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鬥蟲(05)

字數:8583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心狂 !
    第一百五十五章?? 鬥蟲(05)
    社會上有一句話,叫做“大過年的”。
    國人重視春節,除夕這一天無疑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春節假期亦是無數人逃離現實的避難所。
    好似當零點的鍾聲響起,一切晦氣、黴運、苦難都會被留在過去的一年,麵前的一切都是嶄新的,未來大有可為。
    但也有為數不多的人過不好春節。
    東城區,芳隴巷子。
    這一帶有不少老房子,政-策已經下來,再過一年就要整體拆遷了。
    在大城市,拆遷無疑是天大的喜事,通常意味著一夜暴富。
    今年很可能是芳隴巷子幾十年的老街坊們聚在一起過的最後一個春節,早在剛入冬時,陳紅兵等十來個熱衷跳廣場舞的大姐就張羅著團年的事。
    除夕之前,老姐妹們已經團過好幾波,除夕正日子這天,中午就有人將麻將桌搬到了戶外,女人們嗑瓜子打麻將,男人們掛燈籠準備年夜飯,極力在外人麵前表現自己是如何寵老婆。
    等到了晚上七八點,整個芳隴巷子更加熱鬧。
    市區裏本來是不能私自放鞭炮的,但陳紅兵嘴甜,拉著幾個老姐妹動之以理,曉之以情,說明年這兒就拆了,大家都是在這一片長大的,過去哪有禁放煙花爆竹的規定啊,沒了鞭炮聲,這年都不喜慶了,最後一年,怎麽也該留下點兒回憶。
    城管們一合計,跟上頭打了報告,上頭考慮到他們的訴求有一定的道理,而且芳隴巷子在城市邊緣,屬於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區域,於是還真給他們劃出了一小塊空地,允許他們在那裏放鞭炮,但是不能聲張。
    鞭炮裝在麵包車裏,從專門生產煙花爆竹的小縣城一車車拉到芳隴巷子,十點來鍾,除了瞧不上這一套的年輕人,住在巷子裏的所有居民幾乎都出來了。
    陳紅兵性格潑辣,年輕時常耍“人來瘋”,現在快50歲了,更加放得開,下午組織打麻將,晚上拿著一麵小紅旗,站在空地最前頭維持秩序,儼然芳隴巷子的居委會主任。
    “紅兵姐,紅兵姐!”一起跳廣場舞的楊貴珍粗著嗓門喊:“你過來一下!”
    陳紅兵有些不樂意,從人群中擠過去,“咋啦?”
    “你怎麽一個人呢?”楊貴珍東望西看,“你家那口子呢?小鳴也沒看見。”
    陳紅兵和許多這個年紀的婦女一樣,紋過眉,也紋過唇,但紋得不太理想,眉形唇色現在都已經過時了,為了遮掩它們的不足,陳紅兵每次出門都會化很濃的妝,今天從白天折騰到現在,妝——尤其是眼妝——已經花了,眼線眉眼暈染開來,令她瞪眼這個動作顯得格外滑稽。
    “我男人在家盯著鍋呢!明天要招待親戚,今晚就得把菜做好。”陳紅兵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小鳴大了,不愛和我們湊熱鬧,下午就跑沒影兒了,說是什麽……和女朋友去聽新年鍾聲!”
    “唷!”楊貴珍驚訝,“小鳴有女朋友啦?”
    陳紅兵得意地挑挑眉,可是她右邊眉梢已經溶了,挑也挑不起來。
    “那你心態好啊。”楊貴珍的語氣不知不覺已經帶上幾分嘲弄,“小鳴這都高二了,你還不著急他的成績,還敢讓他交女朋友。”
    陳紅兵裝模作樣地笑:“小鳴自己有分寸的,再說,兒子大了,我一個當媽的老管著他,說不定還招人恨,他想交就交吧,人家女孩兒家裏有錢,成績好著呢!”
    楊貴珍翻了個白眼。
    陳紅兵又道:“你們家彬彬呢?”
    “喏——”楊貴珍嘴一努,“和他爸放鞭炮呢。”
    陳紅兵皮笑肉不笑,“還是彬彬好,和你們親,不像我們小鳴。唉,小鳴唯一讓我放心的就是成績……”
    鞭炮聲震耳欲聾,頃刻間將女人們的“唇槍舌劍”淹沒。歌舞升平,熱鬧非凡,給一切明爭暗鬥穿上了一件相親相愛的外衣。
    大家開懷笑著說“恭喜發財”,可其實每個人都希望別人無財可發。
    陳紅兵和楊貴珍是芳隴巷子廣場舞的組織者,也是領舞。陳紅兵年輕時長得漂亮,經常參加廠子裏的文藝節目,現在同齡婦女大多臃腫了,她的身材卻保持得很好,所以雖然跳得不如楊貴珍好,卻靠著身材優勢成為第一領舞。
    陳紅兵的兒子項皓鳴和楊貴珍的兒子徐彬彬同齡,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念小學時還看不出什麽,上了初中之後,項皓鳴不管是長相還是成績,都處處壓徐彬彬一頭。這讓楊貴珍在陳紅兵麵前格外抬不起頭。
    現在陳紅兵還說什麽項皓鳴交了個富家女朋友,一起去市中心聽鍾聲看禮花。楊貴珍就更加咽不下這口氣。
    她自個兒被陳紅兵壓一頭就算了,為什麽兒子也不爭氣?
    誇張的笑聲從斜前方傳來,楊貴珍一看,徐彬彬正支著串鞭炮,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用力跺了下腳,更覺得窩火,不懂自家兒子到底在笑什麽,這麽大個人了,成績不行,腦子還笨,淨知道給她出洋相。
    劃定放鞭炮的空地在巷子西邊,巷子東邊的路燈壞了幾盞,黑乎乎的,兩邊的老房隻有零星幾扇窗戶透出燈光,其中一扇就是陳紅兵的家。
    她沒有對楊貴珍說實話。
    明天,沒有親戚會到她家裏來,她的老公項林沒有忙著做菜,她的兒子項皓鳴也沒有去市中心聽新年鍾聲,連項皓鳴有女朋友也是她臨時編的謊話。
    此時,項皓鳴正關在自己的房間裏做題——當然不是自願,而是被她所逼迫。項林昨天就沒回來,不知道上哪鬼混去了。
    陳紅兵活了大半輩子,愛慕虛榮,凡事都要和周圍的女人比,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麵子,自家男人長期夜不歸宿、不理家務這種事,她是斷然不會讓鄰居知道的。至於項皓鳴,她多年如一日地營造兒子聰明、有天賦、不怎麽學習就能考出好成績的“人設”,借以在與楊貴珍之流的閑聊中獲得最大的心理優勢。
    巷子另一端的鞭炮聲和吵鬧聲傳過來,即便將窗戶關得死緊,也遮擋不住。項皓鳴煩躁地摔了筆,將草稿紙揉成一團,狠狠砸在地上。
    寫字台上放著一張全家福,不知是多少年前拍的了,照片裏的他還很小,戴著紅領巾。陳紅兵非要將全家福放在桌上,他每次做作業做得心煩意亂時,一看到它,就更加煩悶。
    他想將相框砸個稀巴爛,再將照片也撕個稀巴爛。
    這種虛偽的闔家幸福唯一能讓他感受到的就是惡心。
    離淩晨還有一陣子,項皓鳴早就看不進書了。他很了解陳紅兵,這個女人——他已經無法將她稱作媽媽——不等到所有人都散場,是不會回來的。
    項皓鳴果斷換好外出的衣服,看了看微信裏的班級群,群裏十分熱鬧,同學們幾乎都在外麵玩,最次也在親戚家吃年夜飯,隻有他,大過年的還被關在家裏做作業。
    十六七歲的少年,逆反心理一旦被激發出來,基本上就收不回去了。項皓鳴從抽屜裏拿出800多塊錢——這是他扣下來的教輔費,將圍巾、手套塞進書包,就頭也不回地關門離開。
    樓道裏有股陰濕味,他嫌惡地捂著口鼻,匆匆走過。
    他實在是搞不懂,這一整巷子裏的窮人到底在瞎折騰些什麽?陳紅兵前陣子挨家挨戶收錢,說是要買年夜飯的材料、裝飾用的紅燈籠,還有那一車車鞭炮。
    幾千上萬塊錢,為什麽不改善一下居住環境,反而拿去搞那些虛頭巴腦的活動?
    一群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蟲子而已,眼巴巴地盼著拆遷,要本事沒本事,要背景沒背景,還費力去營造什麽鄰裏友好。
    項皓鳴覺得,蟲子們的“過家家”真的很可笑。
    但更加可笑的是,他出生在這裏,他也是一隻弱小的蟲子。
    一想到這,項皓鳴就恨不得立即從芳隴巷子逃離,腳步不由得加快,從快走變成了跑。
    “啊——”
    一聲難聽的叫聲伴隨著胸口的悶痛出現,項皓鳴蹙眉一看,撞著自己的原來是徐彬彬。
    “嘿!小鳴,你在家啊?”徐彬彬天真得傻氣,“那你剛才怎麽不來和我們一起放鞭炮?”
    項皓鳴不討厭徐彬彬,但也不喜歡,在他眼裏,徐彬彬就是個傻子。
    徐彬彬後麵跟著楊貴珍。此時,楊貴珍怪異的目光正落在項皓鳴身上。
    項皓鳴一下子就懂了楊貴珍在想什麽。
    這個膚淺的女人,不就愛和陳紅兵“爭奇鬥豔”嗎?
    項皓鳴十分樂意讓陳紅兵丟臉,於是扯出一個幹笑,“我一直在家,但我媽非逼我在家寫作業。”
    此話一出,楊貴珍臉上的笑再也掩飾不住,“哎呀,紅兵姐剛才給我說,你和女朋友到市中心聽鍾聲去了。”
    項皓鳴搖頭,“我沒有女朋友。”
    楊貴珍像是被徹底取悅了,笑得五官扭曲。
    “我不和你們說了啊,趕在我媽回來之前,我還想去感受一下節日氛圍。”項皓鳴惡劣道:“貴珍阿姨,您可別告訴我媽在這兒看到了我。”
    楊貴珍接連擺手,“去吧去吧,阿姨啥都不說!”
    項皓鳴麵帶微笑,但當與楊貴珍母子擦身而過時,這微笑頃刻間消失殆盡。
    淩晨2點,鬧新春活動終於收尾,空地上全是紅紙屑,零點之後,陳紅兵還領著廣場舞老姐妹們跳了幾支舞,收獲無數掌聲。
    雖然累,但陳紅兵十分享受這種追捧。
    回到家時,項皓鳴的臥室裏已經沒有燈光透出來。陳紅兵料想兒子已經睡了,一邊卸妝一邊低聲咒罵項林。
    她是恨不得項林去死的,這樣等到拆遷時,拆遷費就是她和兒子的,項家的人一個子兒都別想撈走。
    鄰居麵前的陳紅兵和家人麵前的陳紅兵完全是兩個人,罵過癮了陳紅兵才關燈睡覺,想著早上起來給兒子煮湯圓,卻因為過於困倦,睡到臨近中午才醒來。
    “小鳴?”陳紅兵敲了敲臥室門,“吃早飯了嗎?中午咱娘倆出去吃吧。”
    沒有動靜。
    陳紅兵很疑惑,項皓鳴一向很乖,從來不會不搭理她。
    “媽媽進來了啊。”陳紅兵推開門,隻見窗簾鼓了一下,房間裏空無一人。
    芳隴街派出所。
    昨晚所有民警在崗執勤,現在一部分人回去休息,一部分人仍舊堅守崗位。
    “你別急,把情況說清楚。”女民警小汪頂著一對黑眼圈,疲憊不堪地安撫陳紅兵,“你兒子是什麽時候從家中離開,他的手機號、社交網絡號是什麽,在哪所中學念書……這些基本信息你得先告訴我們,我們才能往下查。”
    陳紅兵心急如焚,平時那麽伶牙俐齒的一個人,兒子一丟,就整個失了方寸,半天沒把事情交待清晰。
    發現項皓鳴不在家後,她先是給項皓鳴打電話,後又發信息,但項皓鳴已經關機了,微信上也一直沒有出現“對方正在輸入”。
    她有項皓鳴幾個同學和班主任的電話,挨個打電話過去問,對方都說項皓鳴沒有與自己聯係。
    她給項林打電話,項林居然也關機。
    完全想不出項皓鳴能去哪裏,陳紅兵隻得報警。
    在小汪的開導下,陳紅兵總算將必要信息說清楚了,她抓著小汪的手,雙眼通紅:“我們小鳴不會出事吧?他很乖的,從來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成績也很好,你們一定要幫我找到他啊!”
    像冬鄴市這樣的大城市,“失蹤”實在是太常見的事。少部分失蹤與案件有關,絕大多數失蹤隻是短暫走失、誤會,甚至是惡作劇。
    不過對少年失蹤,警方一向非常重視,即便民警們已經人困馬乏,也立即展開調查。
    監控顯示,除夕夜11點12分,項皓鳴獨自穿過芳隴巷子東口,未被人尾隨,此後,他未再出現在任何公共監控中。
    通訊記錄顯示,項皓鳴的手機在初一淩晨4點左右關機,目前無法被定位。
    直到晚上,派出所也未能找到項皓鳴,民警詢問了項皓鳴每一個能夠被聯係上的同學,無人知道他的去向。
    整個春節假期,環衛工人輪休,市中心的重點場所當然隨時有人做清潔,但芳隴巷子這種地方,一天裏的大多數時間幾乎見不到環衛工人的身影。正月初四,老許天不亮就出門掃大街——今天輪到他了,他想早點做完早點回家繼續過年。
    住在芳隴巷子的人前幾天拉了幾車鞭炮來放,管放不管收拾,炸完的紙屑、箱子,亂七八糟全堆在一個土坑裏,誰都不願意清理。
    老許嘴裏罵罵咧咧,本來也不想管,這麽大個土坑,他一個人肯定弄不幹淨,不如等大夥都上班了,運一車土來就地埋掉算了。
    但老許又有些自己的私心,聽說鞭炮根本沒有放完,撿回去賣給那些做鞭炮生意的,說不定還能賺個百八十塊錢。
    天一時半會兒還亮不起來,老許說幹就幹,試探著走進土坑,一邊將空箱子往外麵扔,一邊往深處走去。
    突然,他發現自己好像踹到了什麽,刨開紙屑,再拿電筒一照,在看清楚那是什麽時,嚇得失聲尖叫。
    濃霧散開,警戒帶將現場與看熱鬧的居民隔開。
    數輛警車停在芳隴巷子外,不僅有東城分局的,還有刑偵局的。
    老許麵色慘白,坐在板凳上起不來,“那,那個人的皮都被剝了,全是血窟窿,嚇,嚇死我了!”
    明恕從車裏下來,快步朝現場走去。
    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從旁邊哭著衝過來,幾乎撞在了他身上。
    “這位大姐的兒子除夕晚上失蹤了。”民警小汪說:“她擔心那裏麵的……”
    明恕點點頭,看了女人一眼,拉開警戒帶走了進去。
    女人正是陳紅兵,她麵容極為憔悴,撐了幾十年的麵子被這難熬的幾日撕扯得支離破碎,她坐在地上哭喊,害怕土坑裏的“血人”是她的兒子項皓鳴。
    如果隻是一起普通的命案,重案組也許不會立即出動,但現在正是春節期間,時間特殊,而且據報案者老許的描述,現場十分詭異,死者全身的皮膚被剝下,整個人被掩埋在紅紙屑中。在冬鄴市周邊一些鄉鎮,百來年前有將活人剝皮取天靈蓋骨,用於祈求消除疾病的落後習俗。被殺死的人都是身體健康但地位極其低下的窮人,而殺死他們為自己消除疾病的都是有權有勢的富人。
    這殘忍的習俗早就被根除,如今卻似乎在市區重現。
    明恕今日輪休,早就計劃好了和蕭遇安開車去西郊兜個風,接到線索後立即取消了行程,匆忙趕到。
    土坑裏的紅紙屑和箱子還未被完全清除,“血人”已經被轉移到土坑外。
    現場的血腥氣並不嚴重,空氣中最明顯的是硝煙氣。
    明恕戴上手套和口罩,眉心緊皺,走到邢牧身後,“真是剝皮?”
    邢牧搖頭,也不知是太冷,還是屍體的情況過於糟糕,他的聲音竟然有些發抖,“不是剝皮,這些傷是鞭炮炸出來的。”
    明恕眼神一緊,“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