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明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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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許正淵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他這種表情。
就好像吃飯被硌了牙,吐出來一看卻是個金豆子一樣,乍悲乍喜,難以描述。
他小心翼翼地湊過來,問:“是封賞嗎?”
蕭明暄眉頭糾結成一團,胸口也糾結成一團。
原本強壓下去的種種心緒又死灰複燃,山呼海嘯般席卷而來,他像一條躍出水麵的魚,被滔天巨浪拍到岩壁上,錯愕地瞪著眼睛,看這世間諸事再一次被顛簸翻覆。
朝廷密令言簡意賅,新君病重,召他速回。
這皇位還沒坐穩當,怎麽就重疾不治、危在旦夕了呢?
要是以前那個美人燈似的蕭明玥,倒還有幾分可信,可如今他讓夏雲澤管著練了有小半年,不說體格壯碩吧至少身子骨康健了許多,當了皇帝不是更應該誌得意滿大展鴻圖嗎?怎麽說垮就垮了?
蕭明暄皺著眉,胸中沒來由湧上一股子火氣,暗罵蕭明玥不中用,當了皇帝怎麽還是那麽身嬌體弱?
朝廷連發三道密令都是召他回京的,一道比一道緊急,催得他煩躁不已,索性扔到一旁,翻出夏雲澤那一疊書信。
雖然心中怨懟難平,一個字也不想看,蕭明暄還是耐著性子,從最早的一封開始。
嗬,倒是一個字也不用看。
“這是什麽?”許正淵挨到他旁邊,對展開的絹紙嗤之以鼻,“你嫂子給你寫的情信?還真是不拘一格啊!”
“滾!”蕭明暄一腳踹過去,警告他非禮勿視。
不知道是不是怕落到旁人手中泄了機密,夏雲澤又變成了靈魂畫手。
畫得還很醜。
第一封信是一條穿戴袞冕的大魚坐在岸邊,甩出釣竿在釣水中的魚。
第二封:大魚收竿,背著一簍子吞餌的魚回家。
第三封:大魚揮刀給小魚開膛破肚,斫鰭刮鱗,收拾得不成魚樣。
第四封:大魚孤身一魚坐在雲端,舉頭望明月,低頭批奏章。
為了體現正襟危坐的效果,他還別出心裁地給魚畫出兩條人腿,看起來詭異又惡心。
後麵一遝子信上全是這條大魚的生活起居,大魚五更即起三更才睡,大魚對著滿地魚屍暗自垂淚,大魚給一群小蝦減免賦稅,大魚借酒澆愁邀月同杯,大魚衣帶漸寬魚憔悴,大魚還他媽的在練腿。
畫魚添腿就夠膈應人了,還給它畫了幾張交替側弓步和高抬腿,畫風之奔放、思路之清奇、姿態之粗獷……堪稱震古爍今,曠世神作。
蕭明暄都快被氣笑了,又慶幸先前把許正淵踹到一邊縮著,不然讓他看見這一疊大魚起居注,怕是要生生笑破肚皮。
如果那人出現在他麵前,非得按住好好打一頓屁股,打得他半個月下不了床,看他那顆異想天開的小腦袋還敢不敢琢磨這些讓人啼笑皆非的荒唐玩意兒。
然而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翻看著這些匪夷所思的信件,他心中的憤懣竟然漸漸平息下來,從一片混沌不明的隱喻中,慢慢抽絲剝繭,歸納出一個驚世駭俗的真相。
他先放開夏雲澤的信,找出陳魚例行匯報京中要事的條陳,看到蕭明玥六親不認把赫連氏折騰得傷筋動骨欲振乏力,他瞳孔一縮,趕忙拆開夏雲澤最近的一封信。
大魚臥在床上口吐白沫,眼淚汪汪地眺望遠方。
蕭明暄胸懷激蕩,難以自持,胡亂將一疊書信揣入懷中,衝出營帳,急聲喝道:“備馬!”
許正淵滿頭霧水地追出來,結果被馬蹄揚起的煙塵灌了一嘴土,呸呸兩聲,罵道:“你趕著投胎去啊?!”
蕭明暄腦中嗡嗡作響,什麽也聽不見了,隻有耳邊獵獵風聲,催促著他揚鞭策馬,恨不得一日回還。
還有什麽想不明白的?
蕭明玥用他單薄的身軀,壓製了京城中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用他細嫩的手指,拔去了權柄上尖銳的毒刺。
他從來不是背信棄義的偽君子,他如同一個手無寸鐵的戰士,用血肉之軀把所有指責、誤解、明槍暗箭一肩扛下,在新舊政權交替之際,阻止了高樓傾覆,蟻潰長堤。
可是如今他要死了。
他明明最是嬌氣,被夏雲澤按著多練幾回都要哼哼唧唧!
他怎麽能死?怎麽能忍心拋下這一切呢。
“等我……”他咬緊牙關,眼眶酸澀,“……等著我。”
我能保住你一次,就能保住你一生。
乍暖還寒的春風吹幹了淚痕,蜇得臉頰生疼,卻比不上胸口的疼痛之萬一。
他義無反顧地奔向京城,就像那些陽光明媚的午後,急不可待地奔向那個小小少年的書房。
那人溫柔的、稚氣未脫的聲音仿佛回蕩在耳邊——
別急呀,好東西都給你留著呢。
自打捷報傳回京城,蕭明玥就開始消極怠工,積極等死。
他順理成章地“病倒”了,而且很快到了藥石罔醫的地步。
太醫院束手無策,又開始勸夏雲澤早做準備。
教練有什麽辦法?教練也想吞刀自盡啊!
“你就不能等他回來,好歹訣別一下?”他苦口婆心,第一千零一次勸道。
蕭明玥挑著眼角看他,反問:“換成是你,你敢嗎?”
夏雲澤幻想了一下蕭明暄得知真相後的雷霆之怒,打了個哆嗦,抱著腦袋慫到一邊。
事是兩個人辦下的,卻要他一個人來扛雷,這還真是“背黑鍋我來,送死你去”的生動演繹。
就見蕭明玥連發詔書,在紫辰殿留了遺詔冊封蕭明暄為皇太弟,該走的程序一點也不含糊,相當樂在其中。
甚至還有點小期待呢!
“皇太弟,不錯不錯。”蕭明玥撫著裝遺詔的盒子自嘲,“不管你認不認我這個哥哥,都得給我當一回弟弟。”
你可真他娘的是個人才。
夏雲澤拿出他舅給的“前塵誤”又看了一回,壓下想往自己嘴裏倒的衝動,又問:“那要不要把你死遁的真相告訴慎之?”
蕭明玥擰起眉毛,麵露難色,沉思許久,冒出一句:“你就見機行事吧。”
夏雲澤怒目而視,心想你是嫌我送命題答得少,再給我來個附加題?
“他要是傷心難過,告訴他也無妨。”蕭明玥低頭輕笑,眉目舒展,語氣釋然,“若還是恨我,就瞞著吧,免得再生事端。”
說得很有道理,讓他無言以對,隻好再度發揮他的社畜本能,把察言觀色的技巧提升到戰略高度。
隻希望蕭明暄略收斂一下那暴躁脾氣,能讓他活著把話說完。
想到小叔子一怒傾城的氣勢,他就不敢太樂觀。
“你說,我寫的信他能看懂嗎?”夏雲澤不抱什麽希望地問這個即將成為他前夫的小哥哥,“會不會太隱晦了一些?”
前夫哥當然是看過他那些靈魂畫作的,嗬嗬一笑,賞他一個鄙夷的白眼,說:“那種東西鬼才能看懂,你就做夢吧!”
不是……這話怎麽聽著有點耳熟?
夏雲澤想了一圈,回憶起他向涼國求來救兵之後蕭明暄好像也甩過這麽一句。
他嘖嘖讚歎,這一對堂兄弟,真是不同的狗嘴,同樣的芬芳。
比人家親兄弟還有默契。
既然想到涼國,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呼延凜,他順嘴提了一句:“那能告訴呼延凜嗎?”
經過這麽一遭,他算看出來了,不僅呼延凜對小仙男賊心不死,小仙男對呼延凜也餘波蕩漾,既然打定主意要死遁脫身放飛自我,去給前男友添點堵豈不更好,不能白瞎了這嘴炮無敵的好功夫嘛!
“不必!”蕭明玥垂死病中驚坐起,羞怒交加,喝道:“告訴他做什麽?我與那廝有什麽相幹!”
“好好好,我錯了,我錯了行了吧?”夏雲澤伸手把他按回去,“反正他早滾回涼國去了,就算得了信來奔喪,也不能對一具屍體做什麽吧哈哈哈!”
他還不知道他給前夫哥立了好大一杆旗,就像他始終不知道呼延凜臨行前與蕭明玥在紫辰殿裏發生了什麽。
不過這事也不能怨他,畢竟呼延凜逗留京中的那段日子,蕭明玥並沒有表現出步履蹣跚、不良於行的狀況。
就呼延凜那差勁的床品和野獸般的精力,他傾向於相信凜皇沒讓他家學員肉償。
不然一國之君欠著屁股虛坐在龍椅上,那場麵可就太一言難盡了。
又扯了幾句閑話,夏雲澤起身去處理政務,不敢再勞累蕭明玥。
畢竟就算死遁也免不了停靈三日,須養精蓄銳,以免三天水米不進損耗過度。
同時叫陳魚繃緊了皮子,派出大群信鴿與沿途的鴿站互通消息,密切關注蕭明暄的行蹤。
為避免時局動蕩,蕭明玥需要“養病”到他弟踏入城門的那一刻才能吞藥往生。
萬一蕭明暄行程有誤而朝中有人作妖,前夫哥還得來一波回光返照以穩定局勢。
站崗站得如此盡職盡責,真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雖然他代表自己希望兄弟兩個能再見一麵彼此不留遺憾,但也怕溝通不良導致沒法收場,所以陳魚前來稟報端王晝夜兼程即將抵京的時候,夏雲澤果斷彈跳起來,風一般衝進蕭明玥的寢殿——
“大郎,該喝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