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後諸葛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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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四、
    蕭明玥被擾了情夢,身心皆不暢快,一肚子無名火,讓他神仙般的修養也破了功,陰鬱的視線掃過兩個不速之客,先朝蕭明暄發難,諷道:“二弟半夜睡不著,怎麽不去磨坊裏戴上眼罩子轉幾圈?”
    嘲完他那牲口不如的弟弟,蕭明玥又轉向夏雲澤,念在有幾分夫妻香火情的份上,語氣和軟了些:“雲澤這是過來與我圓房?”同時拐著彎往他弟胸口戳一刀。
    夏雲澤腦袋和手一起搖,否認三連:“我不是,我沒有,你別多想啊!”
    蕭明暄想起他哥方才摟著枕頭廝磨扭動的樣子,從鼻腔裏哼出一句:“才幾天離了男人就把你曠成這樣,沒出息!”
    要撂到從前,蕭明玥八成會被刺得無地自容甚至自憐自傷,但是跟他弟吵了這麽多次架,又被他媳婦從身體到精神都錘煉了一遍,今非昔比,不僅臉皮漸厚,心態也穩如老狗,回道:“你有出息,手別往我媳婦腰上搭。”
    一有機會就在小嫂子身上揩油,哪來的臉教訓他?
    “你們別一見麵就吵架。”夏雲澤作為一個不偏不倚的和稀泥健將,一把將蕭明暄的手從自己腰畔扯下來,視線掃過太子敞開的領口和微紅的頸項,也有點不好意思,說:“我們先去外間等你,你緩一緩再過來,多穿些衣服,夜裏涼。”
    太子揮了揮手,直接披衣下床。
    還緩什麽?看見他弟那張臭臉,什麽興致也沒有了。
    三人圍坐在外間矮榻上,正好何公公值夜,一聽見殿內響動,就顛顛地去小廚房走了一趟,回來給他們擺開一桌子茶水點心。
    夏雲澤最不耐餓,一見有吃的不禁喜笑顏開,抓了塊奶皮餅邊啃邊誇:“整個東宮再沒有比何公公貼心的人了,你說是不是啊太子哥哥?”
    蕭明暄剛吩咐陳魚去端王府書房裏取東西,也不急著進入正題,在一旁呷著茶水聽他們閑聊。
    “何公公是我身邊的老人了,伺候得確實盡心。”蕭明玥不明所以地看了他媳婦一眼,總覺得對方話裏有話。
    他媳婦果然笑眯眯地看向何公公,問:“公公在太子身邊多少年了?”
    何公公低頭哈腰,陪著笑回答:“回太子妃,奴婢從主子誕生就有幸服侍在側,到如今好有二十一年了。”
    太子妃神情閑適,語氣溫和,仿佛閑話家常一般問:“太子是從小就體弱多病嗎?”
    何公公猶豫了一下,偷眼看他主子,太子還未發話,太子妃輕敲炕桌,沉聲道:“不必看他,照實回答。”
    何公公縮著脖子,知道這遭躲不過,一咬牙,舊事重提:“主子幼時身體康健,隻是十歲那年冬天生了一場大病,身子骨就一直不太好……不過自從太子妃您嫁進來,主子顯見結實了許多,這入秋以來還沒病過呢。”
    夏雲澤眼眉一挑,問:“是因小連落水的那次?”
    這兩個字仿佛自帶魔力,不僅讓兄弟之間氣氛緊張,何公公的額角也見了汗。
    “你既然在太子身邊年深日久,對小連的事不能一無所知吧。”
    “太子留給小連的書信,從頭到尾都經過了誰的手?”
    “小連到順妃門前跪了大半天,是誰攔著不讓人告知太子?”
    “又是誰去給端王傳的信?”
    一連串的質問讓何公公汗如雨下,蕭明暄也皺起眉頭,看向他哥:“小連在你門前跪了半天你竟不知道?”
    蕭明玥眼中閃過一抹傷感,啞聲道:“當時我在太後宮裏侍疾,等何公公傳信予我的時候,已經……晚了。”
    隻怨變故來得太快,緊接著宮裏一場血腥清洗,連他身邊的宮人都折進去不少,蕭明玥更是闖過一道鬼門關,十幾位太醫熬白了頭發才堪堪從閻王爺手裏搶回他一條命來。
    當時隻顧著憂憤傷心,竟沒有細究過其中的疑點,現在被夏雲澤指出來,讓人越想越古怪。
    正巧陳魚去而複返,叩門請見,蕭明暄微一頷首,讓何公公去門口接了東西。
    那是他藏在書房暗格裏的幾封書信,蕭明暄挑出一封,先遞給夏雲澤。
    夏雲澤瀏覽一遍,薄唇微抿,看向何公公,道:“我知道你對太子情深意重,難道忍心看著他們兄弟彼此誤會,同根相煎?”
    何公公眼角泛紅,撲通一聲跪下,一句一句地交代:“主子的書信,先呈到順妃娘娘那裏,看過沒有不妥才讓人給連公子送過去。”
    “當時在主子書房伺候筆墨的是李公公,也是他給主子送的信。”
    蕭明玥依稀想起往事,點了點頭,補充道:“確實有這麽個人,伺候時間也不長,偏攤上這檔子事,他現在何處當差?”
    何公公搖了搖頭,一陣後怕:“他挨了一頓板子,沒扛住,當時就……”
    當時宮裏風聲鶴唳,人人自危,何公公也受了罰,隻是他身子壯才挺了過來——比起蕭明暄宮裏那些皇帝親自下令杖殺的宮人,能留得一條性命已是萬幸。
    他咽了口唾沫,接著說:“主子去太後宮裏侍疾,奴婢想傳信卻被人擋在外頭,求了半天,太後身邊的李嬤嬤才出來提點了一句別為些許瑣事妨礙主子盡孝。”
    蕭明暄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哥,太子攥緊了拳頭,長睫微顫,苦澀難言。
    活生生的一條人命,在上位者眼中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們仿佛無所不能,卻對這場悲劇袖手旁觀,冷眼看著那些弱者在洪流中掙紮呼救,輾轉哀求。
    皇子身份說起來尊貴,無權在手就連個屁也不如。
    夏雲澤默默地遞了杯茶給他,蕭明玥低聲道謝,接過去捧在手中,貪婪地汲取那透過杯壁的融融暖意。
    蕭明暄看他哥這副樣子,心生詫異,又莫名難過,後悔當時年少衝動,不曾與他哥互通消息,致使兄弟之間這麽多年視如寇仇。
    夏雲澤看出他的悔意,輕拍他的手背,安撫道:“過去的事已無法挽回,隻希望你們能冰釋前嫌,別再讓有人心鑽空子。”
    蕭明暄用袖子遮擋,反手握住他的手,定了定神,道:“我宮裏的人都被打殺了,還是父皇親自下令,誰求情也不行,當時給我傳信的宮女也在其中。”
    那年冬天,他們兄弟一個養病,一個養傷,誰也沒多餘的精力刨根問底,就任這筆糊塗帳發展成解不開的仇怨。
    如果沒有小皇嫂,他們還不知道要彼此怨恨多少年。
    夏雲澤把那封舊信展開,遞到何公公麵前,問:“你看仔細,這是不是當年太子寫給小連的信?”
    何公公抬起頭來,反反複複看了幾遍,搖頭道:“不是這封。”
    蕭明玥“咦”了一聲,湊過來一看,驚呼道:“確實不是!”
    字跡卻與他的一般無二,落款還蓋著他的私章,蕭明暄取過信來,追問何公公:“太子的信與這封信有什麽分別?”
    何公公抹了一把汗,低聲道:“奴婢不識字,但記得當時主子的信有百餘字之多,占了這麽寬的紙。”他十指並攏比了個寬度,“這封……少了二指餘寬……”
    “你倒是細心。”夏雲澤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也幸好你不識字。”
    蕭明玥說過,他在信裏特意寫了讓小連勿生顧慮,日後必會接他回來,眼前這封信卻分毫未提。
    信在順妃宮裏被調了包。
    模仿十歲孩童的筆跡並非難事,拿到他的私章更是易如反掌。
    “難道是我母親……害了小連?”蕭明玥臉色煞白,驚懼交加,眼中淚光閃閃。
    “現在還不能下此定論。”夏雲澤雖然不喜歡順妃,也不想平白無故讓她背鍋,“她換信大概是想讓小連死了心別再糾纏,與太後的意圖差不多,她們犯不著讓小連去死,而且……她知道小連死了你會傷心。”
    不管順妃有多少毛病,她對蕭明玥確實是掏心挖肝地好,毋庸置疑,好到讓人窒息。
    就例如順妃明明視自己為眼中釘,但因太子回護,大婚這麽多天除了拜見公婆那一次鬧了點不痛快,後來她都忍著沒再給自己添堵。
    蕭明玥心中好受了些,即而覺得竟然懷疑親生母親,實在不孝至極。
    夏雲澤擺平了太子,又轉向蕭明暄,直言道:“你宮裏肯定有別人安插的釘子,否則不至於有人在關鍵時刻攀咬你,但是不分忠奸全部杖斃,怕是為了殺人滅口。”
    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可是既是秘密,為何一開始沒避忌眾人,出了事才急赤白臉地大動幹戈?
    皇帝恨這些宮人教壞了主子,在他看來欺侮伴讀不算什麽,毆打兄長才是罪不可赦,所以要發落服侍的宮人,可是奴才也有親疏,貼身服侍的也就罷了,連在院中灑掃的粗使宮人也不放過,實在過猶不及。
    說句難聽的,他這個親爹都沒把兒子教出個人樣,奴才們就算在主子跟前吹吹風,又能起到什麽作用?
    被遷怒罷了。
    更慘的是有人被遷怒,有人還得陪綁。
    “小連真的是自己跑出去的嗎?那麽多人看不住一個小孩子?”夏雲澤敲案沉吟,“他們共同向你隱瞞了一件事,正是這件事,一開始看似微不足道,小連出事之後才讓人覺出非同小可,最終讓他們丟了性命。”
    那些人可能到死都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麽事。
    說到後來不由得暗中感歎幸好自己穿成個權貴,要是不幸穿成了宮女太監,卑躬屈膝身不由己也就算了,萬一牽連進什麽宮幃秘辛,真是死了都沒處喊冤去。
    蕭明暄突然想到什麽,手指輕彈叫陳魚進來:“速叫林岩過來回話。”
    林岩就是林公公,端王府大總管,當時犯了點小錯被發落到漿洗處去做苦力,反倒因禍得福逃過一劫。
    看來皇帝要處理的,確實隻是在場的人,否則要以教唆主子學壞的罪名,哪會有林公公這條漏網之魚。
    陳魚疾掠如風,把林大總管從被窩裏挖出來,袍子一卷扛上肩頭,一路從房頂上抄近道回來,可憐林公公落地之後腿軟得站都站不住,頭暈眼花,看見主子一張黑煞臉才強忍住沒吐出來。
    兄弟倆和太子妃齊刷刷地看著他,咄咄逼人,他哪裏還敢隱瞞?趕緊低頭跪下,把壓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和盤托出——
    “那天我在漿洗房傷了手,實在熬不住,就偷溜回去想找主子求求情,沒想到還沒進院,就聽見裏麵傳來責罵聲,我心知不對,不敢再往前湊,趁著四下無人,溜到後窗去聽了一耳朵。”
    他垮著肩膀,時不時打個哆嗦,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擠出後麵的話:“是宸妃娘娘……她罵連公子不知羞恥,叫宮人把他趕出去,說是這種……下賤坯子要死也死在外頭,莫、莫髒了主子的地兒……”
    這次輪到蕭明暄麵無人色了。
    夏雲澤繼續保持公平公正的作風,歎了口氣,把和事佬當到底——
    “也不一定就是宸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