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映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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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天!
兩人相擁著坐了一會兒,紹吳的手機響起來,是丁立打來的電話,喊他們去吃飯。
他們在村長家裏吃飯,這時紹吳才見到楊書逸的同事們。這次總共有十一個人出差,丁立小聲告訴紹吳,穿紅褐色衝鋒衣的中年男人就是帶隊領導,是個副處。
然而奇怪的是,其餘那九個人坐了兩桌,紹吳、楊書逸和丁立三人一桌,他們三個最後才落座,進屋時,隻有一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向他們點了點頭。
其餘的人就像沒看見他們。
紹吳疑惑地看向楊書逸,而楊書逸衝他搖搖頭,說“吃飯吧。”
這頓飯吃得異常沉默,或者說,尷尬。倒是村長很熱情地湊過來勸酒,然而也被拒絕了——“副處”說,下午還要工作,不能喝。
眾人都是一副不想在屋裏久待的樣子,很快吃完了飯,漸次走出房間。丁立也跟著往外走,紹吳連忙拽住他,把他拽到村長家的廁所裏。
“你們和他們,”紹吳自然是感覺到了,“什麽情況?”
“嗨,一言兩語說不清,”丁立歎氣,“你問楊書逸吧,我趕快過去了,今天我們要收工呢。”
他說完就小跑著走了。紹吳愣了片刻,忽然想起來,楊書逸是用丁立的手機聯係他們的,而他又說了,丁立昨天才到水磨。是啊,楊書逸的手機掉進了河裏——那他為什麽不在第一時間借其他同事的手機打電話,而是一直等著丁立到了,借丁立的?
紹吳洗了把涼水臉,走出去,看見楊書逸獨自站在村長家的院子裏。
“困嗎,”楊書逸說,“困的話回車裏睡會兒。”
“不困了……你們到底怎麽回事?”紹吳直接問他,“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楊書逸“咱們到外麵說。”
走出村長家的院子,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兩人來到河堤上。楊書逸又把衝鋒衣遞給紹吳“你穿著。”
確實有些冷,盡管陽光強烈,但山裏的風也更大了。紹吳披上楊書逸的衝鋒衣,深深換了一口氣,這裏的空氣實在清冽。
“我們這次出差,除了取樣,也做危房評估,”楊書逸低聲說,“你看對麵那棟房子,正對著你的那棟,就很破了。”
紹吳望過去,看見楊書逸說的那棟房子,與村長家的二層磚樓不同,那棟房子是棕褐色木質結構,隻有一層,門口摞著兩個籮筐。
“這邊經常有小規模的滑坡,或者暴雨,如果房子的位置不好,時間久了肯定出問題,我們過來鑒定危房……危房是有補貼的,最多能拿三萬塊錢。”
紹吳明白了“你是被村民打的?”也許有的村民認為自家房子已經是危房了,應該拿補貼,但實際上並沒有達到他們判定危房的標準。
“在涼山那個村,被推了幾下……但不是你想的那樣,”楊書逸說,“我們過去之前,領隊就和村長提前商量好誰家能拿危房補貼了……然後領隊再從村長那兒吃回扣。我們去的時候,有一家明顯是自己把房梁砸裂的,剛砸沒幾天。”
紹吳瞠目結舌“還能這樣?”
楊書逸點頭“他家那個實在太說不過去了,我不同意給他們出鑒定,就被那家人推了幾下。”
紹吳“推了幾下。”
手機也掉河裏了腳也崴了,這隻是“推了幾下”?紹吳簡直想立即扒開楊書逸的毛衣,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其他傷口。
楊書逸有些不自在地說“我沒事……真的。”
紹吳又問“所以你們領導這是針對你呢?”
“嗯,而且他知道我要辭職了。”
紹吳點點頭,沒再說別的。
其實他想問,既然已經到了辭職的地步,那你什麽時候和鄒鑫離婚? 他甚至想問楊書逸你對鄒鑫到底還有沒有一絲一毫的留戀呢?但是這些話全都問不出口,他既怕楊書逸坦誠地回答一句“還有”,又怕楊書逸說,沒有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當然他也明白,如果楊書逸和鄒鑫順順利利地相愛、結婚,今天出現在這裏的就不會是他了,從這個角度來說或許他反倒要感謝鄒鑫使他僥幸得到了這個機會。但他又實在不想,就這麽痛痛快快地確認自己隻是楊書逸無可奈何的選擇。
楊書逸說“下午他們就收工,然後我們回成都。”
紹吳“嗯。”
楊書逸不說話了,他麵向那條小河安靜地站著,不知道在想什麽。紹吳舉目望去,看見河水從遠處的山上流下來,天空中沒有雲,隻有很深很純粹的藍色。
紹吳的思緒有些飄忽,他想,這裏是汶川。他不知道楊書逸來了汶川心中作何感想。而站在這裏,他想的是,如果沒有那場地震呢?
從一開始,如果沒有那場地震,楊書逸就不必一夜之間背上家庭的擔子,就不必活在對父親和小娟阿姨的永遠的愧疚裏,自然也不必為了使婆婆安心而結婚,也不必……不必太多太多了。像個連環套,一環接一環,而那場地震是一切的開始。
如果沒有那場地震,楊書逸便隻是個普通的男孩,或許真的去念了一所技校,然後在永川賺點小錢,無憂無慮。他大概會和一個女孩子簡簡單單地談戀愛,然後他們結婚,成家。紹吳甚至覺得,如果沒有那場地震,沒有後麵的一切,他可能也不會那麽那麽愛楊書逸,他會走出去,去北京讀大學,認識一些優秀的男孩,也許和他們談戀愛,也許和他們成為朋友——但總之,他會慢慢忘掉那個普通的楊書逸。
但是那場地震發生了。就在腳下這片土地。
他也那麽那麽愛楊書逸,沒理由地希望自己是命運拋給他的蘋果,唯一一顆蘋果。
可他們活著的人又有什麽資格埋怨地震呢?既然死去的三十萬人永遠沉默了,活著的人便是再苦再難,也沒有資格埋怨地震。他們活著,已是偷生。
“紹吳,”楊書逸忽然開口,“你想不想去映秀?”
紹吳愣了愣“為什麽?”
“這兒離映秀很近,坐車用不了一個小時,”楊書逸喃喃道,“已經八年了。”
對,已經八年了。
紹吳說“那就去吧。”
他不知道為什麽楊書逸忽然想去映秀——八年前汶川地震的震中。他也不知道映秀對楊書逸意味著什麽。
但既然楊書逸想去,他願意陪他。
下午四點過,天色暗了下來,烏雲聚集,從中傳出響亮的雷聲。紹吳和楊書逸原本坐在院子裏,沒一會兒細細的雨點落下來,兩人便挪到屋簷下坐著。村長仍舊很熱情,勸他們說“今晚不要回去啦!下雨路不好走的。”
其實隻是小雨,而且時間並不晚,楊書逸對村長笑了笑“這個我說了不算。”
將近五點半時,其他人陸續回來了,各自登上越野車。與來時一樣,丁立開車,紹吳和楊書逸坐在後座。忙活了一下午,丁立顯然累了,懶洋洋地問“小紹也回成都啊?”
“我們去映秀,”楊書逸道,“待會兒我們在客運站下去。”
“啊?這個點了去那幹嘛?”
“去看看。”
“不是,映秀有什麽好看的啊,”丁立嚎道,“咱們回成都吃頓火鍋,泡個澡,多安逸!”
楊書逸說“我們明天回成都……到時候聯係。”
丁立無奈“行吧。”
雨越下越大,越野車的雨刷飛快地擺動著,但雨點還是密密麻麻砸在玻璃上,然後迅速流下去,形成一道道短暫的水痕。
車窗上的泥點被衝刷幹淨了,紹吳向外望,天色昏暗,視野裏隻有一片一片模糊的綠色。
快到客運站時,楊書逸忽然說“算了,不去了吧,雨太大了。”
“是啊,”丁立接話,“回去吃火鍋,我請客。”
雨確實很大,但紹吳並不覺得危險——從成都到水磨,公路都是地震後新建的,路況很好。
他隻是覺得如果這次不去,下一次就不知什麽時候了。當然也可能是他耍賴似的想把這段路程延長,再延長,隻要不回成都,他就能一直和楊書逸在一起,也不避麵對那些令他糾結難解的問題。
“還是去吧,”紹吳說,“我想去。”
他和楊書逸對視一眼,楊書逸的神色有些複雜。
“你倆決定了沒,”丁立問,“前麵就到了,停不停啊?”
“停車吧。”楊書逸說。
兩人披上雨衣,同丁立告別,下了車。風雨大作,伴隨著轟轟雷聲,紹吳的心莫名有些發緊。他抓住楊書逸的手,反正有雨幕遮掩,大概也沒人會注意。而楊書逸也用力攥住他的手。
十多分鍾後,兩人登上前往映秀的客車。說是客車,其實更像一輛小型公交車,陳舊的皮革座椅裂了口子,露出淡黃色的海綿。出乎他們意料的是,車上的位置幾乎坐滿了,都是本地人,有些還穿著超市的工作服。和坐在旁邊的年輕女孩聊了幾句,紹吳才知道,他們都是映秀的,在水磨鎮上班,這會兒正是下班的時間。而女孩對他們這樣的遊客也毫不稀奇,語氣輕快地說“來映秀旅遊的人很多的——不過一般都是公務員啊老師啊,一群一群的來,愛國教育嘛。”
紹吳問她“大概多久能到?”
“四十分鍾吧,快得很,”她說著,已經閉上雙眼,腦袋靠在椅背上,“睡一覺就到啦。”
車廂裏滿是其他乘客聊天的聲音,紹吳睡不著,又覺得有些悶,便讓楊書逸把窗戶推開一半。剛才那陣暴雨過去了,雨絲又變得細密輕柔,斜斜地拂過車窗。
天色明亮了些,客車平穩地行駛在山間。紹吳抱著他和楊書逸的雨衣,而他們的手仍然攥在一起,用雨衣遮著。兩人都不說話,濕冷的雨水順著雨衣滴落在他們的指縫裏,而貼在一起的手心是溫暖的。紹吳莫名想起《傾城之戀》,富商男主覬覦著女主的身體卻不想娶她,女主以身體為籌碼希望成為富商的太太,這一男一女互相算計了一通,卻不料香港淪陷,錢財、地產、天長地久的一切,全都不可靠了,而他們就在這一刻決定共度餘生。
紹吳有點羨慕他們,雖然他也明白,他們不過是殘酷戰爭中兩個幸運的人。但至少,至少他們有機會被戰爭檢驗。而他和楊書逸呢?如果有一刻,他們的責任、道德、底線也都全然作廢,他們隻憑本能做出選擇,那麽或許他們也有共度餘生的機會?
汽車在盤山路上行駛,紹吳正走神,倏地一聲尖叫穿透濕悶的空氣——“有石頭!”下一秒,從山上滾落下來的碎石劈裏啪啦砸在車頂上,紹吳隻晃了一眼,便被楊書逸狠狠摁進懷裏,楊書逸一手捂住他的後頸一手用力箍住他的腰,電光火石的一瞬,他不知發生了什麽,隻聽見眾人的尖叫——
他聽見巨物轟然墜地的聲音,同時仍有石塊砸在車頂上,汽車猛地加速,短暫的十幾秒鍾,他反應不過來,隻知道楊書逸死命摟住了他,用身體護住他的上半身,緊緊捂住他脆弱的脖頸。
十多分鍾後,汽車在一片開闊的空地停下。
瓜果蔬菜滾了一地。驚魂未定的眾人大聲議論著,司機掏出手機,低吼一聲“莫講話了!”
然後他開始打電話,麵色凝重“對,很大一塊石頭……我沒來得及細看……趕快封路,嗯……”
而紹吳的腰被楊書逸箍得發疼,他從不知道楊書逸竟然有這麽大的力氣,簡直像要把他摁進他的身體裏了。
紹吳愣了足足半分鍾,然後說“你轉過去。”
楊書逸說“有兩塊石頭砸到背上了,我感覺得出來,沒事的。”
紹吳說“你轉過去。”
楊書逸便轉身背對他,也顧不上其他人了,紹吳掀起楊書逸的毛衣。
在他結實的後背上,果然有兩塊深深的淤紫,一塊在右側肩胛骨上方,一塊在左腰。石塊應該是從開著的窗戶飛進來的,被楊書逸用後背擋住了。
其中一塊距他的後頸隻有幾厘米。
紹吳一把抓住楊書逸的胸口的毛衣,過於驚恐以至於口不擇言“你他媽瘋了嗎我讓你擋了嗎——”其實他恨不得殺死自己,是因為之前他那一瞬間的念頭麽?就這麽被上天聽到了所以給他們一個憑本能選擇的機會?不他後悔了他隻想讓楊書逸好好活著和女人結婚也沒關係一次又一次傷害他也沒關係——他後悔了。
如果一定要這樣檢驗的話,他後悔了。
然而楊書逸隻是搖了搖頭,安撫似的輕拍他的後背“別怕,我沒事的。”
“你是沒事,”紹吳咬著牙,瞳孔都在發顫,“你如果有事婆婆怎麽辦瓏瓏怎麽辦還有我——”
話沒說完,突然頓住。
他突然、突然想到一件事——
那個瞬間,與之前的很多個需要楊書逸做選擇的瞬間,不一樣。
楊書逸選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