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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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傍晚時分,蕭明暄被急召入宮,焦急地候在皇帝寢殿之外。
太醫們魚貫而入,又愁眉苦臉地退出來,疾步如飛,回去煎膏熬藥,陸公公送走太醫,站在門口對他招了招手。
“陛下咯血不止。”他壓低了聲音提醒道,“王爺千萬慎言。”
蕭明暄略一點頭算是道謝,匆匆步入寢殿。
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血腥味,皇帝已吃了護心丹,由太醫施針穩住了病情,不再大口大口地吐血,隻偶爾咳嗽幾聲,帶出縷縷血絲。
“父皇!”蕭明暄衝到床邊,看著麵如金紙的皇帝,急問:“父皇龍體漸安,怎麽突然發作?”
返程的時候皇帝已經好轉,一路上沒再反複,今日抵京還精神旺健,與他們有說有笑呢。
皇帝側身躺著,奄奄一息,陸公公打著哆嗦,指了指地上的錦盒,悄聲道:“殿下是看過這錦盒裏的東西之後突然發病的。”
錦盒?
盒蓋半開著,邊緣沾染了可疑的暗紅色汙跡,蕭明暄一湊近就聞到撲鼻的血腥味,這才意識到這滿屋子血氣不隻是因為皇帝吐了血。
他伸手掀開盒蓋,發現裏麵赫然是一顆人頭!
這人頭被割下來多時,膚色僵白,血跡都發了黑,隻因天氣漸冷才沒有爛在路上,蕭明暄撥開結塊的長發,定睛一看,驚疑道:“哥哥?”
不……這不可能是蕭明玥!
他暗罵自己眼拙,他們兄弟才分開沒幾個時辰,他哥的腦袋怎麽會被切下來裝進匣子裏?
可是此人五官竟與蕭明玥有七分相似,隻是略顯稚嫩,看上去還是個慘綠少年。
蕭明暄胸口悸動,轉向陸公公。
陸公公不敢看盒裏的東西,扭過臉去,結結巴巴地說:“是從昕州快馬送過來的,還有一封奏折,說這是、是瑢王的兒子,請朝廷賜、賜封世子。”
“荒唐!”蕭明暄接過奏折,字裏行間都是挑釁,看得人火冒三丈,“你們竟由著這東西呈送禦前?”
這必然是玳王的手筆,他報複蕭鎮在意料之中,但把這顆人頭送進宮是意欲為何?
“陛下得知盒中是蕭鎮子嗣的頭顱,特命奴婢呈上來的。”陸公公也冤啊,要不是皇帝發了話,借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把這玩意兒送到皇帝麵前啊!“大內護衛仔細查驗過,盒中並無機關暗器,就……”
就是沒想到皇帝看了人頭之後會急怒攻心吐血不止。
他父親也是禦駕親征過的,不至於被一顆頭顱嚇成這樣。
蕭明暄似有所悟,上前安撫道:“父皇可是被駭到了?那個隻是長得像,又不是我哥哥。”
皇帝半睜開眼皮,慘笑一聲,嘶聲道:“確實……不是你哥哥。”
蕭明暄不解,隻好去瞪陸公公,後者快把腦袋縮回腔子裏,聲如蚊吟:“順妃當年承寵之後是來過癸水的,敬事房總管被拷打之下,招認幫她改了記錄,還說是先、先太後的意思。”
他說得含含混混,蕭明暄一個大男人,聽得糊裏糊塗,不明白怎麽又扯上先太後了。
“你說清楚!”要不是看在他服侍父皇三十餘年,真想一腳踹過去。
陸公公偷瞟了一眼皇帝的臉色,把心一橫,詳說道:“圓房之後,陛下再沒寵幸過她,是敬事房瞞報了一次癸水,陛下才以為她初承恩露就有了身孕。”
“所以?”他好像抓到點什麽,又不是很清晰,腦袋裏紛亂如麻,一個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
陸公公閉上眼睛,神情宛如赴死,顫聲道:“太子並非陛下親生,倒有可能是蕭鎮之子。”
蕭明暄表情錯愕,腦中一片空白。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盒中的頭顱,先前對蕭鎮蕭嶼狗咬狗的期盼全轉成了震驚。
這怎麽……燒香引出鬼來了?
蕭明玥不是他的親哥嗎?
他皺著眉頭,一時難以承受這山呼海嘯的衝擊,腦中竟然浮起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
康王和瑢王,還真是子承父業,生生不息。
他們蕭家的男人這是中了哪門子邪,叔嫂相奸,代代相傳?
“暄兒,孤對不住你們母子啊……”皇帝低喃一聲,語氣盡是悔意。
蕭明暄飄蕩的思緒這才飛回原地,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如夢似幻,全無真實感。
蕭明玥怎能不是他的親哥呢?
他們才重修舊好,就又要背道而馳嗎?
他神情恍惚,悵然若失,一向怕熱的人平生首次感覺到森森寒意,讓他指尖輕顫,手腳冰涼。
胸中卻莫名燃起熊熊烈焰,席卷漫延,令他五內俱焚,灼痛難當。
蕭明玥竟然不是他的親哥!
他緩緩地扶著桌沿坐下,壯碩強健的身體虛軟無力,連話都說不出來。
皇帝撐起上身,一陣劇烈咳喘喚回他的神誌,蕭明暄趕忙上前一步,輕拍皇帝的後背,用絹帕拭去他唇角溢出的血絲,低聲道:“事已至此,父皇勿再動怒,傷了身子豈不讓親者痛仇者快?”
皇帝順過氣來,啞聲道:“孤在想怎麽發落那個孽種。”
蕭明暄胸口一悸,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不如交給兒臣去辦!”
皇帝抬頭問他:“你打算怎麽辦?”
蕭明暄一時語塞,有點懊惱自己嘴快。
“不可心慈手軟。”皇帝冷笑一聲,歎道:“也罷,念在他不知情,且這些年事孤至孝,賜一杯毒酒,讓他體體麵麵地去了吧。”
皇家秘辛,多半不能為外人道,隻能循著舊例,遮遮掩掩地處理掉關鍵人物。
蕭明暄隻覺得身上冷得更厲害了,“噗通”一聲跪倒,不敢為蕭明玥求情,隻說太子聲望甚高,死得不明不白容易引發時局動蕩。
他的腦袋裏還亂紛紛地理不出頭緒,隻憑著本能行事,仿佛白吃了這些年的教訓,又成了那個莽撞蠻幹的混世魔王。
“不然你想怎麽樣?”皇帝眼神冷厲,諷道:“想送他回昕州認祖歸宗?”
蕭明暄低下頭,不敢承認自己真動過這樣的念頭。
蕭鎮不是好東西,弄死他就是了,蕭明玥直接繼承封號和蕃地,當個逍遙王爺也未嚐不可。
可是他再蠢也知道這麽做是生生打皇家的臉,廟堂之上也容不得他如此輕狂放肆。
“都說你愚頑,孤卻知道你心軟。”皇帝伸手摸摸他的頭頂,神情五味雜陳。
是他錯將魚目當明珠,卻耽誤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這些年隻慣著他恣意妄為,理政之學、製衡之道、帝王心術……什麽都沒有教過他。
如今突遭變故,卻要他獨當一麵,是他這個做君父的太心急了。
“也罷。”皇帝暫時妥協,計劃放長線釣大魚,將順妃一係連根拔起,“陸玉中,擬旨。”
蕭明玥下午睡足了,看著一桌子酒菜食欲大增,結果久等客卻不至,又不好先動筷子,隻好叫人上來幾盤點心,一邊墊肚子一邊逗他媳婦說話。
夏雲澤向來耿直爽快,難得表現出這麽心事重重的樣子,愁得連奶皮子都啃不動了。
紙裏包不住火,這事不說不行,萬一太子從別處得知自己的身世,猝不及防,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麽亂子,不如未雨綢繆,早做打算。
他隻好繞個彎子,曲線救國,先說蕭鎮私下養的兒子被蕭嶼所知,怕是凶多吉少,再說蕭家家風詭異,叔嫂相偷何時了,最後又隱晦地提到那外室之子隻是幼子,上頭還有個素未謀麵的兄長養在別人膝下。
他這麽天上一腳地上一腳地瞎繞,口水都快耗幹,非但沒暗示出什麽名堂,倒把蕭明玥繞進去了,還饒有興致地湊過來跟他探討蕭嶼和蕭鎮何時兄弟反目呀!
夏雲澤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淚往心裏流。
同情太子,也同情自己,甚至有點同情呼延凜。
雖然那廝器大活不好,脾氣還狂躁。
雞同鴨講,對牛彈琴,到底是太子理解能力欠佳還是他表達能力低下?
看來跟太子這樣的還得打直球,夏雲澤斟酌了一下措辭,正打算一鼓作氣告訴他——你是你媽和小叔子生的這事讓任何人知道你都會倒黴所以不如激流勇退反正你也樂意讓賢於是有興趣來嚐嚐我的假死藥嗎?
他還沒張嘴,何公公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叫道:“大事不好!端王帶人來堵了宮門,要抓主子下獄!”
“胡言亂語。”蕭明玥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覺他那個頑劣的弟弟又來逗悶子,夏雲澤卻麵色劇變,心道一聲不好,東窗事發了!
他起身就往外衝,不小心帶翻了桌子,摔得一地杯盤狼藉,太子驚叫一聲,伸手要抓他的衣袍卻抓了個空。
夏雲澤沒跑幾步,蕭明暄已經踹門進來,一列鐵甲禁衛將太子團團圍住,來者不善,氣勢洶洶,隻待他一聲令下就要動手抓人。
蕭明玥被這陣仗驚呆了,一臉懵懂地站在原地,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訥訥道:“慎之這是與哥哥頑鬧?”
蕭明暄看著這個他叫了二十年哥哥的人,從情深意重到水火不容再到勠力同心,如今終於手足情盡了。
堵在胸中的激流突然找到了宣泄之處,憤怒與不甘噴薄欲出。
本該屬於他的一切,都被這個人偷走了。
那麽由他親手奪回來,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你不是我哥哥。”他的眼神凜冽如刀,大手一揮,“拿下!”
“慎之?”太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如狼似虎的禁衛一擁而上,不費吹灰之力押解起來。
蕭明暄抖開聖旨,眼角餘光看向撞到他麵前的夏雲澤。
果不其然,小皇嫂臉上流露出心虛的神色,不敢直視他的雙眼。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卻讓自己如傻子一般蒙在鼓裏!
蕭明暄怒火更熾,聲音像鞭子一樣毫不留情地抽在蕭明玥臉上——
“……太子蕭明玥,侍疾不恭,不孝不恤,交結外戚,勾連逆臣,卑懦無能,德不配位……”
洋洋灑灑十餘條罪狀念完,蕭明暄闔起聖旨,看也不看他一眼,沉聲道:“帶走,下詔獄。”
蕭明玥猛然驚醒,俊容失色,一邊掙紮一邊叫道:“蕭明暄你這是搞什麽名堂?我要見父皇!”
夏雲澤打了個激靈,仗著自己是鄰國公主,壯起膽子跑到蕭明玥麵前,貼著他的耳朵說了幾個字。
蕭明玥先是僵住,然後像被扼住喉嚨一般吐不出字句,隻會嘶嘶地喘氣,臉色青白交錯,身體軟綿綿地癱了下來。
蕭明暄冷眼看著太子被拖走,心知這廢儲的聖旨怕是要接踵而至了。
如果人還能活著從詔獄裏出來的話。
他走到門口,停下腳步輕歎了一聲:“小皇嫂還是信不過我。”
“我錯了。”夏雲澤慫慫地道歉,抬頭看見蕭明暄血絲密布的雙眼,又驚又怕又心疼,小聲說:“我隻是還沒想好該怎麽開口。”
天地良心,他真不是故意瞞著,隻是事涉皇位,不得不慎重啊!
這又不是瓜果梨桃,讓了就讓了,這是江山啊!
他隻想兩全齊美,不希望兩敗俱傷啊!
結果人算不如天算,他拖來拖去,還是拖成了最難堪的局麵。
蕭明暄聽不見他心裏的呐喊,隻嗤笑一聲:“小騙子。”
言語中再聽不出往日的親昵,隻有濃濃的鄙夷。
夏雲澤活像被迎麵打了一拳,眼前發黑,胸口脹痛,不顧一切地想拉他的手,卻被一把甩開,蕭明暄狠剜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他再一次失去了哥哥。
還有那癡心錯付的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