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鬥蟲(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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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一章?? 鬥蟲(11)
    周嵐所說的楚瑩是隔壁19班的學生,其母是某高端酒店的高層管理人員。易飛在東城區一家美甲會所找到她,亮明身份時,她甚至笑著朝易飛揚了揚剛做好的漂亮指甲。
    “項皓鳴?那是誰?我不認識。”楚瑩撥弄著精心打理的卷發,“也是一外的學生嗎?”
    “不要再裝了。你的同伴——周嵐、吳林宵——已經承認你們初一淩晨對項皓鳴做的事。”易飛性格溫和,對女性一向好脾氣,可此時麵對楚瑩,實在是擺不出好臉色,“不然我為什麽現在找到你?”
    楚瑩化著淡妝的臉輕微扭曲,修長玉白的手指絞在一起。但比起許多成年嫌疑人,她在謊言被揭穿這一瞬的反應堪稱“淡定”。
    類似的淡定還出現在周嵐和吳林宵臉上。
    易飛不知道該用“天生惡毒”還是“涉世未深”來形容他們,唯感到冷意在周身遊走。
    這三人用任何正常人都難以接受的殘忍手段殺死了自己的同學,雖有反偵察的舉動,但發現自己無法抵賴時,都顯得十分鎮定。
    他們知道自己會接受法律的嚴懲,卻對做過的事毫無悔過之心,對法律本身,他們亦抱著藐視的態度。
    一條鮮活的生命,在他們眼中隻是用來取樂的工具。
    沒了,下次就換一個工具。
    若是警方沒有及時發現他們,他們還會繼續作案。
    殺人會上癮,尤其對具有反社會人格的未成年來說。
    文朝龍也許就是他們的下一個目標。
    “那兩個笨蛋。”楚瑩無所謂地笑了笑,“遊戲還沒玩到第二輪就招了。”
    “為什麽要這麽做?”易飛壓著火氣,“你和項皓鳴連話都沒有說過!”
    “誰叫他上鉤了呢?是他自己撞上來的啊。”楚瑩輕鬆地歎了口氣,“我沒什麽好交代,我隻是跟著周嵐和吳林宵,他們說玩兒什麽,我就玩兒什麽。你去問他們吧。”
    易飛右手重重拍在桌上,“那是個活生生的人!”
    楚瑩困擾地噘了下嘴,眸光十分幹淨,甚至有幾分委屈。
    她的模樣十分引人憐愛,可看著她的人,無一不感到膽寒。
    “得看參照物啦。”楚瑩說:“對在意他的人來說,他當然是個活生生的人。但對我來說,他算老幾呀?警察叔叔,我的生活還無趣了,如果不找些刺激,我害怕會殺了自己呢。那天他被他們按在土坑裏的那個表情,啊……太精彩了!好可惜呀,你們沒有看到。原來人在承受痛苦時是那種反應,嘻嘻嘻嘻!你們要抓我就抓吧,學校全是普通人,我早就待膩了,監獄裏那些犯人,我倒是想接觸接觸。”
    周嵐仰起頭,眯眼看著頭頂刺目的燈光,兩粒眼珠子被照得像沒有雜質的玻璃球。
    這個姿勢他保持了很久,再次平視明恕時,眼中已經有了淚光。
    但這淚光與懺悔無關,與愧疚無關,甚至比“鱷魚的眼淚”還要卑劣。
    “零點時,我們放了幾串鞭炮,那時項皓鳴就已經醉了。”周嵐繼續道:“他一醉,就開始講他們家的事。真有趣,都是我想象不出來的畫麵——你知道嗎,他們家居然會為了一隻襪子吵架。他爸爸的襪子破了,買回來十塊錢三雙的襪子,他媽媽就大罵他爸爸,說‘老娘十塊錢能給你買四雙,你為什麽又浪費錢’。”
    明恕眼中的光越來越冷,眉心也皺得更深。
    “你不覺得有趣嗎?聽他講這些事,我還猶豫過,要不要把他留下來,繼續給我們講故事。”周嵐說:“不過吳林宵不同意,他對故事沒興趣,隻想趕緊做‘正事’。”
    明恕說:“你們將項皓鳴徹底灌醉之後,扒掉了他的衣服?”
    周嵐好似回憶起了當時的情形,“嘖嘖嘖,喝醉的人真麻煩,根本沒有力,還要掙紮。”
    明恕問:“你和吳林宵一起將他悶進土坑?”
    “不然呢?”周嵐說:“難道還讓女孩子上嗎?”
    明恕感到自己太陽穴正在瘋跳,麵前這個看似彬彬有禮的未成年男生,刷新了他對惡毒的認知。
    “吳林宵說,他的叫聲很好聽。”周嵐笑起來,“不過鞭炮的響聲實在是太大了,我沒怎麽聽清楚。後來……後來他就不動了,本來吳林宵去點第一炮時,他就快死了。對了,你見過那些被拍暈的黃鱔嗎?他當時就很像一條被拍暈的黃鱔,在案板上蹦啊蹦,最後還是死掉了。”
    明恕深深呼吸,仍是沒能將在肺腑裏灼燒的憤怒壓下去。
    在外麵看著監控的隊員有的已經踹翻了座椅。
    成年人的惡往往有跡可循,而未成年的惡卻更加“純粹”,更加直刺人心。
    “完事兒後,我們用紅紙屑將他埋在土坑裏。”周嵐說:“那些鞭炮,都是他討厭的媽媽主持買來的,最後他可是被她媽媽買來的鞭炮給埋了。你說諷刺不諷刺?”
    明恕說:“後來你趕回修車廠?”
    “對啊。”周嵐得意道:“那兩個笨蛋還沒醒呢。”
    一種強烈的不平感促使明恕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假如除夕晚上,項皓鳴一直在家做作業,沒有出來,你們是不是就不會對他動手?你們有一定的反偵察意識,不可能給他打電話發信息。”
    周嵐說:“我們早就有準備了。他出來不出來都一樣。他家那位置不是特別偏僻嗎,晚上11點左右,所有人都跑到空壩上團年去了,還是他媽媽一手操辦的呢。隻要我們往他窗戶上砸一枚小石子,他必定開窗往下看,看到有同學來找他過年,最起碼,他會下來一趟。人都下來了,不就好辦了嗎?那兒可沒有監控,寒假那麽長,我和吳林宵早就查清楚了。”
    審訊持續到早晨,回到重案組的辦公室後,明恕一句話沒說,在幾張椅子組成的“床”上倒頭就睡。
    蕭遇安站在椅子邊看了會兒,將明恕自個兒的外套蓋在他身上,又將自己的大衣蓋在最外麵。
    和重案組經手過的大多數案子相比,這樁案子在偵破的難度上算得上簡單。凶手年紀小,雖然有與警方周旋的意識,但在前期準備時早就暴露了馬腳,現在物證人證皆有,口供也比較完整,隻剩下一些收尾工作,就基本能夠接案。
    但沉重的壓抑感卻在每位隊員心中盤旋不去。
    被害人未成年,有個並不真正關心他的母親,有不算輕的心理問題,痛恨自己的出身,沒有放棄掙紮,始終在努力向上,盼著有朝一日自己能和那些生來優越的同學一樣。
    加害人亦未成年,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富有讓他們眼界大開,任何東西都唾手可得,普通的樂趣已經難以讓他們心動,他們絞盡腦汁尋找的,是殘忍的,血淋淋的“刺激”。
    明恕其實根本沒有睡著,腦中不斷湧現最近接觸的案子,周嵐的臉,吳林宵的臉,楚瑩的臉漸漸重合,最後居然貼在了賀煬的臉上。
    這三個未成年孩子的心理,和賀煬的心理何其相似。
    他們親手殘殺同學,而賀煬逼迫兩個絕望的人互相殘殺,很難說誰更狠毒,誰更惡劣。
    但賀煬的手段顯然更加高明,時至今日,他也沒有露出把柄。
    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明恕坐起來,將兩件外套抱在懷中。
    方遠航一改平時的跳脫活躍,將一份加熱過的早點放在桌上,“師傅,給你留的。”
    明恕盯著蕭遇安的大衣出了會兒神,“知道蕭局在哪兒嗎?”
    “蕭局親自審吳林宵去了。”方遠航往走廊上看了看,“不知道有沒有審完。”
    明恕閉眼想了想,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一個地方——這三人到底是怎麽湊到一起?
    這個問題看似與案子本身沒有太大關係,但讓人無法不在意。
    周嵐和袁艾、趙暮是鐵哥們兒,袁艾親口說周嵐和吳林宵沒有什麽交情,而楚瑩根本不是17班的人。
    這三人在同學眼中性格完全不同,讓他們走到一起、策劃殺人的契機是什麽?
    明恕匆匆解決掉早餐,快步朝審訊室走去,幾個審訊室都沒人了,一名記錄員說,蕭局剛審完,應該是回樓上的辦公室去了。
    “不再多睡一會兒?”蕭遇安剛兌好一杯咖啡,拿在手中還沒有喝。
    咖啡是明恕前段時間看直播買的,被方遠航批評過。
    連方遠航都覺得難喝的咖啡,蕭遇安此時拿來兌,顯然不是為了品嚐咖啡的醇香。
    單純是為提神罷了。
    明恕將大衣掛在椅背上,“周嵐和吳林宵、楚瑩是怎麽成為朋友?”
    蕭遇安說:“高一剛入校,參加素質拓展時。”
    冬鄴市一些重點中學會在新生入學之後舉行素質拓展活動,將學生們拉去郊外、山上等遠離城市的地方,進行各種考驗體力、合作、智力的集體活動,其目的主要是為了讓新生們盡早彼此熟悉,培養集體榮譽感,也算是三年高中生涯的“誓師大會”。
    一外當初選擇的是冬鄴市南邊的一個拓展基地,活動以班級為單位展開,高一新生們必須在基地裏待十天。不過不少學生和老師都將拓展看做“走過場”,隻有第一天的活動是嚴格按照日程表進行。
    往後,大家就開始自由活動。
    基地建在一座山裏,占地廣大,深處很少有人。
    周嵐那時還沒有和袁艾、趙暮打成一片,獨自在山溝裏散步時遇見了滿手鮮血的吳林宵。
    “你……”周嵐問:“你在幹什麽?”
    “看不出來嗎?”吳林宵說:“殺貓啊。”
    他手中捏著的是一隻灰色田園貓,體型肥碩,看樣子是基地哪位職工養著的。
    但它已經死了,血從脖子處湧出,將原本光潔的皮毛染得濕膩。
    吳林宵用一塊巴掌大的尖銳石頭殺死了它,砸碎了它的腦袋,將它的尾巴擰起來,就像擰一個肮髒的垃圾。
    周嵐眼中放光,那種興奮吳林宵一見就明白。
    蕭遇安拖動視頻的進度條。
    吳林宵猙獰的表情和麻木不仁的聲音一同從平板裏傳來,“我一眼就知道,他是我的同類。我們都喜歡‘刺激’!”
    周嵐和吳林宵一起,摸著從田園貓頭上頸上湧出的鮮血,在沒有其他人的山溝中放肆狂笑。
    吳林宵說:“這貓已經死了,埋了吧,我們再去抓一隻。”
    基地有不少貓,職工們好心,將流浪至此的貓都收養了下來,它們有的下了貓崽子,也一同生活在基地裏。
    吳林宵告訴周嵐,他已經調查過,整個基地起碼有五十多隻田園貓,他們一天抓一隻,根本不會被發現。
    抓第四隻貓時,楚瑩出現了。
    這個穿著可愛短裙的女生用甜美的聲音問:“我可以加入你們嗎?”
    貓接連失蹤,職工們去深山裏找尋,卻一無所獲。
    離開拓展基地那天,吳林宵看見幾個職工因為找不到貓而抹眼淚,一種難以形容的舒適感油然而生。
    “我們當然不能讓其他人發現我們關係好。”吳林宵咂嘴,“我不愛說話,木訥老實,楚瑩天真可愛,被他們班一群男生追逐,周嵐大氣優雅,被袁艾那個傻大個兒看中了。我們仨如果湊在一起,不是互相惹麻煩嗎?所有人都會問——你們怎麽會一起玩?”
    蕭遇安問:“高一至今,你們還幹了什麽?”
    “殺人是第一次。”吳林宵說:“別的吧,那就多了,你不會想聽。”
    蕭遇安關掉視頻,看向明恕。
    明恕盯著空掉的杯子,過了會兒說:“我去洗杯子。”
    冷水衝在手上,神經根根發麻。
    幾分鍾後,明恕將杯子放回桌上,一邊用抽紙擦手一邊說:“和我想象中的有一定偏差。”
    蕭遇安說:“你想過他們是受到一種唆使。是某個人將他們聚集到一起,畢竟他們性格迥異,不像是能夠自發成為朋友。”
    明恕歎息,“但現在看來,他們確實是自發成為朋友。”
    辦公室安靜了片刻,明恕走到靠椅邊坐下,“我對他們的父母很感興趣。”
    蕭遇安說:“你覺得他們現在的行為,很有可能是受到父輩影響?”
    “有人的惡是與生俱來,而有人的惡是在後天的潛移默化中形成。”明恕說:“他們是屬於哪一種?剛才在下麵時,我不斷想到賀煬。周嵐三人的臉幾乎和賀煬的臉重合了。哥,假設,我隻是假設,賀煬有小孩,他的小孩會不會沾染上他的惡?”
    “我初步查了一下他們的家長。”蕭遇安從抽屜裏拿出一疊資料,“周嵐的父親周業是私人醫院的院長,在國內消化道疾病防治這一塊頗有建樹,聲望很高,暫時沒有發現什麽汙點。周嵐的母親在周嵐很小的時候就去了國外。周業工作繁忙,長期不在冬鄴市,周嵐差不多是在無父無母的情況下長大。”
    明恕翻閱資料,“也就是說,父輩對周嵐的影響其實很小。”
    “是,也可能不是。”蕭遇安繼續說:“楚瑩也是在單親家庭中長大,她的母親幾乎每年獲評傑出女性企業家。楚瑩和保姆住在一起。吳林宵和他倆不同,父母沒有離異,合夥開公司。在17班裏,吳林宵不算特別富有的學生。”
    明恕撐著額角,“他們的成長環境差距不小。”
    “這個案子案情本身雖然不複雜,但涉及未成年犯案、校園霸淩,並且手段殘忍,動機匪夷所思。我會提交到特別行動隊,讓公-安部的專家們做一次全方位的評估。”蕭遇安說:“不管怎麽說,這個案子將會對以後的未成年案件偵查起到一定的指導作用。”
    周嵐的父親周業、楚瑩的母親葉麗山、吳林宵的父母、三人的班主任和部分老師陸續來到刑偵局配合調查。
    周業難以相信自己的兒子會做出這種事,看過周嵐的審訊記錄後徹底失態,許久沒說出一句話。
    他在精神已經崩潰的陳紅兵麵前跪下,承諾一切按法律程序走,自己和周嵐將承擔所有後果,並賠償項家的損失。
    對比周業,葉麗山和吳林宵的父母反應不太激烈,隻說不相信自家孩子會做出這種事,又說相信警方,相信司法。
    短暫的春節假期已經結束,但隻要沒有到正月十五,年就不算過完。
    大街小巷上仍舊彌漫著節日的氣氛,東城區年前開業的“第九戰場”生意一如既往地好。
    重案組始終沒有放下賀煬,但他表現得毫無疏漏,沒有露出任何把柄。
    南城區,“春潮江畔”小區。
    經過媒體的報道,輿論不斷發酵。壓力之下,物管拆除了濱江綠道外的鐵門,北區的居民得以重新進入南區。
    好似慶祝勝利一般,許多人湧到綠道上,跳舞、打鼓,有人甚至在別墅和洋房的私家花園外拍照。
    短短數日,南北業主再次爆發矛盾。但這次,物管不敢再草率介入其中。
    因為外麵實在吵鬧,賴誠白天不再出門,夜深人靜之後才出門遛狗。
    他戴著耳機,輕哼著歌,忽然停下來,揉了揉鼻子。
    他的嗅覺一向很靈敏,冷冽的江風從江麵上吹來,將一股不該有的怪味吹到了他的鼻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