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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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紀檀音醒得甚早,在羅漢床上盤腿打坐,按師父教的內功心法吐納練氣。.一個時辰後,神清氣爽地梳洗了,去敲隔壁的房門,叫謝無風一同下樓用飯。
謝無風換了身簇新衣裳,手裏拿著一把灑金川扇,活脫脫一個浮浪子弟形象。紀檀音忍不住揶揄:“謝兄未免太張揚了些,這樣好的料子做衣裳,難怪強盜盯上你。”謝無風用扇柄敲他的肩膀,大笑道:“我畢竟不像阿音少年俊秀,隻好用些浮華來裝飾了。”紀檀音臉紅,轉頭看向別處,心道不知他從何學來的油嘴滑舌,一點也不像讀書人。
兩人在大堂裏坐下,要了一疊荷葉餅,兩碗銀絲鮓湯,吃飽喝足便上街閑逛,順便給謝無風買一匹馬。
商鋪近來生意不好,有客上門,各家的夥計都招待得十分熱情。紀檀音看甚麽都好奇,謝無風又是個無所事事之人,兩人走走停停,一個時辰下來隻逛了半條街。紀檀音看中一個酒壺,卻不舍得買,他的銀子都是師父早年間攢下來的,不能隨便花費。那個酒壺實在精巧別致,他戀戀不舍地摸了一陣,還是狠心放下了,扭頭往店門走。到了大街上,發現謝無風沒跟上來,還待回去找,就見他晃晃悠悠地出現了,手裏舉著那隻酒壺,微笑道:“送你了。”
“這怎麽能行,”紀檀音拚命搖頭,“無功不受祿。”
“有功啊,你不是救了我的性命?”
“我救你又不是為了讓你報答。”紀檀音心高氣傲,覺得自己被謝無風看低了,不屑道,“再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酒壺,扁扁的,醜死了。”
“既如此,我將它丟了。”謝無風手一揚,作勢欲拋,紀檀音果然緊張得瞪圓了眼睛,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想要阻攔。謝無風哈哈大笑,將酒壺拋給他,“拿著!”
紀檀音接了酒壺抱在懷裏,嘴唇抿了幾下,漾開笑意。
謝無風道:“你不用客氣,我錢財不少。”紀檀音半信半疑,很快便發現謝無風果真花錢如流水。晌午時兩人在茶館吃了胡桃鬆子泡茶並一碟果子,他不及兌換碎銀,出手便是一兩銀子。紀檀音暗中咋舌,謝無風瞧出他心中所想,問道:“是不是在猜測我家祖上做什麽的?”
紀檀音訕笑,隻聽謝無風道:“我家裏窮苦,這些銀子乃是借的。----更新快,無防盜上.---”
紀檀音吃驚:“那你還如此大手大腳?不用還麽?”
“怎麽不還,我每天都在還。”
這話說得不明不白,紀檀音尚在思索,耳邊忽然傳來幾聲熟悉的鳥叫,緊接著一隻藍灰色的信鴿徐徐落在他肩上。“小七!”紀檀音大喜,親昵地梳理信鴿的羽毛,“這兩日是不是找不到吃的?”
謝無風抄手站在一邊,看紀檀音和鴿子說話。少年歪著頭,眼如新月,麵如白瓷,兩瓣淡粉的嘴唇碰來碰去,好像在春風裏招搖的一枝桃花,真正是賞心悅目。
“我想去米店給小七買點吃的,”紀檀音突然說。
謝無風眉梢一揚,“哦”了一聲,略帶倉皇地別開眼,“走吧。”
紀檀音渾然不覺,興高采烈地向他介紹起小七來:“這是我師父養的信鴿,怎麽樣,是不是漂亮極了?”
“嗯,”謝無風頓了頓,“漂亮。”
在泗水縣住了三日,紀檀音玩夠了,謝無風也買到了一匹合心意的好馬,兩人便決定啟程趕路。這日早上退了房,結清賬款,正和掌櫃的閑話,兩個客棧的夥計挑著新鮮蔬菜進門,口中直叫:“掌櫃的,出大事了!”
這一嗓子引得大堂裏的客人紛紛側目,掌櫃的怫然不悅,瞪了他們一眼:“什麽事大驚小怪?”兩個夥計顧不上掌櫃的發火,爭先恐後地說起在市場聽來的消息:昨兒夜裏,任城衛指揮使家裏進了刺客,溫時玉大人和溫夫人都被暗殺了!
一時間喧嘩四起,紀檀音驚疑不定地看了謝無風一眼:“溫時玉?那不就是溫小姐的……”
謝無風低頭沉思,神情有幾分嚴肅。
紀檀音去盤問夥計,但他們得知的消息也有限,隻說附近的幾個知縣都無權管轄這起命案,山東都指揮使和按察使派了官員前來調查,大概掌燈時分能趕到任城衛。
客棧裏用飯的眾人議論紛紛,縣裏一個大戶人家才遭了賊,今日衛指揮使又被暗殺,世道真是越來越不太平了。
紀檀音心情沉重,念及溫小姐前幾日還是個集萬千寵愛的閨中少女,品味過最深的憂愁便是相思,一夜之間忽然父母雙亡,命若浮萍,不免唏噓。
他問掌櫃的:“泗水離任城衛有多少路程?”
掌櫃的道:“不遠,快馬大半日便到。小哥兒不是要去曲阜?兩處正挨著。”
這時沉默許久的謝無風瞥了紀檀音一眼,又恢複了往日的漫不經心:“怎麽,你要去看望溫小姐?莫不是真的戀慕她?”
紀檀音心裏才閃過這個念頭,被謝無風一調侃,忙不迭否認:“才不是,男女授受不親。”
兩人收好行囊,翻身上馬,離開了泗水縣。紀檀音路上無聊,絞盡腦汁給謝無風新買的馬兒取名字,尋思了半晌,給這匹通體漆黑、四蹄矯健的良馬定名“追月”。
路過曲阜縣,又疾行了兩個時辰,任城衛一排排的兵營出現在視野裏。謝無風放鬆韁繩,問:“可要歇息?”
紀檀音察覺他話裏有深意,正色道:“天還未黑,再走一程吧。”
“你不累,我卻累了。”謝無風率先打馬往客棧走,紀檀音連忙跟上。
這家客棧乃農舍改造,分外簡陋,店裏有五六個旅人歇腳吃茶。謝無風擲出一兩銀子,要了兩間上房,紀檀音則花錢買了酒菜。
“知道嗎,衛指揮使溫老爺死了!”
幾個客人本不相識,一提起溫時玉遇害之事,立刻變得熟絡,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起來。
“怎麽不知,都傳遍了!”
“溫老爺死得可真是慘。”
“可知是誰下的狠手?”
“不清楚,有說是仇家的,有說是西番教的。”
一直側耳傾聽的紀檀音忽地站起身來,厲聲問:“你說西番教?西南那個邪惡教派?”
對方被他嚇了一跳,結巴道:“我……我也是聽說的,溫大人的屍首發黑潰爛,很不尋常。”
“怎麽了?”謝無風用箸子敲擊碗碟,喚過紀檀音來,低聲問,“這西番教是何方神聖?”
紀檀音重新坐下,沉吟片刻才道:“是個武林中的旁門左道。我大師兄曾經說過,西番教盤踞煙瘴之地,很少與中原武林來往。他們鑽營奇技淫巧,教中多是毒蟲、巫蠱、邪術,手段狠辣,在雲南橫行霸道,無惡不作。”
謝無風緩緩點頭,給他斟了一杯酒,寬慰道:“你不要擔心,雲南離山東十萬八千裏,不可能是西番教。”
紀檀音細想也覺得有理,西番教這麽多年都不出雲南,眼下怎會跑來山東殺一個衛指揮使。當下放了心,埋頭吃起他的熱燙大辣酥來。
其他幾個客人仍在交頭接耳,對溫時玉遇刺一事各有猜測,隻言片語偶爾飄進紀檀音耳朵。其中一人也是常年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神神秘秘地說溫時玉老爺和山東都指揮使一向相交甚篤,兩人都主張對時常騷擾邊境的大洵國用兵,暗殺有可能是敵國的刺客所為。
紀檀音不以為然,剛要戲謔兩句,忽而想起大洵國跟雲南接壤,笑容便是一凝。
謝無風看穿他所想,勸道:“你操心這許多幹什麽?也不嫌累。管他世道太不太平,過好自己的逍遙日子最重要。”
紀檀音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雖交情逐漸深厚,仍看不慣他的冷漠態度,惱怒道:“若真是西番教與大洵國勾結,我如何能置身事外?”
謝無風有幾分醉意,左手托腮,眼神迷離地望著他,似笑非笑:“就憑你一個人,要鏟除西番教?”
“武林中正義之士甚多,我怎會孤身奮戰?”紀檀音胸中豪氣激蕩,端起酒杯一口吃了,批評謝無風道:“倒是謝兄你,整日悲觀厭世,隻想著吃喝玩樂,一點讀書人的風骨也無。”
謝無風一怔,隨即哈哈大笑。他肩膀直顫,層層疊疊的絲綢衣料也跟著抖動,光滑明亮,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客棧裏吃茶的客人紛紛望過來,個個莫名其妙。紀檀音在桌下踢他一腳:“你笑什麽?”
謝無風無所顧忌,仍是笑聲不絕。他直勾勾地盯著紀檀音瞧,黑眸猶如月光下蕩漾的古井,狡黠而深沉。
此人莫非是瘋了?紀檀音被他看得渾身發熱,手足無措,捧起湯碗擋住臉,咕嘟咕嘟地喝。
謝無風笑夠了,慢悠悠地問:“誰跟你說我是讀書人了?”
紀檀音負氣地把瓷碗拍到桌子上:“我管你是什麽人!”
“哎呀,”謝無風故作受驚狀,可憐兮兮地皺著眉,“阿音這樣小氣嗎?”
紀檀音“哼”了一聲,咬住下唇不說話。謝無風不再捉弄他,自顧自倒了一杯酒,嘴裏哼著不知名的小調。那曲子忒哀怨,紀檀音沒去過勾欄院子,不知是風月場所中廣為傳唱的一首,竟還覺得悅耳,浮躁之氣漸漸被抹平了。
片刻後,他沒忍住好奇,問謝無風:“你到底是做什麽的?生意人嗎?”
“我不是早就告知你了,”謝無風粲然一笑,“我是天底下一個大大的閑散人物。”
紀檀音瞪視他半晌,拂袖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