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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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事不知怎麽流傳了出去,到掌燈時分,全府上下都聽說了謝無風和明煙在花園中幹的勾當。丫頭小廝們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不信的,比如服侍謝無風的青蘿,一個勁搖頭分辯:“定是看錯了,謝公子不是那般輕佻之人,他平日和我說話,極有禮的!”
    她的言語並無多大力量,信者寥寥。綠蘿嗤笑一聲:“你這種平常姿色,他自然看不上了。”
    自被謝無風威脅後,綠蘿便不敢再於紀檀音麵前亂嚼舌根,甚至找了個由頭,和廚房做事的小玉換了差事,路上見了謝無風,更是腿腳發軟,老遠便繞道走。此刻人多嘴雜,膽子壯了些,忍不住諷刺道:“無常客本就風流成性,他和任城溫小姐的一段故事,想必你們不知道吧?”
    如此這般,將道聽途說的隻言片語大肆渲染一番。
    小玉替紀檀音抱屈:“紀公子若是知道了今日這樁荒唐事,該有多傷心!”
    “有什麽可傷心的,”負責挑水的小廝不以為意,嘲笑這一幫多愁善感的丫頭,“小少爺淘氣,玩笑著叫聲師娘,你們還當真了。兩個男子,怎麽可能!”
    綠蘿又一次發出不屑的哼笑,眾人看過來,見她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以為她知曉甚麽隱情,都催促她講一講。
    綠蘿嘴皮一動,想起沉沙劍橫在頸側的感覺,打了個寒顫,到底沒敢造次,含糊道:“你們自己花心思瞧去!”
    晚飯時,紀檀音和謝無風都未露麵,兩副碗筷空落落地擺著。李從寧為盟主之位殫精竭慮,顧不上理會這些小事,還是李澄陽發現少了人,叫來貴三問了一句。
    貴三摸了摸鼻子:“派人請了,不來。”
    李澄陽便知另有隱情,問:“兩人鬧矛盾了?”
    貴三犯難,念著隨便議論少爺的朋友不合適,況且那事也難以啟齒,正猶豫著,外麵傳來一陣喧嘩,緊接著就聽見李從寧呼喚大兒子的聲音。
    “回頭說。”李澄陽拍拍他的肩膀,忙不迭地到門外迎接貴客去了。
    這些日子,因深陷相思,李澄陽沒少受父親訓斥,冥思苦想之後,決定改變策略,竭力討爹娘歡心,等武林大會結束,再央求他們去翟家提親。
    有了這個算盤,他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對登門的叔伯請安問好,姿態格外恭敬。
    這日來赴宴的有洗硯山莊明彪華、紫鬆會胡寒和丐幫幫主方浪,俱是武林中名頭響亮的人物,早些年個個英姿勃發,今日往李從寧身邊一坐,竟顯出了不小的差距。
    明彪華和胡寒均白發叢生,一人斷了左手,起居不便,另一人受了夜魔毒掌之後經脈逆行,差點丟了性命,現今武功已大不如前。丐幫幫主方浪是幾人中年紀最長者,因這些年麾下兄弟明爭暗鬥,早已心力交瘁,老態龍鍾。
    一群人中,隻有李從寧和陪坐的萬克章最是意氣風發,精神飽滿。明彪華和胡寒左右看看,都生出淒涼之感,恭維了李從寧幾句,暗中感歎時局之易變。
    李從寧心中受用,把兒子喚上前給各位前輩敬酒,貌似不經意地問:“玄刀門也請過列位了吧?”
    除了萬克章,在場的哪個不是經曆過風浪的人物,顧左右而言他,笑著將話題揭過了。李從寧倒也沒逼問,偏頭看見大兒子氣宇軒昂地侍立一旁,謙恭有禮又知進退,不禁深為滿意,甚至已想象出自己百年之後李澄陽接任盟主之位的場麵。
    前些日子被翟家女兒迷昏了頭,如今看來,已逐漸清醒了。李從寧是絕不會跟翟昱結親的,對兒子的轉變自然喜聞樂見,這時瞥見明彪華輕聲歎氣,忽而心念一動,問道:“明大哥,你那掌上明珠,可有婚配了?”
    他盤算著,若與明彪華結親,既能於盟主之位上得其助力,又能給兒子找個門當戶對的夫人,實乃一舉兩得。
    李澄陽正給方浪倒酒,聞言手一顫,酒液淅淅瀝瀝地灑到桌上。李從寧眉頭一皺,方浪倒是和藹,詼諧道:“少鏢頭站了許久,想必也累了,下去歇歇吧。我們這些老骨頭,不好叫你們這些後生才俊伺候的。”
    李澄陽僵硬地朝他一笑,放下酒壺,也不去理會父親的臉色,直直地走出了敬德軒。
    “大少爺!”貴三從樹叢裏蹦出來,胡亂拍打身上的灰,問:“就散席了?”
    李澄陽沒心思回話,心中憋著一股氣,大步往園子裏走。一直到鬆林邊,他才猛地刹住腳步,對氣喘籲籲地跟在身後的貴三講:“我想見翟小姐一麵,有辦法嗎?”
    貴三是他從小的玩伴,兩人感情親厚,李澄陽知道他鬼主意最多,這件事,也隻信任他。
    貴三沒有即刻答應,好奇道:“見翟小姐,做什麽?”
    “你管呢?”李澄陽先是很傲慢地瞥他一又耷下腦袋,惆悵地歎氣。夜色中,成排的高大樹木陰森森地俯瞰著他。“我就是想見她,想和她說話,問她是不是對我也……若果真兩情相悅,我……我,這雄圖鏢局我不要了!我帶她走,我們走得遠遠的,到一個沒人的地方——”
    他聲音越拔越高,似在發泄不滿,漸漸地,那畫麵果真出現在眼前,密林中的一條小溪,溪畔的一間茅屋,裏麵過著平淡日子的夫妻,灶上煮滾的一壺茶……
    “我的少爺啊!”貴三急得用髒兮兮的手去捂李澄陽的嘴,“你可小點聲吧!隔牆有耳不知道?傳到老爺耳朵裏,他還不把你禁足了!”
    李澄陽訕訕地住嘴,四下看了看,像是為了找回麵子,冷淡道:“此處又沒旁人。”
    “那誰知道?”貴三嘴快,一下子全說了,“謝公子和明煙姑娘今兒個在園中幹的勾當都傳遍了!”
    李澄陽一開始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才問:“誰?謝無風和明煙?”
    房間裏沒點燈,昏昏沉沉的一片。謝無風斜倚軟塌,搖晃著手裏的酒壺。一點聲也沒有,美酒都喝光了。他索然無味地撇撇嘴,“咣當”一聲將酒壺丟了。
    “謝無風!”有人氣勢洶洶地來了,一腳把房門踹開。
    他並不動彈,就那麽沒骨頭似的歪在榻上,就著來人的一盞燈籠,冷淡地望過來。
    “你要不要臉?我師弟滿腔真心對你,你竟幹出這種事!”李澄陽站在屋子中間對他咆哮,今日的種種不順,借著這個由頭全都發作了。
    謝無風不耐煩地掃他一眼:“那你想怎麽樣?”
    李澄陽哽了一下,其實他也沒經驗,聽貴三講了幾句就熱血上頭,莽撞地來找謝無風算賬了。事情如何解決沒細想,總之將謝無風痛罵一頓總是沒錯的。誰料對方毫無悔過之意,反而問他怎麽辦。“你以後不許再糾纏我師弟,”李澄陽想了想,義憤填膺地補充,“從雄圖鏢局滾出去!”
    他站在那裏,有點不自覺的緊張,生怕謝無風突然拔劍。真要打,他沒勝算。也是奇怪了,李澄陽在心中嘀咕,明明他才是有理的一方,碰上謝無風這種厚顏無恥之人,竟還覺得站不住腳。
    謝無風站起身來,問:“阿音呢?”
    李澄陽凶狠地瞪著他:“你還虛情假意地問他做什麽?快點滾,這是他的意思!”
    謝無風在原地站了一會,光線昏暗,又有幾縷調皮的發絲擋著眉眼,看不出是何種神態。半晌,他應了一聲“好”,走到櫥櫃前收拾自己的包袱。李澄陽在旁邊守著,怒目視之,眼看他要跨出房門,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你沒甚解釋之處?”
    謝無風瞥他一眼,語氣波瀾不驚:“懶得跟你解釋。”
    李澄陽本是來訓人的,結果反受了一肚子的氣。走到紀檀音居住的廂房前,看見遊廊裏一個矮小的影子,正踮腳往槅門的縫隙裏看。“澄亦,”李澄陽喊他,“晚飯怎麽也不去吃?”
    “大哥!”李澄亦抱住他的腰,壓低聲音道:“我下午桂花糕吃多了,嬤嬤不讓用晚飯。”
    李澄陽捏了一把弟弟軟和的臉蛋,往黑沉沉的屋裏瞧了一眼。
    李澄亦問:“大哥,小紀哥哥是不是在屋裏呀,我叫他,他也不回答。”
    李澄陽一把推開房門,吩咐弟弟:“叫小玉來點燈。”
    紀檀音坐在靠窗的太師椅上,早就聽見這對兄弟的動靜了,見李澄陽進來了,便招呼了一聲:“大師兄。”
    “怎麽了?晚飯時也不見你。”
    紀檀音不吱聲,李澄陽乃明知故問,於是不好意思地咳了兩聲,道:“你放心,我已替你教訓了他,將他趕出府去了。”
    “趕出去了?”紀檀音倏地跳下椅子,“大師兄,你不能把他趕出去!”
    武林大會召開在即,襄陽城中擠滿了黑白兩道的英雄。無常客行走江湖十餘年,結的仇家不算少,保不齊襄陽城中又有找他尋仇的人。謝無風待在鏢局裏,日子安穩清淨,若是在外頭住店,一旦碰到上次那樣難纏的仇家,激鬥之後體內真氣不支,妖木之毒隨之發作,可就壞了。
    李澄陽板著臉教訓:“你還幫他說話?”
    “這是兩件事,他……”因為許過諾,紀檀音不肯講出謝無風身中劇毒一事,訥訥道:“你真不該將他趕出去。”
    李澄陽厲聲道:“你倒是為自己考慮考慮,看他把你欺負成什麽樣了?”
    紀檀音沉默了一會,“他也沒怎麽欺負我。”
    “沒欺負?我都親眼看見了!他不是早把你……”李澄陽舌頭打結,好半天迸出一個詞,“早把你玷辱了!”
    紀檀音覺得別扭,幸好屋裏黑漆漆的,掩飾了他的尷尬。“大師兄,你不要講得這樣不堪,那時……我都是自願的。再說,他也就是親一親,摸一摸……”
    聲音越來越低,李澄陽靜了一會,難以置信:“就這樣?”
    “還有什麽?”紀檀音疑惑而懵懂地看他,忽而想起某一夜未能如願的“另一種玩法”,眼睛瞪大了,“沒……沒有了。”
    李澄陽才不相信謝無風這隻老狐狸會放過到嘴的傻肉,隻當紀檀音難為情,便不再逼問了。
    紀檀音央求他:“大師兄,你把他找回來吧。我怕他有危險。”
    “什麽危險,他不是天下第一劍嗎!”李澄陽叱責他,“再說,你管他的死活?以後他和你沒關係了,你們散了!散了,知道嗎?”
    這時,李澄亦帶著丫鬟小玉來了,兩人便不再言語。房間裏點起了燈,溫暖的光線稀釋了激烈的情緒,李澄陽呼了口氣,感覺心境平和許多。轉頭看向紀檀音,對上一雙通紅的眸子,不由得放軟了音調:“哭了?”
    “小紀哥哥哭了!”李澄亦咋咋呼呼地蹦上前,揪著紀檀音的衣服下擺要看他的窘狀。
    紀檀音嗓音沙啞:“沒哭。”
    李澄亦不依不饒:“那眼睛怎麽紅了?”
    紀檀音捏著他的下巴,將臉推向另一側:“就跟嬤嬤不讓你吃桂花糕一樣,憋的。”
    “澄亦,”李澄陽把弟弟扯到自己身邊,對紀檀音道:“你休息吧。要叫廚房熬點稀粥來麽?”
    紀檀音搖搖頭,把他們送到房門口,濕漉漉的眼神一直落在李澄陽身上。李澄陽心軟了,歎了口氣:“好了,我答應你,明兒找幾個紅頭鏢師跟著他,真有什麽危險,第一時間告訴你。”
    紀檀音鬆了口氣,握著李澄陽的手臂搖了搖,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輕聲道:“多謝大師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