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無休(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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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無休(40)
從審訊室離開時,羅敏和誰也沒有說話,麵色慘白,小山似的的身體仿佛頃刻間塌了下來,遊魂一般走在走廊上。
易飛喊了他一聲,他像是沒有聽到,連腳步都沒有頓一下。
易飛想追上去,被明恕攔住了。
“你現在過去沒用。”明恕搖頭,“誰過去都沒用。”
羅敏獨自下樓,直至走到了刑偵局正門外的空壩上,才終於回過神來。
他揚起頭,注視著這棟沉默佇立的大樓,忽然回憶起很多年前,自己二十來歲,頭一次以東城分局優秀刑警代表的身份來這裏接受表彰時的情形。
那時的自己,意氣風發,誌向遠大,每一樁案子都盡最大努力辦好,從來沒有對嫌疑人進行過刑訊逼供,也從來沒有在案情尚有諸多疑點時草草結案,尊敬前輩,也善待後輩,在東城刑警支隊裏人緣很不錯。
從什麽時候起,這一切都變了?
瞧不起壓在自己頭上的前輩和領導,更瞧不起新來的年輕警察,普通的案子嫌太小,大一些的案子一時破不了,要麽倉促結案,要麽刑訊逼供。
直到四年前被踢出分局。
然而更大的錯誤早在九年前就已經鑄成。
覃國省說得沒錯,專案組最大的失誤不是出在dna檢驗上,而是出在放過大額取款這個疑點。
他回想起來,其實當時他並非沒有注意到這個疑點,隻是急著破案,而dna檢驗又證實,死者確實是覃國省。
他便放棄了懷疑。
如果能深挖一下,找到表象下的真相,如今這一連串命案都不會發生。
羅敏雙手捂住頭,緩慢地蹲在地上,像是再也無法麵對這棟大樓,也無法麵對曾經在這裏接受表彰的自己。
許久,他站了起來,脫掉身上的警服,用力摔在地上。
然後轉過身,落魄地離開。
“他當不成警察了。”林皎站在窗邊,“剛才在審訊室,根本不是他審問覃國省,而是覃國省審問他。”
明恕就站在林皎旁邊,目睹了羅敏離開的全過程,內心並非沒有絲毫觸動。
絕大多數刑警在剛穿上警服時,都抱有同樣的赤誠之心,但數年過去,有人成為各自隊伍裏的中堅力量,有人犧牲,有人漸漸迷失。
和羅敏類似的刑警不少,但是和羅敏截然不同的刑警也很多。
比如他自己。
比如重案組裏的其他人。
明恕歎了口氣,對林皎道:“如果羅敏需要心理輔助,你們幫幫他。”
林皎點頭,“這是當然。”
麵對羅敏,覃國省交待了案件的所有細節,並說,巫震將黃牟泉的屍體埋在北郊垃圾處理場——這與蕭遇安此前的推斷差不離。
“巫震這傻子,最初居然想將‘我’送回醫科大,偷偷埋進校園裏,說是對‘我’的尊重。”覃國省說:“我不需要這種尊重,況且死的又不是真正的我。我讓他將‘我’埋在垃圾場,他還不怎麽願意。其實人死了,不就是一堆垃圾嗎?不僅是垃圾,還是惡臭難聞的垃圾!死亡才是最公平的,管你是踩踏別人的精英,還是被別人踩踏的庸人,死了都是垃圾,垃圾……”
然而經過三天搜索,警方並未在北郊垃圾處理場挖掘出黃牟泉的屍體。
肖滿罵道:“操,難道覃國省還在撒謊?”
“他什麽都交待了,在這件事上撒謊有什麽意義?”明恕說:“掩埋屍體的是巫震,覃國省隻是在事前向他交待了埋在哪裏,帶他去北郊垃圾處理場踩了場子。最後巫震到底將屍體埋在哪裏,覃國省不一定知道。”
肖滿說:“你的意思是,巫震最後沒有聽覃國省的話,擅做主張,將屍體埋到了別的地方?”
明恕看向垃圾場之外,半眯起眼,“對,但不會太遠。”
垃圾場以北有一條小河,春夏漲水時河灘被淹,秋冬季幾乎幹涸,大半河床露在外麵。此時雖已是秋季,但因為入秋不久,水還沒有完全退去。
“巫震以為自己掩埋的是覃國省,對他來說,覃國省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大學教授,否則他也不會提出冒險將覃國省埋進醫科大校園。”明恕走出垃圾場,看著不遠處的小河,“雖然他答應將覃國省埋在垃圾場,但是當他真的推著‘覃國省’的屍體到了垃圾場,卻覺得將教授埋在這種臭氣熏天的地方實在是太作踐人。這裏——”
說著,明恕垂眸,看著腳下的土地,“離垃圾場很近,卻麵向河水與開闊的天地,‘風水’比垃圾場裏邊好得多。巫震認為,將教授埋在這裏,不算違背教授的意願,也能最大程度尊重逝者。”
這天夜裏,警員們終於在距離垃圾處理場一百來米遠的河灘下,找到了一個嚴重變色的環衛麻袋。裏麵的屍體在夏季的高溫與河灘的高濕環境下已經腐爛,局部開始白骨化。
屍體的頭部被一塊布料包裹,上衣口袋中有一個巴掌大的福袋。
“這是放在入殮服裏,給過世的人祈求冥福的福袋。”肖滿鑒定完之後歎了口氣,“這應該不是覃國省放進去的吧?”
方遠航從審訊室回來,“覃國省根本不知道福袋的事。”
“是巫震放進去的。”明恕說:“巫震、沙春,這兩名被覃國省拖入‘自殺’遊戲的被害者,其實都沒有殺過人,巫震是服用氰化鈉自殺,沙春是被肖純殺死。於孝誠知道沙春的計劃,沙春最後也沒有對他怎樣,巫震偷偷將‘覃國省’埋到河邊,還在衣服裏放入福袋。他們已經絕望到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地步,還保留著為人的善良。”
一時間,大家都沒說話。
方遠航揉了揉鼻子,“我心裏有點兒堵了。”
“最可惡的就是利用他們的絕望,進行這種喪心病狂實驗的人!”周願情緒激動,他自己就是努力卻平凡的人,知道在陷入嚴重自我否定怪圈時,覃國省的蠱惑有多大的能量。
所幸,這個將不幸加諸在無辜者身上的瘋子已經落入法網。
蕭遇安給重案組輪流批假,明恕本來打算盡地主之誼,請昭凡在冬鄴市“腐丨敗”一番,但案子剛一了結,昭凡就急著要走。
明恕說:“不是吧你,來都來了。沈隊不可能又給你臨時加派任務了吧?”
“我有別的事。”昭凡神秘兮兮地說。
“不就是沒吃你做的菜嗎?還生氣了?”明恕道:“行行行,你到我家裏來,想做什麽,我都給你買,海鮮空運,成嗎凡哥?不生氣了吧凡哥?”
“下次再說下次再說。”昭凡接連擺手,“沈尋念我辛苦了一年,給我補了一周假。”
明恕不解,“那你還急著走?”
“有假當然急著走。”昭凡穿了身喜氣洋洋的紅衣服,帥氣地揮了下手,“家裏有人等著。海鮮先欠著,下次我叫上樂樂,對了,還有花隊,我給你們仨一起做。”
昭凡下廚做的菜,起初在特別行動隊隻有樂然不嫌棄,給啥吃啥,後來和花崇執行了一回任務,途中做了個水煮魚,花崇好像也不是很嫌棄。
昭凡就盯上他倆了。
去年明恕來特別行動隊,昭凡又盯上了明恕。
明恕一聽“家裏有人等著”,心裏就明白了,不再強行挽留昭凡,“好吧,我送你去機場。”
昭凡毫不見外地上了車,哪知才開出兩公裏,手機就響了。
明恕聽見他說:“啊?你到冬鄴來了?我現在去機場……啊,好好好,那你等我下,我馬上就來!”
掛斷電話,昭凡說:“明哥,恕哥,內什麽……”
明恕歎氣,“說吧,現在去哪兒?”
昭凡報了個地址。
明恕一看,也是巧,就隔著兩條街而已。將人送過去,那邊的確有人等著了。
不用問就知道,趕來冬鄴市接昭凡的人,就是昭凡口中的“家裏人”。
跟昭凡道別之後,明恕獨自返回,瞥見路邊生意寥寥的小龍蝦店,忽然想起之前辦案時,遇到的那家全城最火爆的小龍蝦店。
叫什麽來著?
蝦大寶?蝦小寶?
當時他還打算和蕭遇安一同去體驗體驗排隊的樂趣,但現下已經過了吃小龍蝦的季節,也不知道那家店還有小龍蝦沒。
去看看好了,沒有就換家店。
明恕打給蕭遇安,蕭遇安這會兒還在局裏。
“哥,我接你下班吧。”明恕說:“我們去吃小龍蝦。”
蕭遇安笑道:“你不是請昭凡‘腐丨敗’去了嗎?怎麽想起我來了?”
“昭凡被他‘家裏人’接走了。”明恕跟蕭遇安說私事的時候,語氣偶爾有些孩子氣,“受他啟發,我也想去接我的‘家裏人’。”
“那你得等等了。”蕭遇安說:“等會兒有個會,開完估計得七八點。”
明恕說:“沒事,再晚我都等,再晚我都接。”
話是這麽說,但明恕等著等著還是餓了,隻得將車停在老地方,下車去買雞蛋灌餅。
市局附近這家雞蛋灌餅走的是網紅風,別的雞蛋灌餅店都是在路邊隨便支個攤子就開賣,遇到城管檢查還得隨時準備跑路。這家不同,不僅租了個店麵,提供桌椅板凳,還搞了個網紅拍照區,屁大一個地方,擺著張藤條吊椅,旁邊插丨著棵假得特別辣眼睛的櫻花樹。
明恕很不情願坐在這種店裏吃雞蛋灌餅,但偏偏最近遇到檢查,違規擺攤的都沒出攤,隻有這家“正規”灌餅店還在營業。
有兩個初中生正拿著灌餅在吊椅上拍照,明恕看了會兒,覺得有點好笑,便沒走,想著反正蕭遇安一時半會兒也來不了,不如待在這兒看擁有奇怪審美的小孩凹造型。
雞蛋灌餅很快上桌。
網紅店裝餅的物件兒都和別家不同,別家裏麵套個紙袋子,外麵再套個塑料口袋就完事。這兒裝餅的是一個精致的竹籃,裏麵墊著餐巾紙,還附贈刀叉。
吃個灌餅還要用刀叉,明恕心說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嗎,卻還是將刀叉拿起來,有模有樣地切灌餅。
吃到一半,拍照的小孩走了,吊椅再沒人坐。
明恕喜歡觀察人,這下沒的觀察了,忽然想起上一回吃灌餅時,還是和方遠航一起查沙春案的時候。
方遠航這小子,最近進步飛快,但好像越來越不對勁,前陣子還說要談個心……
明恕一看時間,還早,幹脆給方遠航撥去電話。
“師傅!”方遠航接得很快,一陣噪音迅速鑽進明恕耳朵裏。
明恕趕忙將手機拿遠,“你在哪兒,怎麽這麽吵?”
方遠航大聲道:“跟朋友逛街啊,在買網紅蛋糕!”
又是網紅,這年頭連個蛋糕,連個雞蛋灌餅都得打上網紅的標簽才能客源滾滾。
明恕笑了聲,“哪兒的網紅蛋糕?”
“就杏紅街啊。”方遠航突然警惕道:“我丨操!師傅,別是有案子了吧?我他媽這才休息一天不到!”
“沒案子,別自己嚇自己。”明恕想了想,這會兒問方遠航想談什麽心,估計也問不清楚,遂道:“算了,你安心玩,下次再說。”
方遠航說:“別啊師傅,你這麽說我心裏不踏實!”
與方遠航的聲音一同傳來的還有另一個聲音,“是不是‘種丨馬腰’哥哥?是吧是吧是吧!”
明恕一聽就猜到,跟方遠航在一起的是那個叫“於大龍”的小gay,看著就是個精力旺盛的猴子,關鍵時刻還挺機靈。
但方遠航一個地道的直男,怎麽會和小gay混到一塊兒去了?還休假頭一天就和小gay一起逛街?
買網紅蛋糕也是陪於大龍吧?
方遠航自己不可能去湊這種熱鬧。
明恕興趣上來了,“你不是說想找我談心嗎?來,我請你吃雞蛋灌餅。”
方遠航說:“又是雞蛋灌餅?”
於大龍吼:“快答應他!”
不到二十分鍾,方遠航和於大龍就到了。
於大龍一看到明恕,就像粉絲見到了偶像,兩個眼睛噌噌發光。
明恕給二人一人點了一套豪華雞蛋灌餅。
所謂的“豪華”,就是除了灌餅裏料多一點,還附贈超大杯珍珠奶茶。
方遠航的確想和他師傅談心,順便問問師母是誰,但現在於大龍在場,絕對不是談心的好時機。
於是決定三緘其口,混過去再說。
於大龍倒是熱情,伸出細細的胳膊,大方地做自我介紹:“師傅你好,我叫於大龍,我們見過的,在茂年天城,劉美是我以前帶的模特兒。”
明恕與於大龍握了個手,心道——師傅?跟著方遠航叫我師傅?
方遠航撞了於大龍一下。
明恕笑道:“你倆關係不錯。”
於大龍笑得有點傻氣,“杏紅街的蛋糕店開了小半個月了,方哥答應我的事沒幫我做成,買蛋糕補償。”
方遠航腹誹,你現在不是見到你“種丨馬腰”哥哥了嗎?這還叫答應你的事沒做成?
明恕說:“哦?是什麽事?”
於大龍這回不說了,光顧著笑。
明恕看方遠航,方遠航故意別開視線。
明恕就奇怪了,方遠航看著也不像被掰彎了的樣子,和於大龍應該隻是玩得來的普通朋友。
那方遠航在緊張什麽?
正想著,明恕手機響了。
是蕭遇安打來的。
會大概是開完了。
明恕接起來,顧及外人在場,起身走到門口才道:“哥”
方遠航耳朵一豎,刑警的職業道德令他蠢蠢欲動。
於大龍也豎著耳朵,和方遠航一起屏氣凝神。
蕭遇安問:“在哪兒?”
明恕說:“買雞蛋灌餅,你完事了?”
“嗯,我去找你。”蕭遇安說。
明恕往店裏看了看,方遠航和於大龍立即認真地啃餅子。
“你到藍樁路口,我去那兒撿你。”明恕說完掛掉電話,回店裏拿上自己的東西,“我先走了,你們夠不夠?不夠我再點點兒別的。”
方遠航就著奶茶把一口餅子咽下去,“師傅,你有約啊?”
明恕沒明確回答。
於大龍將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拿起來,“師傅,這個送你!”
明恕挑眉,“這不是你們辛苦排隊買來的嗎?就送我了?”
於大龍說:“你還請我們吃灌餅呢!”
明恕沒推辭,“那就謝了。”
兩分鍾後。
方遠航說:“你咋這麽狗腿呢?誰說吃不到這個蛋糕會哭?”
於大龍得意,“我偶像吃了就等於我吃了!”
方遠航麻溜地將沒吃完的灌餅打包,“別磨嘰,快走!”
“你急什麽?”於大龍不解,“我還沒吃完呢。”
“那你等會兒記得跟上來。”方遠航說:“我先走了。”
“喂,你幹嘛去?”於大龍衝到店外時,方遠航已經沒影兒了。
藍樁路口,明恕停著車等蕭遇安。
蕭遇安拉開副駕駛的門時,方遠航在遠處目瞪口呆。
他的師傅,將他敬仰的蕭局叫做“哥”。
這個“哥”是哪個“哥”?
總不可能是親哥哥的那個“哥”吧?
車開走了,於大龍這才趕到,一拍站成了一尊石頭的方遠航,“喂,幾分鍾不見,怎麽就傻了?”
方遠航搓了把臉,轉身靜靜地看著於大龍。
於大龍後退一步,“方哥,你怎麽了方哥?”
方遠航搖頭,“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於大龍激動了,“什麽秘密什麽秘密?是不是好兄弟?好兄弟就要分享秘密!”
方遠航說:“優秀的人總是容易和優秀的人搞到一起。”
一個領導總是容易和另一個領導搞到一起。
於大龍失望,“呸,這算什麽秘密?”
“你的蛋糕不是沒了嗎?”方遠航掰著於大龍的肩膀,讓他轉了個身,“我陪你再去杏紅街買一個。”
明恕駕車往南邊開。蕭遇安說:“吃小龍蝦的季節都過了,怎麽這時候才想起吃?”
“吃什麽不重要。”明恕說:“關鍵是和誰一起吃。”
蕭遇安笑了聲,“您這張嘴,還真會說。”
此時車子正好從主幹道上開下來,拐進一條小道。
明恕靈機一動,直接將車泊在一個露天停車位裏。
這兒怎麽看也不像有小龍蝦店的樣子,蕭遇安偏過頭,還沒問出一句“就這兒?”,就見明恕解開了安全帶。
小男朋友想幹什麽,已經再明顯不過。
明恕傾身而來,一手撐在椅背上,一手輕捏住蕭遇安的下巴,幾乎貼在蕭遇安唇上,“會說算什麽,最重要的難道不是會親?”
蕭遇安笑著將人圈住,任那雙唇吻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