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鬥蟲(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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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鬥蟲(06)
去年秋天,重案組也接觸過形如“血人”的屍體。
楚信為了給同母異父的兄長複仇,在殺害秦雄一家之後,用銳器反複刮割他們的皮膚,令他們乍一看如“血人”般可怖。
但此次這具屍體上的傷,卻是由鞭炮造成。被害人全身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麵部毀壞得尤其嚴重,勉強能辨認出是男性,卻因為灼燒導致的體征改變,而難以判斷其年齡和具體死亡時間,必須帶回刑偵局做進一步的屍解。
“這他媽多大仇啊?”方遠航蹲在邢牧旁邊,盯著屍體看了一會兒就別開了眼。這更駭人的屍體他不是沒有見過,那些被燒死的人,屍體最後所呈現的樣子比這更猙獰,但一想到這人是被鞭炮炸死的,就不免感到膽寒,“行凶的人心理也太變-態了吧?這是把人當成什麽了?”
把人當成什麽?
因為湖影,明恕下意識想到一個詞——蟲子。
行凶的人將被害人當做蟲子,所以如此肆意踐踏?
晴好的天氣已經持續了很多天,此時太陽在東邊,離升到天頂還早,陽光明晃晃的,空氣卻十足地冷。
日照仿佛是假象,捂不熱這冬季裏的世間。
明恕眉心微擰,繞著土坑走了一圈。
土坑有半個籃球場那麽大,一米多深,紅紙屑又細又碎,紮在泥土裏,不太容易清除幹淨。
站在刑警的視角,這個現場怎麽看怎麽有種瘋狂的儀式感。
鞭炮這種東西,不僅代表除舊迎新的喜慶,還可代表“歡送”逝去的人。
“肖滿。”明恕朝正在坑裏忙碌的肖滿喊了聲,“把你們剛到現場拍的照給我看看。”
肖滿費力地爬了出來,摘掉手套,“報案的那個大爺說,這人和祭祀有關,我看也是,這是他被轉移之前的姿勢。”
照片上,“血人”匍匐在土坑中,似乎曾經被人固定為跪姿。
明恕將照片放大,仔細查看,然而因為屍體被毀壞嚴重,幾張照片根本看不出個所以然。
“土坑裏麵和周圍的足跡呢?”明恕問。
肖滿說:“足跡有,還不少,但都已經被破壞,價值不大。”
“‘足跡不少’是什麽意思?”明恕將平板還給肖滿,“多人作案?”
肖滿搖頭,“這倒不一定,我跟附近的居民了解過,這個土坑不是最近才出現,一早就有了。這兒位於城市邊緣,再過大半年就要拆遷,垃圾處理工作不太跟得上,像這樣的土坑,附近還有四個,居民將廢棄的家具、快遞箱子等大件幹垃圾丟在裏麵,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來拉走。”
明恕說:“所以凡是住在這裏的人、收垃圾的人,都有可能進入土坑中。”
“對。”肖滿說:“而且他們知道,土坑的清除規律。”
明恕說:“你是想說,從對土坑的了解程度來看,凶手很可能是這附近的居民。”
“我‘不負責’地推測一下。”肖滿說:“也許不止凶手,連被害人也住在這一片。對了,派出所初一就接到報警,一個念高二的男生失蹤了,到現在一點消息都沒有,男生的媽媽都急瘋了。”
明恕回頭看了眼,不久前撞到他的女人仍舊待在警戒帶外,滿麵苦楚。
“土坑的作用是供居民暫時放置大件的幹垃圾,這麽多鞭炮的紙屑丟在這裏,沒有人覺得奇怪嗎?”明恕說著,撿起一片紙屑,輕輕一捏,紙屑就碎開了,“芳隴巷子應該也在煙花爆竹禁燃區吧,怎麽會炸了這麽多?沒人管?”
“他們打了申請,說是馬上就要拆遷了,這是大家聚在一起的最後一個春節。”肖滿說:“現在不是推崇人性化執法嗎,城管那邊就專門給他們劃了空地,讓他們放。”
明恕神色一變,“有這種事?”
“說不定凶手就是鑽了這個空子。”肖滿歎息,“唉,本來是便民惠民的好事,現在出了命案,後麵就不好說了,總得有人負責。”
頓了下,肖滿又說:“這回得辛苦邢老師了,被害人的情況和焚-屍類似,屍體上的許多重要痕跡都被毀掉了,屍檢難度很大。”
明恕點了點頭,“你們在這兒守著,我去巷子裏看看。”
一見有刑警從警戒帶裏出來,陳紅兵就趕了上去,聲音帶著哭腔,“你們查出來了嗎?躺在裏麵的是誰?是……是不是我的小鳴?”
“小……”明恕額角跳了下,“死者的身份暫時無法確定,一旦dna比對結果出來,我們會立即告訴你。”
陳紅兵挽起袖子,“是要抽血嗎?你們抽我的,我是小鳴的媽媽,我可以做dna比對!或者你們讓我進去看看,那是不是小鳴,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明恕搖頭,“你不能進去。”
裏麵那具“血人”,別說普通人,就是經驗豐富的刑警,剛看到都得適應一下,現在讓這位母親進去,恐怕會當場暈倒。
派出所民警都在外圍守著,明恕問起鞭炮的事,他們個個麵露為難之色。明恕也不想讓這些基層片警難做,但鞭炮也許是一個突破口,他不可能放過。
“土坑裏的紅紙屑、箱子、沒有使用的鞭炮是什麽時候丟進去?”明恕問:“誰丟進去?鞭炮是誰組織購買?”
一位民警指了指陳紅兵。
明恕略感詫異,“是她?”
“也不是說鞭炮就是她買的。”民警將芳隴巷子的情況大致介紹了一番,提到陳紅兵是廣場舞小團體的領舞,平時就組織過大家參加比賽、購買統一的服裝,這次的團年活動也是陳紅兵組織的,前期向大家收活動費、訂購鞭炮、買裝飾品,都是陳紅兵在做。
除了陳紅兵,民警還說了幾個名字,都是在芳隴巷子比較活躍的居民。
楊貴珍本來就在警戒帶外麵看熱鬧,一聽民警叫自己,趕忙跑了過去。
“裏麵那個,真的是項皓鳴啊?”楊貴珍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有種不合常理的興奮。
明恕心中在意,凝視著楊貴珍的眼睛。
楊貴珍經不起他這麽看,別開視線,“我,我就是問問。畢竟紅兵姐找她兒子好多天了。”
“你認為裏麵那人是陳紅兵的兒子?”明恕說:“有什麽依據嗎?”
楊貴珍遲疑了半天,“嗨,我跟你說實話吧,其實項皓鳴失蹤那天,我看到過他,他還和我打招呼來著。”
小汪驚訝,“有這回事?那陳紅兵報案之後,你為什麽不說?”
“我沒想到項皓鳴可能死了啊!”楊貴珍爭辯道:“我以為,以為就是男孩子淘氣,離家出走,過幾天就回來了,我們家彬彬也離家出走過……”
明恕說:“你是什麽時候看到項皓鳴?他說了什麽?”
“三十晚上11點左右吧。我送彬彬回去睡覺,看到項皓鳴從樓道裏衝出來,急急忙忙的,像是要去幹什麽。”楊貴珍說:“對了,那天紅兵姐說項皓鳴和女朋友約會去了,但其實項皓鳴被她關在家中做作業。項皓鳴說在家憋得慌,想到外麵透個氣,還讓我不要告訴他媽。”
楊貴珍所交待的情況與監控最後一次拍到項皓鳴的時間一致。
“我也不是故意瞞著你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過年的,我還得走親戚,如果我說我看到了項皓鳴,後麵還有多少麻煩事,誰也不好說,對吧?”楊貴珍的道理張口就來,“但現在人可能沒了,我再瞞著就說不過去了。”
明恕思索片刻,“最早是誰提出放鞭炮?最後敲定是什麽時候?”
“是紅兵姐。”楊貴珍說:“臘月十多號就說好了。”
臘月十多號,芳隴巷子就決定以放鞭炮的形式迎春,那麽凶手就有非常充足的時間做準備。
明恕又問:“誰提出將沒有用完的鞭炮和紅紙屑、箱子一起扔進土坑?”
楊貴珍想得有點久,“也是紅兵姐?我不記得了,但就算她不說,最後我們也會把紙屑扔進去,因為別的地方都堆不下。”
明恕說:“你們隻在除夕晚上放過鞭炮?”
這次回答的是民警,“對的,他們申請的就是除夕晚上,所以最後那些沒有放完的也隻能扔掉。”
“這個……”楊貴珍舔了舔嘴唇,“其實後來也有人偷偷摸摸放。”
明恕問:“誰?”
“我不清楚。”楊貴珍說:“按規定,我們本來隻能放到初一淩晨一兩點,紅紙屑就是那時候掃進土坑的——當時我在,所以記得很清楚。但是後來大家都散了,又有人放鞭炮,我還跟我家裏那口子抱怨,說大半夜的還放什麽放。”
趕來的城管苦著臉說,他們是想著反正過年,而且芳隴巷子打的申請早就批了,多放幾小時也沒什麽,所以沒有較真去管。
明恕說:“那後來呢?初二初三,還有人放鞭炮嗎?”
城管和楊貴珍都搖頭。
目前被害人的身份和死亡時間尚未確定,明恕安排部分隊員在芳隴巷子做初期排查,又去派出所調了陳紅兵初一報警時的記錄。
“被害人不管是不是項皓鳴,陳紅兵都是個重要人物。”明恕說:“項皓鳴失蹤得蹊蹺,他離家之前沒有聯係任何認識的人——至少現在已知的通訊記錄裏沒有異常。照楊貴珍的說法,項皓鳴是被陳紅兵逼在家中學習,受不了了想出去透個氣,項皓鳴還讓她不要告訴陳紅兵。這其實就排除了項皓鳴主動離家出走的可能。項皓鳴是打算出去待一會兒,然後在陳紅兵回家之前,最晚第二天陳紅兵醒來之前回家,否則就算楊貴珍什麽都不說,陳紅兵也會知道自己兒子不見了。”
因為並非正常出勤,蕭遇安沒有穿警服,一件短款皮衣收去了些許他身上慣有的儒雅,多出幾分野性——皮衣是明恕挑的。剛才明恕跑了趟現場,他則趕回刑偵局處理別的事情。
“你已經和陳紅兵接觸過了?”蕭遇安問。
明恕點頭,“她精神狀況很糟糕,我看她的反應,她好像覺得土坑裏的‘血人’就是她失蹤的兒子。”
“這倒不奇怪,人之常情。不願最壞的情況發生,潛意識卻認為最壞的情況一定會發生。”蕭遇安說:“這是個單親家庭?”
“不,陳紅兵有丈夫。”明恕說:“這也是我覺得詭異的地方。陳紅兵報警之後,派出所嚐試聯係他的丈夫項林,但聯係不上,項林的手機一直呈關機狀態。陳紅兵告訴民警,她和項林早就感情破裂,項林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家。不過芳隴巷子的不少居民卻說,陳紅兵和項林感情和睦,在項皓鳴失蹤之前,陳紅兵還親口說過,項林在家裏準備招待親戚的飯菜。”
“有這種事?”蕭遇安抱起手臂,想了會兒說:“陳紅兵撒謊無非兩種理由,第一,項林不是簡單的‘聯係不上’,項林可能已經出事,陳紅兵知道,卻在隱瞞,第二,因為性格原因,陳紅兵單純不願意街坊知道自己家庭不睦,竭力營造一個‘闔家幸福’的假象,她也不知道,項林為什麽聯係不上了。”
因為屍體表麵炸傷嚴重,屍檢耗費的時間很長,邢牧拿著屍檢報告從法醫鑒定中心出來時,dna比對結果也已經出來了。
“血人”正是此前失蹤的項皓鳴。
邢牧看著項皓鳴的照片,歎了口氣,“看來的確是他,我這邊確定的年齡也對得上,這孩子今年才17歲。”
明恕結果屍檢報告,“被害人生前被嚴重束縛?”
“對,雖然體表已經被毀壞,但是經過解剖,我能夠確定,被害人是在活著時被束縛,凶手脫掉了他的外套,直接將鞭炮綁在他身上——他當時隻穿著內褲和內衣。”邢牧說:“不過死亡原因和鞭炮關係不大,我在他的口腔、氣管中發現大量泥土,其後腦、頸部有明顯按壓傷,他是被人按入泥地中,因機械性窒息而死。”
方遠航咋舌,“這太殘忍了!那些鞭炮就是在他瀕臨死亡時點燃的嗎?”
邢牧點頭:“可能是更早一些時候,窒息的人並不會立即死去,凶手在他還有意識時點燃了綁在他全身的鞭炮,他是在人難以承受的痛苦中死去。這也是他身上的傷有生活反應的原因。而在他死亡之後,凶手繼續將鞭炮綁在他頭上、身上,爆炸加上焚燒,起到了毀-屍的作用。屍體現在的情況,我無法給出一個具體的死亡時間,隻能說初一、初二兩天都有可能。”
“是初一淩晨3點到6點之間。”明恕說:“隻有這個時間段,凶手在被害人身上放鞭炮不會引人注意。初一白天之後,芳隴巷子及周圍沒有人再放過鞭炮。”
方遠航說:“那如果凶手不是在芳隴巷子殺死被害人呢?那個土坑隻是拋屍現場?”
“不,那裏就是命案現場。”肖滿說:“被害人口腔、呼吸道裏的泥土,和土坑中一致。”
邢牧接著道:“而且屍體沒有被搬運的跡象。”
明恕說:“這種死法,凶手很可能不是一個人。項皓鳴身高1米73,將他按入泥土中悶死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事。”
“在遇害前,項皓鳴曾大量飲酒。”邢牧說:“酒精幹擾了他的反應。”
明恕皺著眉,輕聲道:“他是從哪裏弄來酒?”
易飛說:“如果是自己購買,那隻能是用現金。”
明恕側過臉,“從家裏帶酒出來?路上被別人引誘喝酒?前一種情況倒是有可能,後一種……現在的學生警惕性都不弱,項皓鳴肯接,那給他酒的人大概率是他的熟人。凶手手段殘忍,現場具有儀式性,而芳隴巷子早在十多天以前就確定會在除夕夜放鞭炮迎新,凶手熟悉芳隴巷子,甚至陳紅軍一家,現在重點要排查的是項皓鳴、陳紅軍、項林的人際關係。被害人雖然是項皓鳴,但項皓鳴未成年,與凶手有牽扯的說不定是項皓鳴的父母。項林現在呈失蹤狀態,必須盡快找到他。另外,肖滿。”
肖滿抬頭,“在。”
“除夕晚上芳隴巷子剩下了不少鞭炮,但凶手在作案之前,不可能確定現場會剩下多少鞭炮,他,或者說他們,必然早有準備。”明恕說:“你去檢查土坑裏的紅紙屑是不是同一種,再向廠家求證。”
“明白。”
會議室外的走廊上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隱約聽得見幾聲“我的兒啊”。
方遠航揉了揉鼻子,“我最怕麵對中年喪子的母親,尤其項皓鳴還死得這麽慘。”
一般命案中,有家屬認屍的環節。但就這個案子來說,認屍的意義已經不大。陳紅兵最初堅持要看項皓鳴最後一眼,到了門邊卻遲遲不敢睜眼。
明恕將她帶到問詢室,長久地注視她,最終不得不開口,“我理解你的悲傷,但為了盡快找到凶手,我現在不得不問你幾個問題。”
陳紅兵悲痛欲絕,“到底是誰害了我的孩子!”
明恕看著陳紅兵的眼睛,“告訴我你所了解的項皓鳴,以及,項林為什麽出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