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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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天!
紹吳查了地圖,從樂山出發,先走213國道,再轉至307省道,即可到達雷波縣。成都到樂山的高鐵已經開通,全程不到一個小時,紹吳買了晚上八點半的票,沒有空位了,於是買了站票。
他更擔憂的是到達樂山之後的行程,那時已經將近九點半,很可能沒有向雷波縣方向出發的客車了,也許他得包一輛車,但雷波縣剛發生了山體滑坡,又是深夜,怕是很難找到願意開過去的司機……紹吳暗自懊悔,為什麽他沒有學車考駕照?
還有二十多分鍾才檢票,紹吳到711買了一塊麵包和一盒熱牛奶,狼吞虎咽,幾口就吃完了。其實他現在根本沒有吃飯的心思,但他強迫自己吃下去,畢竟這一晚的路不知還有多漫長。
紹吳坐在候車大廳,望著自己的運動鞋走神,心裏想的竟然是,如果楊書逸真的——真的死了,他該怎麽向瓏瓏和婆婆交待呢?他當然也知道,楊書逸未必真的趕上了那場山體滑坡,或者說他喪生於山體滑坡的幾率是微乎其微的……但總有一定的幾率,楊書逸,死了。也許人就是活在幾率裏,每年都有人患癌,有人出車禍,甚至有人走在路上就被高空墜下東西砸死了,他突然覺得厄運其實是一把玻璃球,從萬米高空撒下來,每個人都有被砸中的幾率,盡管這幾率很小。
如果楊書逸真的死了,他該怎麽想瓏瓏和婆婆交待呢?這個問題令紹吳一陣一陣地發冷,幾乎有種窒息感,他想,瓏瓏年紀小,時間長了總能接受這個噩耗,然後慢慢地走出來,她還有她的人生……但是婆婆怎麽辦?婆婆患了阿茲海默,大概活不了太久了,難道要在她一眼望得見盡頭的時日裏,告訴她,你的孫子也死了?她的思維已經那麽混亂,前一秒還知道手鐲是孫媳婦送的,後一秒又以為孫子正在念高中,但即便她的思維已經那麽混亂,她還是惦記著楊書逸,最擔心的是,待她也去世了,剩楊書逸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然後紹吳反應過來,如果楊書逸死了,他最先想到的,竟不是他自己。
好像他默認了,他對楊書逸的重要性次於楊書逸的家人,所以他得先想好怎麽安頓瓏瓏和婆婆……這是楊書逸對他的同化嗎?楊書逸總是把自己排在最後一位考慮,婆婆身體不好,那他就留在重慶上大學,瓏瓏要學美術,那他就不讀研究生,他自己總是最不重要的那個……如果楊書逸真的死了,他該怎麽辦?好像也不能怎麽辦,他們甚至沒有在一起過,他連哭天搶地的理由都不充分。
其實他還是沒法想象楊書逸的死。
一直以來,“死”對紹吳來說是個異常遙遠模糊的概念,親人的死,楊書逸的死,自己的死,全都難以想象。尤其是楊書逸,楊書逸這麽一個野草般頑強堅韌的男人,怎麽會說死就死了?哪怕為了家人他也要好好活下去吧?但是八年前,八年前楊書逸像他一樣趕到成都的時候,是不是也覺得他爸楊龍一定不會死?
但是他爸確實死了,在那場地震裏,楊書逸甚至找不到他爸的屍骨。
成都東站到處都是人,男女老少,坐著聊天的,低頭打遊戲的,高聲吵架的……紹吳恍若隔世地想,如果楊書逸真的在山體滑坡中喪生,那麽他一定,他一定能找到他的屍骨。無論前方是山體滑坡還是另一場汶川地震,無論楊書逸的屍骨是不是殘缺的麵目全非的,他要親眼看到他,否則他這輩子都會一直找他,一直找下去。厄運是一把玻璃珠,砸在誰身上誰就倒黴,這是一件隨機的事情,但,但他一定一定要見到楊書逸,他沒法接受自己此生最後一次見到楊書逸是在那個濕冷的夜晚,楊書逸醉醺醺地望著他,說,愛。
如果厄運是隨機的,那他要找到他,這是必然的。
開往樂山的高鐵開始檢票,紹吳渾渾噩噩地排在隊伍裏,隨著人群緩緩移動。距離檢票口大概還有五六米的時候,他的手機響起來。
來自成都的號碼。不是楊書逸,不是王宇君,是一串陌生的號碼。
身後的小情侶摟摟抱抱,不知誰親誰,總之響亮地“啵”地一聲。
紹吳接起電話“喂?”
“紹吳,你在哪,”對麵傳來他焦急的聲音,有一點點沙啞,“你去找我了?”
這一刻,紹吳抬頭。
他仰視成都東站灰白的穹頂,看見玻璃珠撒下來,與他擦肩而過。他看見麵目模糊的神靈——如果真的有神靈——默然凝視著人間。他還看見自汶川地震至今,八年來,災難的影子一閃而過,留下的羽毛和痕跡。
“你在哪?”
“我在——你別哭,紹吳,別哭,”楊書逸慌亂道,“我在水磨。”
“水磨?”
“流水的水,磨盤的磨,汶川下屬的水磨鎮。”
“……”
“你在哪?”
“我在成都東站。”
“別哭了,”楊書逸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像在哄小孩,“我沒事,我好好的。”
“我來找你。”
他沉默兩秒,說“來吧,明天早上你去茶店子汽車站坐汽車,有直達水磨的。我會在汽車站接你。”
紹吳掛掉電話,聽見身後的小情侶嘟囔道“誒,你能走快點嗎?”
他抹了把臉,回頭看向他們,一頭黃毛的男孩和一頭紫毛的女孩,紹吳說“不好意思啊,我不去樂山了。”
男孩語氣不滿“你不去就別在這擋著啊!”
“不好意思。”
紹吳看著他們,在心裏真誠地說,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三月二十五號早晨,紹吳在茶店子客運站買了票,坐上去水磨的客車。
成都下著綿綿細雨,天色是淺淡的灰。紹吳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街景一路變化,從城市的高樓和高架,變成很多很多被雨水淋洗幹淨的新綠,過了都江堰,樓房漸少山漸高,雨也停了,天空晴朗。
紹吳攥著手機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客車已行駛在高高的山路上,視野裏隻有藍色和綠色,深藍的天空,淺藍的河水,以及碧綠的山嶺。海拔升高,他們已經進入川西高原,沿途風景像一塊折射著陽光的靛藍寶石。紹吳問旁邊的阿姨“您知道還有多久到水磨嗎?”
“快咯,個把小時,”女人的口音比成都話更清脆些,大概是汶川本地人,“我剛才就想說啦,你在睡覺——你穿得太少了!”
紹吳穿了件棉質夾克,裏麵是衛衣,在成都並不覺得冷。
但到了高原地區,溫度的確會降低不少。
“啊,謝謝,”紹吳說,“下車了我去買件外套。”
女人繼續和紹吳攀談“來旅遊的啊?”
“嗯……”
“你是來對了,”女人驕傲道,“這邊新修起的古鎮嘛,很好耍,你在水磨耍完了還能去理縣,臥龍也蠻好,看熊貓噻……”
“看熊貓……”
“你是哪裏的啊?”
“重慶的。”
“對嘛,重慶沒有熊貓基地吧……”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聊了好一會兒,紹吳不再犯困了,看著窗外清透明亮的風景,心情也漸漸輕快起來。
差六分鍾十一點整,客車駛達水磨客運站。
一路上紹吳都沒有聯係楊書逸,而楊書逸也沒有聯係他。紹吳起身從行李架取下自己的背包,下車。
女人在他身後下車,熱情道“好好耍啊!”
紹吳說“哎,謝謝!”
水磨的溫度果然比成都低了不少,陽光落在皮膚上略微發燙,但空氣滿是涼意,紹吳皺皺鼻子,打了個噴嚏。
他繞過客車,走上人行道。
“紹吳。”
身後有人喊他,他轉過身,看見楊書逸站在距他幾步之遙的地方。
楊書逸似乎又曬黑了一些,嘴唇幹燥起皮,頭發也被風吹得亂糟糟的。但他的目光分外明亮,簡直像高原的陽光,筆直地落在他臉上。
然後楊書逸走向他,他才發現,楊書逸的左腿有點瘸。
他又覺得恍惚,開口第一句話竟然是“你沒死。”說完就想猛拍自己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啊?
楊書逸挑起眉毛,衝他笑了“對,我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