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悔了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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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天!
竟然隻聽了兩首歌,紹吳便和唐蘅離開酒吧,去了附近的一家火鍋店。
除夕之夜,火鍋店裏都是吃年夜飯的人,一大家子圍桌而坐,喧嘩笑鬧聲不絕於耳。而他們兩個被服務員安排在角落裏,光線有些暗,倒是也無所謂。
牛腩鍋底被送上來,正加熱,無數細小的氣泡從底部升起,紹吳盯著那些轉瞬即逝的氣泡,好幾分鍾,才對唐蘅說“對不起啊。”
他想唐蘅應該是個聰明人,能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然而唐蘅不僅聰明,還很直白“不和我試試了?”
“我……”紹吳自覺放了對方鴿子,十分心虛,“我還是,覺得這樣不太好。”
“哪裏不好?”
“……”這要怎麽回答呢,我覺得心裏想著別的男人和你約會,不太好?
“和那個電話有關嗎,”唐蘅為自己舀了碗牛腩湯,“那個穿黑衣服的男人?”
他太敏銳了。
紹吳幹脆實話實說“對,我喜歡他……喜歡了很久。”都是成年人,說出這種話,多少有點不好意思。
“多久?”
“七八年吧。”
唐蘅點點頭“確實是很多年了。他不喜歡你麽?”
“他是直男。”
“哦——”
“他必須得成家,”也許恰恰因為對方是沒個和他沒有交集的陌生人,平日裏憋著不說的話,突然都有了被傾訴的欲望,“他爸媽在汶川大地震裏去世了,家裏隻剩他奶奶和他妹妹,現在奶奶年紀大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想看著他成家。”
唐蘅忽然笑了笑,好像聽到一件很有趣的事,他問“所以這個人,就完全是為了他的家人而活麽?”
紹吳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問,想了想,又覺得的確如此。楊書逸為了照顧婆婆和瓏瓏留在重慶念大學,又為了供瓏瓏學美術而放棄保研,地震之後的這些年,家就是楊書逸一手撐起的。
“嗯,是吧。”紹吳回答。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唐蘅淡淡道,“我想不通,一個人為了其他幾個人而活,或者說一個人為了某個人而活,他們怎麽做到的?”
“……因為他隻有他們了。”
“我的那個朋友,就是,那個死了的貴州人,他和你說的這個人有點像,不過他還要更極端一些——當時我們上大學,到了冬天學校會搞那種送溫暖活動,你知道嗎?送點棉襖被子什麽的。”
紹吳說“我知道。”
“有一年,他報名了,領到一床被子,學校發的被子質量是很好的,”唐蘅的語速漸漸慢下來,他低頭不知盯著什麽,繼續說,“他把被子寄回了老家,自己隻蓋一床很薄的空調被,武漢的冬天是很冷的,他的宿舍又在一樓……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看見,他兩隻腳上全都是凍瘡。我問他你是不是個傻逼?他還笑著給我解釋,沒關係的,他說他姐正在坐月子,不能著涼……”
“呃,”紹吳小心地問,“他是你男朋友嗎?”
“前男友,”唐蘅停頓一秒,又補充道,“而且他已經死了。”
“……”紹吳心想,你這幅表情可不像他已經死了。
“但是,我一邊罵他傻逼,一邊又被他感動了,”服務員送上他們點的鮮切牛肉,唐蘅利索地端起盤子把牛肉趕進鍋裏,說,“真的很感動。認識他之前我從不理解‘吃苦耐勞’這種品質的迷人之處,然後在他身上,我懂了。我們在一起之後我以為,我對他好,然後他也會對我好,就像對他家人那樣對我。”
紹吳捏著筷子,根本沒有涮火鍋的心思,他追問“那然後呢?”
“然後我發現不是這樣,”唐蘅聳肩,“他隻會把我當成一個傻逼,賺我的錢。”
“……”
“後來我想,也許,他們這種人有一套他們自己的秩序,你在那個秩序裏麵,比方說,你是他的家人,他就會盡他所能地對你好。而如果你在這個秩序之外,你付出多少都沒用。”
紹吳被他說得有點迷茫,隻得順著他的話問“那怎麽才能進入他們的秩序?”
“我們不可能進入他們的秩序,”唐蘅微笑,“因為我們是gay。”
這家火鍋店並不算大,幾秒後,大廳另一端吃年夜飯的某家人,竟然唱起了歌,是首粵語歌,紹吳聽不懂。氣氛似乎突然被推向高潮,人聲鼎沸,觥籌交錯,連亮白色的燈光都更加亮了幾分。而紹吳和唐蘅相對而坐,默默地涮牛肉,吃牛肉,連話都不說了。
直到那邊的歌聲結束了,一盤牛肉也被他倆撈幹淨。紹吳放下筷子,抿了口蕎麥茶,說“但你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
唐蘅“什麽?”
“某個人,他對別人都很好,唯獨傷害你……因為你是特殊的。”
“你是聽了女德班的課麽?”
“我真的這麽想……至少這麽想過,”紹吳苦笑,“他不是那種會故意傷害別人的人,但是他對我……我甚至有過一些極端的想法,我覺得,如果他爸媽沒有在地震裏去世,如果他沒有那麽倒黴,也許我就不會那麽喜歡他了。但是事實就是我忍不住可憐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如果我們暫且相信‘命運’這件事,那你說為什麽偏偏他那麽倒黴?‘命運’這東西也太不公平了吧?然後我就覺得,他已經被那麽不公平地對待了,再要求他對所有人好、要求他完美,這本身很沒道理。”
唐蘅若有所思道“但他的‘倒黴’又不是你造成的——你也說了,非要找一個理由的話,隻能是‘命運’。”
“不是我造成的,但——但他明明是那個應該受到補償的人,為什麽反而他要不斷不斷地付出和犧牲?”
“這和你無關。”
“有關,”紹吳的臉頰有些發熱,“如果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他能傷害的人,那也算我代替‘命運’補償他了對不對?”
“憑什麽是你?”
“因為對他來說我也是特殊的。”
“你這個邏輯非常自欺欺人,”唐蘅平靜道,“但我們可以暫時順著你的邏輯往下走,好,你補償他的方式就是你愛他並且被他傷害,你心甘情願,但他呢?你有沒有想過,他從你身上獲得的補償——這麽說太奇怪了——他從你身上獲得的愛,總有一天會到達某個臨界點,然後他就不需要了,嗯,用你邏輯來說,他甚至不再傷害你了。”
“……這一天已經來了。”
“然後呢,”唐蘅追問,“他不需要你了,你怎麽辦?”
“我……我不知道。我想也許我會喜歡上別的人,我在等。”
“好,我們假設一下,他接受了你,你們在一起了,難道你會拒絕他對你好嗎?你總不能說,雖然你們在一起了,但他仍然可以繼續傷害你。”
“……”紹吳搖頭,“我不知道,我沒法想象他和我在一起。”
“你不是沒法想象,而是如果你們在一起了,你這套邏輯就不奏效了,”唐蘅慢條斯理地分析道,“你這套說辭隻是在給你不求回報的付出找理由,所以如果你們在一起了,你開始需要他的回報,你的邏輯就不成立了。而問題在於,你遵循這套邏輯為他付出,但這套邏輯的終點並不是他回應了你的愛。”
紹吳完全愣住,他沒想到唐蘅會對他那幾句癡人說夢似的話,進行如此一番步步深入的推理。可是所以呢,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應該這樣想?”
“沒有應不應該,”唐蘅的語氣和緩了些,“沒人能控製你的思維,隻是,你總得有點心理準備——當然也許你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你為他付出,得不到回應。”
他為他付出,得不到回應。他愛楊書逸,愛的情感來自他,愛的衝動來自他,這和楊書逸無關,也不是可以錢貨兩清的事情。很久之前紹吳就有了預料,隻是聽唐蘅這樣講出來,仍然有種心又裂了一次的感覺。
唐蘅沒再說什麽,隻是招呼紹吳“快吃吧,再涮就老了。”
然後他們又聊了些別的,原來唐蘅是做社會學研究的,本科念的是武大,碩士博士都在國外讀,畢業後就到澳科大當老師了。紹吳問他,已經入澳門籍了嗎?他搖頭道,沒打算入。
很快他們就吃完了,聊過那麽一通,似乎已經成了親近的朋友,同時彼此也都明白,他們隻是朋友,不會有其他可能了。分別時兩人約好,過段時間紹吳去澳門,唐蘅帶他四處逛逛。
最後,紹吳還是忍不住問他“你覺得怎麽才能改掉那種……邏輯?”
唐蘅卻說“那隻是你的借口。”
“哦……”
“你也是個發瘋的”,唐蘅笑了笑,“但是這種事情,誰能控製得了呢?”
然後他坐進出租車,衝紹吳揮了揮手。他要去拱北口岸,然後過關回澳門。
紹吳站在夜風中目送出租車開走,心想,他剛才說,“你也是個發瘋的”,他說,“也”。
春節過後,大四學生考研的結果塵埃落定了,很多沒考上的學生選擇出國讀書,因此紹吳的工作突然忙碌起來。公司老板是個東北大姐,性格很爽利,誇過紹吳幾次,到七月中旬時,給他升了職。
工作繁忙,假期時紹吳也沒心思去澳門玩了,隻想躺在床上睡個一整天。不過唐蘅比他更忙,兩人偶爾在微信上聊天,唐蘅說這學期要上兩門本科生的課,學院又和社科院合作了一個項目,所以他總是在澳門、香港、北京三地之間來回折騰。
五月十二號那天是紹吳的24歲生日,他鼓起勇氣給爸媽打電話,結果是他們都關機了。紹吳想,大概,他的號碼被放進了黑名單。不久之後他又給朱菁菁轉了兩千塊錢,拜托她隨便買點禮品,到他家去看看——以朋友的身份,看看他爸媽。
朱菁菁自然是去了,紹吳清楚記得那天是禮拜日,一大早。他告訴朱菁菁,周日早晨家裏應該是有人的,雖然他爸經常在外出差或開會,但他媽應當在家。那天他不上班,淩晨五點醒了之後就再也睡不著,攥著手機等朱菁菁的微信。八點整,朱菁菁說她出發了,他回,好的。手心開始出汗,他幻想著朱菁菁見到爸媽的畫麵,提起他,他媽會哭嗎?會說很想他嗎?他甚至做好準備,如果,如果爸媽鬆了口,他就立即辭職回永川,反正楊書逸不會和他在一起,他可以向爸媽承諾一輩子單身,那麽他究竟是不是同性戀都無所謂了。
八點四十七分,朱菁菁竟然打來電話。
“紹吳,我到你家門口了……”她小心翼翼地說,“沒敲開門,鄰居說,你爸媽已經搬家了。”
“……”
紹吳想,看來,看來他們是真的不打算認他這個兒子了?
倒也是他自作自受。不冤枉。
可是難道他真的就要在珠海待下去,至少,待很多年?同事裏有不少廣東人,他已經漸漸能聽懂一些粵語;習慣了清淡的粵菜,竟也覺得不錯。生活似乎已經落入另一條軌道,一條距離過去和家鄉都分外遙遠的軌道。他甚至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緒,是高興呢還是失落,還是已然麻木無感了?
他也有了新的習慣,譬如每周六晚上和幾個同事打羽毛球;譬如獨自去揚名廣場看電影;譬如——譬如他用楊書逸的微信號搜到了他的微博賬號和大眾點評賬號,shuyiy1991。可惜楊書逸的微博像個僵屍號——他會隔三差五轉發些與地質和城市規劃相關的內容,卻從不自己發微博。他的大眾點評賬號也不常更新,紹吳數過,他總共標記了8家餐廳,不寫評語,隻是打分。這8家餐廳中的6家在成都,2家在西昌,於是紹吳猜測,今年5月時,他應該是去西昌出差了。
他隻能在如此有限的範圍內知道楊書逸看過什麽、去了哪裏,但這也好過一次次點進他那幾近於空白的朋友圈。
除夕夜那通電話之後他們就再沒聯係過,紹吳覺得這樣很好,他還能這樣沉默地遙望他,像遙望一位老朋友,這已經足夠了。
一年過得很快,到2015年底,紹吳已經做到了中層領導的位置。雖說他們公司規模本就不大,但他的收入確實比剛來珠海時漲了很多。下屬的一對情侶領證結婚搬進新房,紹吳被邀請到他們家喝暖房酒,因此紹吳甚至動了落戶買房的念頭,並開始留意這方麵的政策。反正他孤家寡人一個,開銷少,還得起貸款。
到12月初,珠海的氣溫仍在十度以上,穿件大衣剛好。唐蘅說他這學期的課終於結了,又趁著這段時間風清日朗,便叫紹吳到澳門轉轉。同事們也攛掇紹吳,你來珠海這麽久了還沒去澳門,說不過去吧?順便幫我們帶點化妝品啦。
於是12月7號,紹吳過拱北口岸,到了澳門。
是個大晴天,氣溫較前幾日有所回升,紹吳穿著牛仔夾克,甚至感覺有些熱。唐蘅說,既然這是你第一次來澳門,那還是去大三巴牌坊看看吧?畢竟是處古跡。紹吳環視四周的歐風建築,心情不錯地說,聽你安排。
如唐蘅所言,在澳門大街上看不見衣衫襤褸的人,尤其當他們坐巴士到達亞馬喇前地,周圍的遊客更多了,到處是背著lv包的男人女人。兩人跟著手機導航前往大三巴牌坊,細長的街道上人頭攢動,唐蘅有些無奈地對紹吳說“這就是我隻去過一次的原因。”
紹吳心情挺好,同他開玩笑“那你去過澳門的gay吧麽?”
唐蘅幹脆地說“我懷疑這兒根本沒有gay吧。”
逛完大三巴就到中午了,唐蘅帶紹吳到官也街“我聽學生講的,”他說,“這兒有葡撻和牛雜不錯,附近的葡國菜餐廳也挺正宗。”
紹吳好奇道“你平時是真不出門啊?”
中午氣溫升高,太陽也大,唐蘅眯著眼睛說“我不喜歡這種衣食無憂的地方,像個虛構的烏托邦。”
他說完,和紹吳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然後兩人都笑了。紹吳說“您不愧是搞搖滾的。”
“官也街離威尼斯人也不遠,”唐蘅繼續說,“你不是要幫他們帶化妝品麽,可以去那兒買。”
“嗯。”
“裏麵也有賭場,如果你想——是你的手機嗎?”
“啊?”他這麽一說,紹吳才聽見,兜裏的手機響了。
在屏幕上看見“楊書逸”三個字的一刹那,紹吳險些把手機扔出去。
做夢呢?不,不對,應該是楊書逸手抖撥錯號了。
紹吳攥著手機沒接,隻等楊書逸主動掛斷。可是手機鍥而不舍地響著,叮叮咚咚仿佛催命。
唐蘅問“是你那個,‘朋友’?”
“……對。”
“他經常給你打電話麽?”
“沒有,上次是……除夕那天晚上。”
手機還在響。
唐蘅沉默了一秒“那我也是運氣好,隔一年還能撞上。”
紹吳“……”
看來楊書逸並沒有撥錯號。紹吳隻好接起來,暗中咬了一下嘴唇,強迫自己冷靜點。
“喂,書逸?”很好,這語氣很妥帖,是對著老朋友該有的語氣。
“紹吳,”也許是太久沒聯係,楊書逸的語氣反倒有些遲疑,“你現在方便嗎?”
“啊,方便,方便——怎麽了?”
那邊安靜了幾秒。
“我要結婚了,”楊書逸說,“明年二月五號。”
哦,他要結婚了。
……他要結婚了?
好似青天白日霹下一道雷,紹吳的身子晃了一下,站穩了,他說“那會兒我估計走不開啊,哎,就那會兒忙呢,學生考研成績下來了出國的多。”不好意思楊書逸我必須反悔,我不去你的婚禮了我反悔了。
“嗯,是嗎,”楊書逸平靜道,“沒關係,你的工作重要。”
“我這算什麽工作啊就是混口飯吃,”是不是語速太快顯得不正常了?紹吳咬牙強撐著,“你放心,我人到不了,心意肯定到……哎,對了,我在澳門玩呢,先給你們寄張賀卡好了,給我個地址吧。”
“不用麻煩了。那你玩吧,我先掛了?”
連個地址都不敢給嗎難道還怕我去大鬧婚禮現場?不我真的真的不會去的。
“好吧,”紹吳笑著說,“那預祝你們婚禮成功舉辦,啊。”
紹吳掛掉電話,抬頭,正對上一尊小小的、鑲嵌在淡黃色牆壁裏的雕像,他愣了愣,問唐蘅“那是什麽?”
“聖母像,這邊的教堂很多。”
風吹日曬的緣故,那尊聖母像已經十分斑駁了。紹吳望著她,看不清她的五官,隻能根據大致的姿態猜測——她應當是垂首低眉,仿佛不忍心打量世間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