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回重慶(五)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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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天!
上海的冬天比重慶冷一些。
王如回了老家,每天變著花樣發朋友圈臘肉,燒白,粉蒸肉,涼拌折耳根……這陣勢就像過完年打算轉行。到除夕那天,陳一茫忍無可忍屏蔽了她。
也是在除夕這天,陳一茫接到紹吳的電話,他那邊人聲嘈雜,更襯得陳一茫這邊一片死寂。紹吳大聲說“過年好啊!一茫!”
“過年好,過年好——你那邊挺熱鬧啊。”
“在我二姨家,”紹吳笑道,“小孩多。”
他話音剛落,陳一茫便聽見有人喊了聲“小紹”,混著小孩子的嬉鬧聲,不大清晰。
“小紹,”然後這聲音變得近了,頓了一頓,“你先說吧。”大概是沒想到紹吳在打電話。
“你家那個……直男?”陳一茫問。
“嗯,今天中午他來我家吃飯,晚上我去他家吃。”
“挺好。”
“嘿嘿,”紹吳憨笑兩聲,“你呢,有進展沒?”
“昨天才約了一個,信誓旦旦和我說他是05,房都開好了又說最近工作壓力大,硬不起來,”陳一茫笑罵,“媽的,當老子傻啊。”
紹吳哈哈大笑,笑完了,壓低聲音問“今年也不回來麽?”
陳一茫心想,又來了。
“不回,”他隻好說,“初二就要開工。”當然是假的。
“噢……那好吧,”紹吳蔫了一下,“等你回來聚聚呢。”
“有空再說。”
陳一茫可以屏蔽王如的朋友圈,卻不能拒接紹吳的電話。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類似的對話仿佛成了他們通話時的固定流程,紹吳問,最近回重慶嗎?他編出各種各樣的否認的理由。
好死不死地,除夕之夜,他在內蒙約過的那個男孩發了朋友圈。
那地方他一眼就認出來了。解放碑。
男孩說你好,重慶。
重慶重慶重慶——有什麽好的值得這些人一天天往那兒湊?冬天濕冷夏天酷熱,所有人扯著大嗓門講重慶話,仿佛生來就缺了“輕聲細語”這跟弦兒。
雖然川菜確實很好吃,但自打做了模特,他就再不吃刺激性食物了。
所以他們一個個的,為什麽,總是有意無意召喚他回重慶?回去幹什麽?家是早就沒了的,朋友呢,隻有紹吳一個,但紹吳和那直男甜甜蜜蜜顯然並不需要他。他在重慶一無所有,正如他在上海,在北京,在巴黎,在這地球上的任何一個角落。
中午,陳一茫煮了一袋速凍湯圓。吃飽之後他開始午睡,再醒來時,天已經黑透了。
房間裏靜悄悄的,15樓的窗外也是靜悄悄的,對他而言,闔家團聚的除夕之夜與任何一個遲遲醒來的夜晚,並沒有什麽不同。
摸出手機,已經九點過,他竟然睡了近十個小時。
既不想在微信裏圍觀種種熱鬧團聚,更不想刷微博看他們吐槽春晚,眯著眼愣怔片刻,陳一茫點開了qq。他的qq裏總共沒幾個好友,且都是幾年前從同誌群裏加上的,這個時間,沒人會聯係他。
起床去把中午剩下的湯圓吃了,實在很餓,就等不及加熱。去年他得過一次胃炎,後來每次吃涼的東西就會或輕或重地胃疼。
這次也是,好在並不嚴重。陳一茫捂著胃坐回床上,看見手機屏幕右上方的提示燈一閃一閃的。
是那個網友發來消息後來呢,你為什麽不和他聯係了?
陳一茫心想這人夠八卦的,除夕夜也不忘問他的那些破事。
他回複說後來也有聯係,我上大學之後,偶爾和他在網上聊幾句。
片刻後,對方追問那然後……?
然後。
然後他漸漸明白,他是配不上時瑞的。被年齡比他爸還大的彭富才壓在身下的時候,在酒吧裏和陌生男人相攜而去的時候,他漸漸明白這件事。不過他想配不上也沒關係,至少他們還能保持一種遙遠的關係,偶爾在網絡上問候幾句。
再然後,就到了他大四那年。
那天中午彭富才心情很好,帶著他去朋友的飯局。他們這些有錢的老男人,時常會組局消遣,打麻將或者高爾夫,每人身邊都跟著年輕漂亮的男孩女孩。
那本來隻是一場普通的飯局,他坐在彭富才身旁,和其他幾個女孩子一樣,為自己的老板斟酒夾菜。這些事他早就習慣了,做起來並不覺得羞愧。
直到飯局進行到一半。毫無征兆地,包廂的門被推開。
“喲,”坐在對麵的男人笑道,“小少爺來了!”
“少爺什麽呀,我叫他來給幾個長輩敬敬酒,”另一個男人說,“明年我退休了,還指望你們多幫幫他。”
陳一茫扭頭,看見時瑞。
那一刻他什麽都沒想。
他甚至沒有感到疑惑——時瑞怎麽出現在這裏?
他沒有感到疑惑,實在是因為,他從來沒資格知道飯局上會出現什麽人。他隻要伺候好彭富才就夠了。
他看著時瑞,時瑞也看著他。時瑞瘦了一些,顯得更高挑了,襯衫西褲穿著,筆挺又利落。
“陳磊,”時瑞叫他的名字,“你怎麽……”
眾人麵麵相覷。
“啊,”陳一茫站起來,“老師。”
“嗨,你們說,這是不是緣分哪!”時瑞已經入座,他父親舉著酒杯哈哈大笑,“我都不知道當時他在哪個高中教書……竟然教過小陳,真是,太巧了!”
“可不是嘛,”彭富才笑嗬嗬地,“小陳,去給你時老師敬杯酒吧。”
“……好。”
陳一茫端起酒杯,起身走向時瑞。直到這個時候他還是一片空白,隻望著時瑞,見他也端起酒杯,不再如記憶裏溫柔,隻是矜貴地笑了笑“我已經不是小陳的老師了,受之有愧。”他輕聲說。
“時老師,”陳一茫不知該說什麽,停頓了幾秒,隻好說,“謝謝您。”然後仰頭喝掉了一整杯白酒。他時常喝酒,早就習慣了,但還是覺得這次的酒分外地辣。
時瑞沒說話,隻輕輕點頭,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
陳一茫坐回去,渾渾噩噩。
接下來的寒暄就與他無關了,時瑞依次向幾個長輩敬酒,陳一茫聽他們聊著生意上的事情,才知道時瑞辭職之後就跟著他父親經營公司了。他父親打算明年退休,把家業都交給時瑞。
哦,原來時老師才是標準的富二代。
當時在學校裏,他還在他麵前裝呢。
時瑞敬完酒,便提前離席了,說是下午還要開會。他走時風度翩翩地向眾人道別,可惜不包括陳一茫。準確地說,不包括所有小三小四幹女兒幹兒子。陳一茫隻能看著他,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隻能看著他。
後來他想,這是撒謊的報應嗎?本來他已經承認自己配不上時老師,沒想到這還不夠,仿佛蒼天有眼,叫他在時老師麵前暴露得一絲不掛,他不是富二代,沒有忙於工作的爸媽,也沒受過家人的溺愛,昂貴的衣服鞋子都是賣屁股換來的。
時瑞都知道了。
在那個晴空萬裏的暮春,他險些跳進嘉陵江。可是站在江邊時他又想起時瑞給他們講過的故事,明朝有個文人叫錢謙益,清軍南下時他和妻子打算投湖自盡,等到上了船,他伸手試試西湖水,又說,湖水太冷了,算了吧。
就這樣苟活下去。
他也苟活下去,隻是再也沒臉待在重慶。離開重慶那天竟然是彭富才包養的小明星去送他,就是那個教他花錢的姐姐。姐姐說,時瑞啊,在他們富二代圈子裏挺出名的,大學畢業了出櫃嘛,和家裏斷絕關係了,後來硬是逼得他爸媽接受他的性向……陳一茫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對他說這些,難道她看出來了?
不過姐姐沒再說別的,隻是柔聲囑咐他,到上海了照顧好自己啊。
好像那時她已知道,他不會再回重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