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裏的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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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比起郴國皇宮裏的姐妹情深,岐國皇宮裏兩兄弟就隻剩下虛情假意了。
    “太子又病了?”宸妃裹著狐裘,纖手執壺,倒出濃如琥珀的醇香美酒,然後把酒盞往她兒子麵前推了推。
    坐在她對麵的英武少年端起酒盞一飲而盡,一身薄衫,還袒露著結實的手臂,聞言嗤笑一聲:“太子哥哥體弱,哪年冬天不病一場?”
    “今年不同往常。”宸妃叫人取大氅來給蕭明暄披上,瞪了他一眼,“別仗著身子壯連棉衣也不穿,這兒還開著窗呢!”
    蕭明暄不與她頂撞,隻叫宮人把火盆挪遠些——他火力壯向來怕熱不畏寒。
    岐國皇室原先都是遊牧民族,住慣了穹廬布帳,定都之後才建起宮室,幾代修繕擴成現在的規模,無論奢華還是舒適都比不上郴國皇宮,連地龍也沒得燒,隻在生活起居的房間內燒炭火取暖罷了。
    讓岐國皇帝發愁的除了他荒唐成性的小兒子,還有他體弱多病的太子。
    順妃一族耗盡全族的力量給太子求醫問藥,珍貴補藥流水似地往東宮送,也沒把他的身體調養出什麽起色,還是柔弱書生般風一吹就倒。
    身體不行,留個子嗣也好,可是往東宮塞了那麽多美人,也沒見哪個傳出喜訊,太子若是一病不起,順妃整個家族的希望也就灰飛煙滅了。
    “哪裏不尋常?”蕭明暄想到他哥那張端莊自持、一本正經的臉就覺得無趣,“順妃也太心急了,就算是給牛羊配種也要兩頭牲口看對眼,太子哥哥不喜歡那些美人,還能強按著他行房不成?”
    宸妃被他的比喻逗得咯咯直笑,又給他倒了一杯酒,壓低聲音說:“往常太子一病,順妃必然把所有太醫都叫去會診,這次太子病了就隻召了她娘家出來的郭太醫,連藥都不從太醫院拿了,遮遮掩掩的不知道在搞什麽名堂。”
    蕭明暄對太子的關注度遠不及眼前的美酒,又一杯飲盡,滿足地歎了口氣,虛應道:“許是太子哥哥身無大礙,年節將至,順妃不想驚動父皇吧。”
    “才不是呢!”宸妃半掩著口,聲音壓得更低,“順妃宮裏傳出消息,太子前天吐了血。”
    這聽起來就很嚴重啊!蕭明暄挑眉,平時太子蹭破一點油皮順妃還要哭天搶地大動幹戈,吐了血倒要瞞下,讓人越想越可疑。
    “好吧。”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精壯結實的肌肉線條讓小宮女們羞紅了臉,蕭明暄噙著不懷好意的笑容,說:“既然太子哥哥病了,我這個做弟弟的少不得去探望一番,說不定哥哥看見我心情舒暢,病就好了呢!”
    那是絕無可能,不被氣死就燒高香了。宸妃趕緊命人裝備禮品,又一迭聲地喚人過來給她兒子更衣,務必要打扮得雄姿英發,羨煞那邊的死對頭才好。
    蕭明暄任由她裝扮,穿戴整齊之後順手撈過桌上的酒壺,把剩下的美酒往口中一倒,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整個東宮氣氛凝滯,屋裏燒著旺旺的火盆,映著窗外的漫天飛雪,平添了幾分蕭條味道。
    太子寢殿中燒著好幾個火盆,熱氣騰騰的好像蒸籠一般,任誰進來都是一身汗,偏蕭明玥還是縮在被子裏顫抖,手腳冰涼,一張臉蒼白泛青,連嘴唇都不見血色,在昏迷中一張一翕,吐露著含糊不清、誰也聽不懂的字句。
    郭太醫在外間守了好幾天,隻覺得自己一把老骨頭都要被烤幹了。
    湯藥灌進去無數,又都原封不動地吐出來,粥水也喂不進去,縱是身強體健也經不住這麽熬煎,何況太子向來柔弱,幾日下來明顯地清減了許多,原本就瘦削的身體更是單薄得如紙一般。
    至於太子的病因,那就更要命了,不僅讓順妃不敢聲張,自己若治不好太子的病,隻怕也別想活著離開東宮了。
    “太子陽氣耗傷,神氣不藏……此為脫陽之症。”他還記得自己當時結結巴巴說出太子病情的時候,順妃一臉恨不得生吞了他的表情,“當……克製保身,精調細養,否則恐怕妨害子嗣。”
    順妃拂袖而去,將治療太子的重任壓到他一人肩上,再不肯叫別的太醫過來看診。
    想想也是,太子向來是民眾眼中如清風朗月般的神仙人物,若傳出貪花過度傷了身體,甚至有可能不育的流言,那他的太子位也就坐到頭了。
    三天了還不醒,郭太醫實在扛不住了,取出金針,找準位置幾針下去,片刻之後,太子終於悠悠醒轉。
    郭太醫喜出望外,趕忙叫人端湯奉藥,蕭明玥渾渾噩噩地被喂了一碗苦藥湯子,掩著口鼻才沒有吐出來。
    “我……病了多久?”他一身冷汗,虛軟無力,聲音低啞得幾近透明,郭太醫還沒回話,身後冷不防響起順妃的聲音:“你病了三天。”
    蕭明玥垂下眼簾,任由宮人擦拭他額上的汗水,薄肌素骨,一副弱不勝衣的樣子,順妃又是可憐又是可氣,聲音放軟了些,語氣仍是不善:“玥兒,是哪個狐狸精勾得你命都不要了?”
    蕭明玥低喘著,難堪地搖頭,道:“東宮美人眾多,是兒孟浪了,母親不要責怪她們。”
    順妃冷笑一聲,揮手讓旁人退下,火爐一般的宮室內隻剩母子二人,她瞪著這個病弱得隻剩一口氣的兒子,道:“當然不怪她們,本宮已叫人驗看過,你宮中的美人仍是處子,你究竟與何人苟且把身體掏成這樣?”
    蕭明玥身體一震,艱難地抬起臉來,眼眶泛紅,眼中盈滿淚水,素來明淨透澈的雙眸此時盡是傷情傷感,難過難堪,還摻雜著她所不能理解的恐懼和驚怯,哪裏有平日裏斯文俊雅天仙化人的樣子?
    麵對母親的詰問,他隻是抿了嘴不肯吐露半字,順妃不敢再逼他——萬一逼問出太子勾搭寂寞宮妃或堂姐堂妹,那她可真是要活活氣死了。
    順妃在床邊坐下,輕拍他的手背,語重心長地勸慰道:“不管那人是誰,都要你保重身體登上大位,否則一切都是妄談,一旦登基為帝,何愁不能與戀人光明正大廝守?”
    她自以為的勸慰卻在太子心中捅了一把刀,蕭明玥臉色更難看,一滴淚滑落下來,濺在蒼白的手背上。
    他像屍體一樣僵冷無神,隻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他還活著,眼中光芒散盡,無知無覺、無助無望地凝視著虛空盡處一點飄渺難尋的影子,良久才從唇間擠出幾個字:“兒明白了……”
    蕭明暄這個不受歡迎的訪客打斷了母子倆的對峙,守門宮女通傳的聲音還未落,他就大搖大擺地帶著一身寒氣進來。
    先被太子房裏迎麵而來的滾滾熱浪撲紅了臉,再看到麵色冷凝的順妃,他嗬嗬一笑,行了個禮,往太子床邊一坐,裝出一副關懷備至的樣子,驚道:“皇兄怎麽病成這樣?”
    蕭明玥咳了幾聲,有氣無力地笑:“不過是賞雪受了涼,不礙事的。”
    他一本正經地撒著謊,蕭明暄也就從善如流地信了,反正他們兄弟總是這樣,虛以委蛇的時候多,坦誠相對的時候少。
    就算不為爭權奪勢,他也看不上蕭明玥這樣的人,無膽無識,優柔寡斷。
    蕭明暄轉向順妃,語氣恭敬,態度卻強硬:“天色不早,娘娘回宮歇著吧,皇兄這裏我來照看就好。”
    玩世不恭的笑意背後隱藏著野獸一般桀驁不馴的凶性,盯得人渾身發毛,順妃給了兒子一個戒慎的眼神,不放心地走了。
    太子不想、也沒精神理會他,靠在床頭閉目養神。
    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仿佛眉間心上壓著無數沉甸甸的心事,快把他整個人都壓垮了。
    蕭明暄坐了一會兒就熱出一頭汗來,脫去外袍才好受些,他看著太子微仰的細白頸項,脆弱得隻要一隻手覆上去,都不用使全力都可以擰斷它。
    不過他不能那麽做,兄弟倆心知肚明。
    “皇兄。”蕭明暄歎了口氣,“若不是囿於太祖遺訓,弟弟倒是願意幫忙給你一個痛快。”
    這語氣簡直是幸災樂禍,蕭明玥睜開眼睛,驚疑不定地看著這個他從來捉摸不透的弟弟。
    岐國太祖統一大小部落的時候堪稱嗜血,不僅屠光了自己的兄弟子侄,連同兄弟的妻妾一律絞殺後殉葬,到晚年又後悔殺戮太過唯恐禍延子孫,於是留下遺訓:皇室子弟不得手足相殘,兄長身故,弟弟還要奉養他留下的部落和子女妻妾,務必要給血腥味彌漫的皇權之爭籠上一層虛偽造作的溫情。
    蕭明暄看他這要死不活的樣子就來氣,他自詡草原上的雄獅,才不屑去撲殺一隻嬌弱不堪的兔子,平時對太子雖不恭敬,倒沒有產生過把他哥弄死的心思。
    隻是話就說得不那麽好聽了——
    “所以皇兄快點把自己折騰死吧,弟弟才好心安理得地收納你宮中的美人,至於順妃的部族,好日子過太久,也該嚐嚐做奴隸的滋味了。”
    泥人還有三分土性,何況蕭明玥這樣從小被捧在手心的皇長子,毫不意外地被對方張狂放肆的言辭激起一腔怒火,眼中雲霧散盡,熠熠生輝。
    這還像個人樣,先前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怎配做自己的兄弟,看一眼都替他丟臉。
    見他哥明顯地活泛過來,蕭明暄早被這一屋子火盆烤怕了,片刻也不想多待,連外袍都沒顧上穿就飛也似地告辭。
    聽見守在外間的宮女太監齊齊鬆了口氣恭送蕭明暄走人,太子冷笑一聲,腦中突然冒出一個瘋狂的念頭。
    他顫著手,把蕭明暄的外袍丟到火盆裏,一半拖迤出來,火焰很快沿著布料竄出,攀上房間內各種垂簾布幔上。
    蕭明玥盯著四處攀爬的火焰,身子探出臥榻,朝外間嘶喊:“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