婆婆。”
    “但視頻隻拍到巫震帶著黃牟泉的屍體離開。”周願說:“巫震會怎麽處理屍體呢?”
    “離山祥街4公裏遠有個殯儀館。”方遠航說:“巫震會不會將屍體帶過去燒了?”
    肖滿嗤之以鼻,“你這想法也太不切實際了,殯儀館是你想燒屍體就能燒啊?沒有死亡證明,現在哪家殯儀館敢隨隨便便燒屍體?”
    “沒有死亡證明也能燒,隻要有門路。”蕭遇安說。
    方遠航瞪了肖滿一眼。
    肖滿毫不留情地瞪回去。
    “但巫震不是找得到這種門路的人。”蕭遇安又道:“他穿的是環衛工的衣服,大概率不僅搞到了衣服,還搞到了一輛手推垃圾車。環衛工最不引人注意的去向是哪裏?”
    “街道的環衛辦公室……垃圾處理場!”方遠航右拳砸在左手手心,旋即皺眉,“但也不對啊,如果巫震在垃圾處理場拋屍,不可能沒有人發現。”
    周願拉出地圖,“最近的垃圾處理場在坎子九巷東北2公裏。對步行來說,2公裏雖然有點遠,可考慮到是春節,巫震穿的又是環衛工人的衣服,走過去處理屍體不是不可能。”
    “巫震不是凶手,他並不知道死去的是陌生人黃牟泉。他以為自己即將處理的是覃國省,覃教授。”蕭遇安說:“出於對覃國省的尊敬,他應當不會隨隨便便將屍體拋擲在垃圾堆中。如果是掩埋進地下,就不那麽容易被發現了。”
    ?
    覃孝和楚青的合葬墓在山上,覃國省爬得氣喘籲籲,那兩大包鞭炮、香燭、紙錢、供果實在是太重,終於走到墓前時,他的兩條手臂都已經沒了知覺。
    他坐著歇了會兒,找不到竿子支鞭炮,索性將鞭炮成條狀擺在地上,火一點,那紅彤彤的玩意兒立馬炸得滿山響,空氣裏彌漫著濃重的硝煙味。
    附近沒有別人,他跪在墓前,給父母磕了三個響頭,臉上掛著冷森森的笑,“爸,媽,我回來了,以前也沒給你們燒過紙,這回一口氣燒個夠。”
    香燭點燃,紙錢的灰燼被風卷上天空,鞭炮看著雖然多,但幾分鍾就放沒了。覃國省嫌周圍太安靜,用手機播放下載好的哀樂。
    等到香燭燃盡,紙錢燒完,這一場遲來的祭奠結束,他就要了斷自己的生命了。
    上一輩子,他以覃講師的身份活著,到“死”也沒拚出個名堂來。
    這一輩子,他成了郝路,拿別人的命做了一個實驗,“多米諾骨牌”卻僅僅倒下一張,就被人破壞。
    兩輩子,他都是失敗者,比不過那些天賦超然的藥學教授們,也比不過年輕的駱亦。
    他真的累了。
    倒回去看,自己與巫震、沙春其實沒什麽不同,都是努力卻平庸的失敗者罷了。
    早知道這樣,當初就不殺黃牟泉了,自己作為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倒下,有誠意一點,說不定這場死亡遊戲還能一人接著一人進行下去。
    香燭一時半會兒燃不盡,紙錢卻經不起燒,沒多久就燒完了,覃國省站起來,關掉哀樂,周圍忽然安靜下來,他終於聽見了身後不遠處的響動。
    “郝路。”明恕眼神冷寒,看著在父母的墓前扮演孝子的變丨態凶手,“我現在是不是該稱你為覃講師了?”
    覃國省麵上並無多少驚訝。
    早在重案組開始偵查沙春案的時候,他就有種預料——這些精英刑警,尤其是這位明姓隊長,總有一天會查清所有真相。
    可他沒有想到,明恕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
    他不想被抓。
    倒不是畏懼接受審判,而是不想被這些精英審判。
    麵對他們,他的所有自尊都會土崩瓦解。
    他嫉妒,並憎恨他們。
    好在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一瓶劇毒氰化鈉,隻要服下,馬上就能了結他這一生。
    “讓我再和我父母說幾句話吧。”覃國省笑了笑,右手伸入外套衣兜。
    這個看似平常的動作並未逃過明恕的視線。
    覃國省說完就轉過身,旋即將氰化鈉從衣兜裏取出。
    他擰開瓶蓋的動作極快,那致命的粉末眼看就要倒入口中,明恕倏地拔槍,槍聲在寂靜的林間怦然震響。
    子彈從覃國省的手腕穿過,撕出一道血線,塑料瓶旋即飛出,摔入草叢中。
    覃國省慘叫倒地,昭凡從明恕身邊飛速衝過,將覃國省穩穩製住。
    “你害了多少人?”明恕喝道:“你有什麽資格自殺!”
    ?
    經曆了大半生的失敗,覃國省已經沒有活下去的意願。在被押往冬鄴市的路上,他不看明恕,也不看昭凡,不管明恕問什麽問題,他都隻有一個答案——我就是你們要找的凶手。
    此案有4-5徐婆婆提供的監控視頻作為證據,但證據鏈其實並不完整,黃牟泉的屍體尚未找到,而巫震案、沙春案,當年的“覃國省”案,細節重案組雖然都已經推理出來,但覃國省的口供仍然十分重要。
    若是覃國省什麽都不願意說,剩下的事就很麻煩。
    “他好像很怕我們。”昭凡說:“尤其是你。”
    明恕說:“正常反應。”
    “但不是嫌疑人對警察的那種怕法啊。”昭凡又說:“也不是因為你一槍崩了他的手腕。”
    明恕揚起眼尾,“那是什麽怕法?”
    昭凡想了半天,“嗯……形容不出來。”
    讓昭凡這“話包子”形容不出來的事不多見,明恕不由得再次看向覃國省。
    此人的長相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乍一看是個十足十的普通人。但在這張平凡的表皮下,居然藏著一顆能謀劃出這樣一場“自殺”的心。
    覃國省已經扭曲到了極點,還會怕什麽人嗎?
    對警察不是警察的那種怕法,那到底是什麽怕法?
    昭凡未能形容出來的事,被蕭遇安一語點破,“覃國省怕的不是警察,是一個行業中的精英。他直到40歲,仍然隻是藥學院裏的一位講師,未做出任何學術方麵的成果,在他的認識中,自己是個被精英踩在腳下的人。他一個博士,在成為郝路之後常年混跡在社會的最底層,你以為是為什麽?”
    明恕說:“雖然唯一一個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已經死了,但他還是會擔心秘密被人發現。他連火車都不敢坐,怎麽可能敢往高處走?”
    “這是一個原因。”蕭遇安說:“但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害怕接觸精英。精英會令他想起他在藥學院那些年的失敗,讓他痛不欲生。”
    明恕抓了下頭發,“難以理解。”
    覃國省的手腕已經經過治療,他兩眼無光地看著明恕,要求換幾位警察來審訊。
    “我什麽都交待,但我不想麵對你們。”他說:“特別是你。”
    方遠航厲聲道:“現在不是你提要求的時候!”
    明恕想起蕭遇安的分析,“你想換誰?”
    方遠航詫異,“師傅?”
    明恕衝他一抬手,繼續對覃國省說:“如果合理合規,我可以給你換人。”
    覃國省不知不覺間已經開始發抖,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手在桌上頻繁滑動,“羅警官還在嗎?”
    方遠航想不起重案組有人姓羅,“哪個羅警官?”
    易飛一下子反應過來,“你想見羅敏?”
    覃國省點頭,“對,就是羅敏,你們讓羅敏來!隻要坐在我對麵的是羅敏,我就什麽都說!”
    方遠航去花園街派出所接羅敏。走廊上,易飛擔憂道:“郝路那個案子,羅敏,還有當時專案小組的成員全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覃國省交給羅敏來審,恐怕審不出什麽東西來。”
    “覃國省隻是想找一個自己能夠輕鬆麵對的人而已。他現在的態度,其實已經是不想再掙紮了。”明恕說:“覃國省在郝路的死上耍了一個很低級的花招,而這個花招居然沒有被當年查案的警察識破。在他眼中,羅敏等人是比他還不如的一類人。他麵對他們,才有優越感。”
    易飛歎氣,“都到這個地步了,覃國省居然還在尋找優越感。”
    “他做的這所有事,不就是在尋找優越感嗎?”明恕說:“他太缺優越感,所以才迫切希望做出一番成就,超過他眼中的那些精英們,可惜努力錯了方向。”
    羅敏到了,穿著警服,精神氣卻十分局促。
    刑偵局重案組,他也曾期望過來到這裏工作。四年前對嫌疑人進行刑訊逼供,一是因為上麵給的破案壓力實在是太大,二是當時東城分局有調去刑偵局的名額,隻要他夠出色,再在領導麵前好好“表現”一下,到了年底就有希望進入刑偵局,更進一步的話,加入重案組也不是不可能。
    不過這一切都已經毀了,現在他連東城分局的刑警都不是,“淪落”到街道派出所去當處理雞毛蒜皮小事的片警。
    “羅隊。”明恕上前,雖是主動打招呼,態度卻冷淡疏離。
    這看在羅敏眼中,就是倨傲。
    “明隊……”羅敏尷尬地笑了聲,不知能說什麽,出口就下意識為自己辯解,“藥學院那個案子,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
    明恕打斷,“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你是專案組的負責人,覃國省點名要見你,你去好好審一審他。”
    羅敏麵色難看,結巴道:“我對這案子有貢獻的話,九年前的案子是不是可以……”
    明恕說:“羅隊,我隻是重案組的隊長,你負責的案子該如何處理,這不是我能夠說了就算的。”
    審訊室的門打開,覃國省抬起頭,在看到羅敏的一刻,原本木然的眼突然有了光,語氣堪稱驚喜,“羅警官!”
    方遠航盯著監控,“覃國省這態度變得也太快了吧,我怎麽覺得這像是‘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啊?”
    “對覃國省來說,羅敏就是他的老鄉。”明恕說:“另一種意義上老鄉。”
    在審訊室裏的除了羅敏,還有一名記錄員,和被明恕從心理研究中心請來的林皎。
    和覃國省相比,羅敏竟然更像嫌疑人。
    覃國省對著他侃侃而談,尤其在說到九年前的案子時,簡直有如炫耀。
    “我最擔心的其實不是你們懷疑我在dna上作假。我對dna技術的發展多少有一些了解,我的dna信息沒有被錄入信息庫,我的直屬親戚也都不在人世,你們在我家找到的頭發、ti丨液相當於‘孤本’。”
    “我最擔心的是,你們查我賬戶裏錢的去向。”
    覃國省說著竟是笑了起來,十分開心的樣子,而對麵的羅敏已經麵如土色。
    “但你們沒有查。我‘死前’將錢取空,你們也沒有追問,錢被誰拿走了。”
    羅敏咬牙,“你!”
    “你們被我耍了!”覃國省盯著羅敏,“我這輩子就沒做過什麽成功的事,總是被精英們踩在腳下。謝謝你,讓我也體會了一次踩踏別人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