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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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開了,走進來一個嬌小的——實際上是嬌小得過分的身影。謝無風冷眼盯著,盡管前幾日苦思冥想,心中已有了推測,但此刻親見真人,依然感到一種奇怪的新鮮和戒備。
    那人衝他粲然一笑,用一種與外表不符的沉靜方式,從容地走到八仙桌旁,對著高及腰部的凳子微微撅嘴,隨後撐著桌沿借力,屁股左扭右扭,費了會功夫才坐上去,兩隻穿著紅色繡鞋的小腳在空中踢蕩,一派天真無邪。
    “謝公子,別來無恙啊。”
    聲音也是清脆婉轉,稚嫩非常。
    謝無風行走江湖十幾年,風雨經曆過不少,此刻竟也未能維持住鎮靜,挑起眉梢,譏諷道:“安措教主好生厲害,騙人的手段一流。”
    對方盈盈笑著,嘴上卻也不饒人:“彼此彼此罷了,我也未曾料到,當日腳步虛浮、丹田不穩的紈絝公子,竟是如今的第一劍客。”
    謝無風冷哼一聲。
    來人生得一張童真可愛、靈動活潑的小臉,看似無害,一擰眉一撇嘴間,卻又透露出成熟的風情,與當日那個滿麵髒汙,瑟縮怯弱的啞女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她仿佛察覺不到謝無風充滿敵意的視線,兀自悠閑,一手托腮,歪著頭從桌上拈點心吃,口中吧唧有聲。所幸紀檀音此時不在場,否則定會驚掉下巴,他如何會想到,當日在商丘救下的被拐女童,竟然是大名鼎鼎的西番教教主!
    謝無風的右手按在劍柄上,問:“你們於何日抵達襄陽?”
    安措瞟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將點心咽下,道:“前幾日。”
    “公謙老兒在你們手裏?”
    “嗯。”
    “那——”謝無風還未問出口,便被安措打斷了:“沒用,他知道的有限,無法直接證明那人的陰謀。”
    “二十年前,你見過紀恒?唐家堡命案,你知曉內情?”
    安措端茶杯的手在空中頓了頓,“紀恒”兩個字像一根細細的繡花針,埋在心底多年,已和骨肉長在一起,本以為不會再痛,可當碰到時,竟還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囉囉嗦嗦,你到底想知道什麽?”她仰起臉與謝無風對視,明顯地表露著不快。
    當年發生的一切,謝無風自然想要巨細無遺地掌握,但他看出對方有所避諱,傲慢和從容都沒了,像一隻被惹毛了的小貓,於是換了個說法:“真相。”
    安措自嘲一笑:“我說了,你就信麽?我可是邪教教主,性情乖戾又喜怒無常,最擅勾引年少方剛的男子,吸其,囚為禁臠,這樣的大魔頭,必定是滿口胡話。”
    她並非信口開河,這些俱是中原武林關於西番教現任教主的描述,謝無風也有耳聞。他雖知安措已有三十五歲了,可看見的到底是一張年幼女童的皮相,對方冷冰冰地說出這些話,不知怎麽地,使他感覺有幾分悲涼。傳聞猛如虎,世人又有幾個知道,流言中每夜要九個男子侍寢的女魔頭,其實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小丫頭,無法愛人,也無法被愛。
    這些念頭也隻是一轉,謝無風並未施以同情,平靜道:“你隻需把當年經曆的一切告訴我,我自會判斷。”
    “憑什麽呀?”安措頑皮地歪著頭,忽然無理取鬧似的開始撒嬌,“我為何要相信你,無常客向來冷心冷情,何時管起閑事來了?”
    看謝無風不答,故意環視一圈屋子,訝異道:“誒,今日紀少俠竟沒來麽?怎麽,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後,與你分道揚鑣了?”
    這女人真是睚眥必報,但凡遭了一點不順心,必要原封不動地還回來。謝無風冷笑:“好,你不想說,那就等著誅魔吧!到那時,紀恒能活下來才怪!”
    安措氣急敗壞:“誅魔就誅魔,與紀大俠何幹?我隻要派人救下他,保他今後平安便是了!”
    “教主,”謝無風見她動了怒,反倒恢複了自己的風度,斯文地理了理衣袖,“你也不問問,他肯嗎?十五年前他若願意聽你解釋,就不會有今日的局麵了。”
    安措啞口無言,拳頭橫在膝蓋上,難以察覺地發著抖。她隻有這樣一副小小的身板,卻要裝下許多超出外表的痛苦,因而顯得緊繃而脆弱。“當年……你如何知道?”
    “猜的,所以還需教主為在下解惑。”
    安措擺弄著食指上的瑪瑙戒指,沉默了好一會,忽然莞爾一笑:“二十年前,我十五歲,我妹子八歲。”
    她講起了多年前的舊事,姐妹兩個偷偷溜出雲南,想要北上去見世麵,結果遭遇了一樁驚心動魄的曆險。她此生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心動,正發生在那個時候,九死一生的幸運加上情竇初開的酸甜,使得那段短暫的日子,永遠在記憶中鮮豔地招展。
    低語聲持續了兩刻鍾,最後以一聲歎息作結。
    太陽落山了,房間裏又沒點燈,黑暗開始蔓延,急切地想要吞噬一坐一站的兩個人影。謝無風沉吟片刻,點頭道:“我知曉了。”他又問:“你們可知紀恒下落?”
    安措擔憂地捏著衣角:“不知,我此番出疆,帶的人手並不多。紀大俠確已離開玉山,想必也聽說了江湖上的流言蜚語。”
    謝無風乜她一眼:“那人必在暗中追殺他。”
    安措急促地吸了口氣,斷斷續續道:“他,他……武功高強,定然不會有事的。”
    外頭傳來隱約的呼喝聲,妓女們的尖叫響作一團,二人對視一眼,均露出警惕神色。安措跳下凳子,謝無風將沉沙劍抽出半截,正要出去看個究竟,門被撞開了,一個女子跑了進來,急道:“姐姐,不好了!詩兒下午出府,到現在還沒回來!”
    進來的乃是先前裝扮成妓女的那位,洗去易容後,她的麵貌也不算陌生——正是當初在商丘時,自稱雲曼母親的婦人。
    翟映詩不見了,這個消息如同晴天霹靂,讓安措勃然大怒,口中直罵翟映詩瘋了。她頭也不回地往外衝,留下一句尾音:“謝公子,再聯絡!”
    謝無風收劍回鞘,心情並不輕鬆。當年唐家堡命案一節即已澄清,如今是誰在武林中攪風攪雨便一目了然。隻是他雖明白了,卻無法叫武林同道也看清楚,他們成見太深,且還沉浸在失去親人、朋友、師父的悲痛中,定然不肯相信西番教教主的“鬼話”。翟映詩本是最有利的證人,如今也叫對方先一步得手了,果真是布局嚴密、招招謀劃。
    這一盤棋,還能翻得過來嗎……
    他離開春怡樓,底下已是人仰馬翻,許多身穿玄刀門衣飾的弟子在院子裏橫衝直撞,桌子底下、犄角旮旯,無一處不翻檢。出了大門,街道上打著燈籠,扯著嗓子四處詢問的也是翟府的下人。
    寶貝女兒丟了,翟昱憂心如焚,弄得是滿城風雨,幾個交好的武林門派,也都提供了人手支援。李從寧帶著萬克章、花月影等前來玄刀門造訪,本是威逼翟昱退出爭霸,誰知還沒談幾句,周曉婉便紅著眼睛衝進正廳,呼天搶地地呐喊女兒不見了。
    花月影畢竟是女人,同情泛濫,也吩咐貼身侍衛去找尋翟映詩。李從寧心中不屑,他甚至懷疑翟昱所謂失而複得的女兒都是編出來的謊話,按理說一家人團圓也有三月了,這丫頭卻從不在外麵走動,連個影子都沒見過,誰知道是真是假。不過他還是在表麵上關切了兩句,派出幾個鏢師幫忙找人,隨後帶著牛頭幫的萬克章回了鏢局。
    東跨院裏,譚鳳萱綰起長發,穿一身灰色衣褲,揮舞著一柄鋼刀,英姿颯爽,虎虎生風。李從寧許久未見妻子練功,拍手稱讚道:“夫人這一手刀法,已是爐火純青,可趕超乃父了。”
    譚鳳萱使出一招“橫掃秋葉”,泛著銀光的刀尖劃出飽滿的圓弧,一旁的梧桐樹無風自動,果真簌簌地搖下許多枯葉來。她滿意地微笑,將鋼刀放回兵器架上,扭頭對李從寧道:“少貧。”
    李從寧掏出手帕為妻子擦拭汗珠,譚鳳萱搭著他的肩膀,問:“今日如何?”
    “哼,那老狐狸。你還記得我剛接手鏢局的時候麽,經手了一趟大生意,差點搞砸。”
    譚鳳萱其實已沒什麽印象了,但想必是李從寧當初處理不周留下了把柄,便問:“哪一樁?”
    李從寧搖頭:“還未及細問,突然來報他家女兒丟了,說是下午和丫頭溜出門,一直未歸。整個門派搞得雞飛狗跳的。花月影留下幫他找女兒,我不耐煩,便回來了。”話音才落,發現妻子神情古怪,搖晃著後退了一步,奇道:“怎麽了?”
    “澄陽,”譚鳳萱心頭陡然湧出一股不安的預感,“也沒回來。”
    今夜的襄陽城似乎比以往更為喧鬧、也更為明亮,火把、燈籠,將街市照得煌煌熒熒。小販們縮至道路兩旁的飛簷下,俯身護著自己的小板車,給那些騎著駿馬、掛刀佩劍的武林好漢讓出路來。紀檀音心不在焉,並未留意周邊情況,走了一炷香功夫,終於抵達春怡樓。
    以他淺薄的經驗看,天下的妓院大底都是一個樣,香氣襲人,暖意融融,燈光昏黃,樂聲纏綿。春怡樓也是如此。先前玄刀門的弟子亂過一回,現在已經離開了,妓女們重施脂粉,再理香鬢,咿咿呀呀的唱腔縈繞不絕。
    隔著七八丈,望著漆金雙扇紅對門,紀檀音膽怯了。巴巴地跑來,若是撞見謝無風左擁右抱,沉浸溫柔鄉,那場麵該有多難堪,指不定還會被對方恥笑。可若說掉頭回去,紀檀音也不肯,因為在心底裏,他還對謝無風存著許多癡情和一點期待。
    毗鄰春怡樓的是一家名為“香蘭笑”的酒樓,紀檀音在街邊躊躇徘徊之時,謝無風正在二層欄杆處飲酒。也是奇怪,平日很穩的一雙手,今兒個夾幾粒花生米,居然滑脫了。他漫不經心地偏過頭,目光追隨著那顆骨碌滾動的花生米,看見了穿著墨藍綢緞衣裳的紀檀音。謝無風以為自己眼花,發了會愣,在紀檀音要融進那片光怪陸離當中時,才如夢初醒,從二樓翻身而下。
    紀檀音離春怡樓隻有幾步之遙,正忐忑不安,忽而察覺右上方一陣勁風襲來,連忙弓步旋身,拔劍出鞘。謝無風尚在空中,緊迫間變換身形,足尖在映雪劍上輕輕一點,落地在他身旁。
    紀檀音看清來人,緩緩垂下手臂,他發懵似的,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抿著嘴不言語。
    謝無風也詞窮,隻是不動聲色地打量他。
    三日不見,倒像是隔了三十載春秋一般,紀檀音望著謝無風,眼裏有恨有怨,更多的是委屈,叫人看了心疼。
    謝無風不由得放軟了音調:“阿音,你來這裏做什麽?”
    紀檀音小幅度地偏了偏腦袋,故意不去看他,神情傲慢,還帶著一點意氣用事的可愛:“你管我呢。”
    謝無風淡淡一笑,揶揄他:“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當然知道,”紀檀音忍受不了被他看扁,怒氣衝衝,“你來得,我就來不得麽?”
    “我……”謝無風知道是下午跟蹤他的幾個鏢師告了密,一時解釋不清,話鋒一轉道:“你若是想喝酒聽曲,我帶你去其他的好地方。”
    “誰要你帶,”這幾日積累的憤怒猝然爆發,紀檀音脫口道:“我就是來嫖/宿的!”
    這兩個字徹底逗樂了門口看熱鬧的龜公,他是個猥瑣的中年漢子,笑得前仰後合,肆無忌憚。紀檀音臉紅了,呐呐地補了句什麽,聽不清楚。謝無風回頭盻龜公一眼,按著紀檀音的肩膀把他往外頭的大路推:“別胡鬧。”
    紀檀音被他一碰,立刻瑟縮著往後躲閃,一直退到光影交接處。謝無風的掌心未及觸摸到久違的溫度,就這麽尷尬地僵在半空。“好,”他沉下臉,步步逼近紀檀音,譏嘲道:“你去嫖宿,我問你,你會嗎?”
    紀檀音不甘示弱,有力回擊:“有人教我!”話雖如此,他卻沒再試著進入春怡樓。
    此時二人站立之處,乃是一條小巷的入口,夾在妓院和酒樓之間,為燈光所不及,四周影影綽綽、幽深陰沉。
    謝無風輕聲歎息,他感到自己不受控製,又甘之如飴地落入紀檀音的陷阱裏,他用一對清澈泛紅的眸子引誘他,卻對這吸引力一無所知。極為無奈地,他問:“阿音,你到底要我如何?”
    紀檀音愣住,他覺得謝無風蠻不講理,需要答案的分明是自己,怎麽反倒是他先發起質問來!
    謝無風道:“你總是不信,要不要我將心挖出來與你看?”
    晦暗的夜色中,彼此麵目模糊,謝無風語氣激動,話音中攜著幾許說不清的情愫,驀地撥動了紀檀音內心的酸楚。他不知作何回答,兀自迷亂著,忽而聽見一聲“好”,隨即是寶劍出鞘的聲響。
    “你做甚!”刹那間,所有淩亂的思緒全部退散,紀檀音不假思索地合身一撲,一掌擊在沉沙劍的劍柄上,將劍刃推了回去。
    謝無風趁勢將他抱進懷裏,嚴絲合縫地摟著。紀檀音掙紮了兩下,卻沒使出全力,對這個懷抱,他既貪戀又害怕,愛恨交織。不知如何宣泄這複雜的情緒,索性一腳踩上謝無風的鞋麵,狠狠地碾壓了幾下。
    謝無風“嘶”了一聲,在黑暗中齜牙咧嘴地忍受著少年的報複。
    紀檀音發泄完了,疲憊地靠著謝無風的肩膀,心中茫然又悲哀,不知他們將要何去何從。
    “我本不想告訴你的,可你這個傻子,”謝無風在他脖子後麵輕輕掐了一把,“我已有了你,怎會再看上明煙那樣的庸俗脂粉?”
    紀檀音腦子暈乎,過了一陣才明白謝無風話中之意,是在暗示那件事另有隱情。心底幾乎泯滅的期待如同掉進油鍋的火星,急劇燃燒起來,他忙問:“那你為何……”
    “我本意是與她套近乎,誰知那女人慣會調情,上來就往我腿上坐,”謝無風稍作停頓,歉然道:“多說無益,我也有過錯,原該及時將她推開的。”
    紀檀音不能完全接受這個解釋,鼻子一皺:“當時你為何不解釋清楚?”
    “當時有外人。”
    “哪裏有外人?”紀檀音努力回憶一番,“你說花閣主?她待我如同親姐弟一般,不算外人。就在昨日,她還將明煙趕回荊州去了。”
    謝無風無聲苦笑,不置可否。
    紀檀音心中還有許多疑慮,得不到解答便不肯罷休,問道:“你為何要與明煙套近乎?”
    事已至此,謝無風隻得據實相告,言及當日曾看見明煙佩戴著一枚似曾相識的花梨木令牌。
    “真的?”紀檀音驚駭異常,從懷中口袋掏出兩枚木牌,“與這兩隻相同?”
    “我應當不會認錯,”謝無風接過令牌,示意紀檀音跟他到亮堂的地方去,“這裏黑燈瞎火,不好瞧的。”
    沒走幾步,小巷深處傳來一隊人馬淩亂的腳步聲,成群的火把舉在半空中,橙色光芒映照出一張張焦急的臉。
    “站住!誰在那!”
    “小姐,是小姐嗎?”
    一行人飛奔而至,舉著火把在謝無風和紀檀音麵前晃動,看清二人麵貌後,均發出失望的歎息。領頭的是玄刀門排行十三的徒弟,對他們躲在暗處的行徑生出疑心,叱道:“鬼鬼祟祟,在這漆黑之處幹什麽勾當?”
    謝無風道:“我二人兩情相悅,在這裏說說知心話,關閣下何事?”
    那人噎住,抬手一揮,示意後麵的隨從跟上,鄙夷道:“斷袖之癖,令人作嘔!”
    紀檀音漲紅了臉,欲要理論一番,奈何這群人都是練家子,又急著找翟映詩,很快就跑遠了,他心中憤憤不平,怒道:“這是哪派弟子?粗魯無禮,橫行霸道。”
    謝無風不以為然:“玄刀門的,不與他一般見識。”
    紀檀音覺得奇怪:“緣何弄出這樣大的動靜?”
    謝無風歎了口氣:“他們家小姐不見了,是樁極大的麻煩事。”
    紀檀音點點頭,忽而一驚:“玄刀門,是翟小姐嗎!”
    謝無風側目看他,問道:“是,怎麽,你知道她下落?”
    紀檀音右眼皮一跳,舔了舔發幹的嘴唇,道:“下午大師兄出府,便是約了翟小姐見麵,至我離開鏢局時,他也一直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