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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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天!
    山體滑坡。
    一瞬間紹吳感覺自己的大腦是空的,聽見了這四個字,卻怎麽也反應不過來它們的意思——就連認真輔修過的地理知識也被拋到九霄雲外了。
    “我給鑫姐打電話,”瓏瓏的聲音把他的思維拽回來,“她說……她已經一個月沒和我哥聯係了。”
    “你別急,涼山州,涼山州是很大的,”他佩服自己的冷靜,“不會趕得那麽巧。而且那邊都是山區,手機沒信號很正常。”
    “可以前從沒這樣過。”
    “你什麽時候發現電話打不通的?”
    “昨天下午。”
    “……那你上一次聯係他是什麽時候?”
    “20號,那天他給我打生活費,”說到這裏瓏瓏還是忍不住哭了,“他說馬上出發去涼山。”
    “具體位置?”
    “我有沒問……”
    “你問婆婆了嗎,”紹吳停頓一下,“會不會這幾天他給婆婆打過電話,你不知道。”
    “婆婆……”瓏瓏囁嚅,“婆婆她……”
    “她什麽?”紹吳以為她不敢問婆婆,怕老人受刺激,於是說,“你想想辦法,旁敲側擊地問一下。”
    “她記不清的,”瓏瓏抽噎著說,“她現在已經記不清事情了。”
    “你別哭,慢點說,她記不清——這是什麽意思,她一點都記不清了?她生病了?”
    “對,”瓏瓏哭得更凶了,“她生病了。”
    當天下午,紹吳回到永川。
    按著瓏瓏給的地址,他很快見到了婆婆——原來她已經搬到楊書逸的姨婆家了。姨婆比婆婆小了近十歲,能照看婆婆,也正好兩位老人做伴。
    紹吳敲門,便是婆婆來開的門。她似乎比以前胖了一些,見了紹吳,欣喜地說“哎!小紹來了呀!”聲音意外地洪亮,臉色也是紅潤的。
    “婆婆,是我。”紹吳一邊向她微笑,一邊暗自疑惑,婆婆真的病了嗎?
    “快來,進來坐著,”婆婆扭頭喚道,“三妹,泡點茶嘛。”
    “不麻煩了,我就——”
    “小紹,你看,”婆婆挽起袖子,露出右腕,“怎麽樣?妞妞給我買的!”
    是一隻閃閃發光的金桌子。
    紹吳“妞妞?”
    “她的兒媳婦,”這時姨婆端著茶杯走過來,笑道,“我這個大姐呀,別人送她點什麽,她都高興得很。”
    “誒,這個鐲子貴得很呢,”婆婆說,“我喊妞妞不要買,她鼓到要買。”
    “好好好,”姨婆笑著點頭,“你家的媳婦最好。”
    如果不是親耳聽過鄒鑫的那些話,這一刻,紹吳幾乎懷疑楊書逸騙了他——其實鄒鑫根本沒有出軌,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
    “這個鐲子一看就好,”紹吳作出副細細打量的神情,“是足金的吧。”
    婆婆“什麽金?”
    “足金,就是純金嘛,”姨婆在旁邊解釋,“999的。”
    “你們年輕人說的話,我都聽不懂啦,”婆婆把袖子擼下來,“是噻,是純金的,要不然那麽貴!”
    “婆婆,你有沒有書逸的電話?我換了個手機,沒他的號碼了。”
    “書逸的號碼?我有啊。”
    “那你把手機拿來,我記一下?”
    “要得,”婆婆起身走進臥房,很快就回來,把一部老人機遞給紹吳,“你自己找嘛,哎喲我真是老啦,手機耍不來。”
    紹吳迅速點開通話記錄。
    幾秒後,他把手機還給婆婆“好了,我記好了。”
    “這麽快?”姨婆在一旁驚訝道,“這就背下來了?”
    “啊,是……”
    “你不曉得,小紹腦子靈光得很,”婆婆笑道,“書逸回來說的啊,小紹經常考班裏第一名呢。”
    紹吳起身“婆婆,姨婆,那我先回去了。”他知道自己這樣很沒禮貌,但他一秒都不能再等下去了。
    “怎麽剛來就要走啊!”姨婆說,“喝碗茶嘛。”
    “我還有點事……”
    “現在的學生,都是這樣的,”婆婆也跟著起身,“上學忙得很呢。”
    紹吳“嗯?”
    “你呀又說胡話,”姨婆拍拍婆婆的胳膊,然後衝紹吳笑了一下,神情有些無奈。
    婆婆卻像沒聽見似的,她把紹吳送到家門口,忽然壓低了聲音“小紹啊。”
    紹吳心裏打鼓“哎,婆婆,怎麽了?”
    “你在學校,多跟書逸一起耍,好不好啊?”
    “我……”
    “他這個孩子,心思重,回了家又什麽都不跟我們講,”婆婆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爸剛走沒多久,我知道他心裏最難受,可他不和我們講啊,怕我們擔心……”
    “……”
    紹吳看著婆婆,感到一陣恍惚。
    婆婆仍在絮絮地說“還好他交到你這個朋友,二天你們讀大學了,也要經常聯係啊,書逸多想和你一起讀大學的,他說你要考的那個大學,那個……名字我記不到了……他說那個學校太好了,他考不上。”
    這是2009年的楊書逸說過的話嗎?
    紹吳說“人民大學。”
    “啊,對,人民大學,”婆婆笑了一下,隨即又露出擔憂的神情,“有時候我就想啊,哪天我也走了,剩他一個人孤零零的——我怎麽放心得下呢?瓏瓏還小還要靠他照顧,那他自己,隻有他一個人……”
    “哎——二姐!”姨婆從廚房走出來,拖長了聲音,“又在胡說了——”
    婆婆連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說了!”
    “您放心,”紹吳看著婆婆有些渾濁的眼睛,和她長了很多老年斑的臉,“二天我會經常去找書逸的。”
    紹吳直接坐高鐵去了成都。
    他把那條簡短的新聞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3月23日晚6時左右,四川省涼山州雷波縣發生山體滑坡,目前,消防隊伍正在搜救中,傷亡情況不明。
    央視並沒有報道這條新聞,瓏瓏發給紹吳的網址是新浪新聞中心。路上,紹吳撥了縣政府的民生熱線,然而無人接聽。紹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想既然央視沒有報道,那麽有兩種可能性,其一,這隻是一次小規模的山體滑坡,沒有造成巨大傷亡。其二,真實的傷亡情況,被瞞報了。
    其實紹吳更傾向於第一種情況,自然災害帶來的傷亡是顯而易見的,譬如泥石流直接吞沒整個村莊,再加上中國一貫強有力的基層管理,傷亡人數不難統計。既然新聞上說“傷亡情況不明”,那麽很可能是山體滑坡沒有直接危及村莊,甚至連公共設施也沒有受到嚴重的損壞。
    但是如果——如果恰好就被楊書逸他們碰上了呢,如果隻有一兩個人在其中喪生,似乎的確並不能算是“重大傷亡”。
    如果那一兩個人就有楊書逸呢。
    紹吳也給楊書逸的單位打了電話,同樣打不通,此時已經過了辦公時間。
    高鐵駛達成都東站,紹吳接到瓏瓏的電話,她說已經買了到成都的機票。
    “你來了也沒用,我不可能帶你去,”這是第一次,紹吳如此強硬地喝令她,“我會讓我哥去接你,然後你在成都待著,哪都不許去!”
    瓏瓏哭著懇求他,他仍是那句話,你在成都待著,哪都不許去。
    可是掛了電話的一瞬間,站在人來人往的出站口,紹吳隻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助。他叫瓏瓏哪都不許去,但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他甚至不知道楊書逸是不是去了涼山州雷波縣。
    涼山州那麽大,那麽多崇山峻嶺,楊書逸在哪呢?
    理智告訴他,此刻最好的選擇是待在成都,然後等到明天,去楊書逸的單位詢問。雖然他覺得單位不一定會告訴他,畢竟他沒法證明自己是楊書逸的什麽人……但他應該等一等,既然新聞上說消防隊已經在搜救了,那麽也許明天,就有確切消息了。
    但是。
    但是沒有哪一刻像此時此刻,他突然理解了八年前楊書逸的心情,八年前楊書逸也像他現在這樣獨自從永川趕到成都,那時他也不知道楊龍和小娟的具體位置,他也不知道那場地震究竟有多嚴重究竟造成多少傷亡,甚至,甚至他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幻想著父親的手機隻是沒電了摔壞了,他也覺得那隻是一場小規模的自然災害,也許明天,明天父親就會給家裏回一個電話。
    楊書逸無法忍受等待的煎熬,所以他搭車、步行、翻山越嶺,進入災區。
    而紹吳也知道,自己沒法等。等不了。他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他真的接到楊書逸的死訊——那也一定是在,他去找他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