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重慶(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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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天!
陳一茫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或者說,臉皮。
他竟然真的當了語文課代表,當然,他喜歡在“語文課代表”前麵加一個定語
時瑞的語文課代表。
他也試著認真學習,平生第一次知道漢語的有多難纏,病句的類型竟然有那麽多,唯物辯證法和辯證唯物論原來是不同的東西。
有時候時瑞會看著他的成績單輕歎一聲,有點無奈地笑笑“你是怎麽考上我們學校的啊?”
是的,以他的水平,連這所普通高中都考不上。
“掏錢進來的。”陳一茫小聲說。
“還挺誠實。”時瑞拿起紅筆,圈住成績單上的“23”——那是陳一茫的數學成績。
“你的數學太弱了,要不然去外麵報個班補補?”他說這話的時候微微蹙著眉頭,一臉認真的神情。春末夏初,他隻穿一件簡單的墨藍色t恤,緊繃的下頜、平整的肩背全都一覽無餘。
“嗯?”時瑞抬起頭,對上陳一茫的目光。
“我……我的數學,就算了吧,”陳一茫連忙垂眼,老實道,“有那個精力,不如拿去補文綜。”
“你這小孩。”時瑞又笑了笑。
陳一茫喜歡聽他這樣說。隻有在時瑞麵前,他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小孩——就像時瑞以為的那樣家境優渥,飽受溺愛,因此也有著富二代小孩的毛病,貪玩,揮霍,不思進取。
“上次你說想學美術,”時瑞又問,“和家裏商量得怎麽樣了?”
“爸媽都同意。”陳一茫說。
“唔,但是轉藝術生需要家長簽字的,他們最好能來和我麵談一下。”
“他們……”陳一茫隻好繼續為自己圓謊,“明天就去洛杉磯出差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這麽忙嗎?”時瑞想了想,“那你今天回去叫家長簽一下意向書吧,明天帶來。”
“好,”陳一茫捏緊了手裏的課本,“謝謝老師。”
走出辦公室,陳一茫才發現自己的牙齒細細地哆嗦著,大概因為緊張。他真怕時瑞接著來一句“那讓家長和我通個電話也行”——他上哪找人假扮家長?
學美術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他的文化課實在太差,想上大學,似乎隻能走特長。思來想去,美術是最合適的。
竟然有這麽一天,他會認真考慮起“上大學”?
都是因為時瑞。因為時瑞說,多少還是要讀大學的;時瑞說,你的腦子又不笨;時瑞說,這次排名進步的話有獎勵;時瑞說,陳磊你再不做數學作業就去門口站著。
時瑞一定想不到吧?就算他訓斥他,他也很開心。那種感覺像是左側的胸膛裏塞進了一隻氣球,很滿又很輕盈。
“然後呢?”那個從同誌交友群裏主動私聊他的網友追問,“你們在一起了嗎?”
“怎麽可能,那會兒我們隻是師生關係,而且,我不知道他是彎的。”
“他是彎的???”
“對,”陳一茫打字手指懸在鍵盤上,停頓片刻,像是鼓起很大勇氣才承認的,“後來我才知道,他也是彎的。”
可是後來,他寧願沒有這個“後來”。
從高一下學期到高二下學期,時瑞給他們上了一年多的語文課。陳一茫聽說班裏有女生給他寫情書,不知是真是假,當然也不敢問。直到期末考試結束的那天,在班裏做大掃除的時候,他偶然拾到一張明信片——帶著股幽幽的油墨味,像是從某本書裏掉出來的。明信片上隻寫了兩個字時瑞。字跡很娟秀。
陳一茫實在憋不出了,跑去拐彎抹角地問“老師,你讀大學的時候很多女孩兒追你吧?”
“怎麽,”時瑞笑著看他,“有女生追你,跟我取經呢?”
“不是……不是,”陳一茫立即窘迫起來,“我就隨便問問。”不過他也的確收到過隔壁班女生的表白。
“想問什麽就直接問。”時瑞翻開一遝語文試卷,漫不經心地說。
那是夏天的午後,重慶的夏天過於悶熱以至於把人的思維都變慢了,蟬鳴一陣高過一陣,更是吵得人頭腦發昏。也許因為夏天的緣故吧,他竟然真的問出了口“如果有學生給你表白呢?”
“師生戀違反學校規定,違背師德。”時瑞不加思索地說。
“但是學生畢業之後就不是你的學生了。”
話一說出口,外麵蟬鳴停了。
——也許沒停,隻是他自知失言,嚇得大腦空白,什麽都聽不見了。
時瑞緩緩揚起臉,目光筆直地看向陳一茫。
他說“你想得太多了。”
從他揚起臉到說完話,這個過程大概隻用去不到五秒鍾。
可是這五秒鍾極其極其極其緩慢,像一場沒有盡頭的審判,陳一茫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撐下去的。
“那我先回家了。”最終,他落荒而逃。
“你覺得他知道你的心思了?”網友問。
“有可能。”
“啊,那後來呢?”
“後來放暑假了,再開學的時候我才知道,他辭職了。”
“……”
足足過了十分鍾,當陳一茫已經為自己兌好一杯速溶咖啡,對方才再次發來消息“也算一段美好的回憶吧。”
陳一茫盯著“美好”兩個字,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他和時瑞故事到此為止,那他也不必六年不回重慶。
接任時瑞的是一位三十歲出頭的女老師,專帶高三,據說很有一套教學方法。但因為美術集訓的緣故,高三的大部分時間,陳一茫泡在校外培訓班裏。
那一年他擁有了人生第一張身份證,順便把名字改成陳一茫。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這是《赤壁賦》裏時瑞最喜歡的一句。
他給時瑞發過兩次qq消息,第一次是問你為什麽辭職??
語氣很衝,真像個任性的小富二代了。
時瑞沒有回複。
過了16天,他第二次給時瑞發消息老師,你為什麽辭職了?同學們都挺擔心你的。
這一次他像個合格的學生,而時瑞也像個合格的老師——不,他本來就是。
時瑞家裏有點事,沒辦法隻能辭職了,你轉告大家不用擔心我,高考加油。
陳一茫老師,你還在重慶嗎?
時瑞嗯。
陳一茫好的,我會轉告大家的……老師晚安。
他以為時瑞會回一句“晚安”,然而時瑞什麽都沒有回,qq頭像直接暗了下去。
如果到此為止,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