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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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風問,李澄陽在出府前,可曾透露過要去往何地。
他一臉嚴峻,這神情感染了紀檀音,後者不自覺地緊張起來,仔細回憶貴三昨日說過的隻言片語,想來想去,也隻有“事成了”、“明日傍晚”兩句,並未提及幽會地點,於是道:“這事是貴三哥張羅的,約在哪裏,他肯定知曉,回府一問便知。”
“事不宜遲,”謝無風拽著他的袖子,“走!”
二人施展輕功,蹬著春怡樓一側的大紅柱子躍上屋頂,不作停歇,朝雄圖鏢局的方向飛掠而去,紀檀音胡亂猜測道:“會不會是大師兄和翟小姐私奔了?”
謝無風不答,心道真要私奔了倒沒甚要緊,現下至關重要的是保證翟映詩的安全。
他們到時,雄圖鏢局已是暗流洶湧,丫頭小廝們個個提心吊膽,戰戰兢兢地做著手裏的活計,不時被主院傳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嚇得縮一縮脖子。
仆役當中,年紀最長、最受尊敬之人,乃是照管花木的老園公洪爺,他在雄圖鏢局待了一輩子,對李從寧的脾氣知之甚詳,深信他不會無故責罰下人,背後必有因由。
“你們幾個常與貴三做一處耍子,可知他近日有什麽異常?”
被點到的人忙不迭撇清關係:“洪爺,你這話問的,貴三私下的動向,我們如何曉得?就算他偷拿了什麽物件,也不可能叫我等看見!”
在這些小廝眼裏,盜竊便是天大的罪行了,李從寧如此暴怒,必定是貴三拿了府中值錢的東西。
洪爺撚著胡須,愁眉緊鎖,不相信李從寧會因下人手腳不幹淨而大動肝火,何況是在府中侍奉了十幾年的忠仆。
主院傳出的哭喊聲越漸走低,棍棒交加之下,貴三奄奄一息。一眾仆役們麵麵相覷,都害怕下一個遭殃的是自己,廚房燒火的小丫頭甚至嗚嗚地哭了起來。
紀檀音和謝無風一路踩著人家的屋頂,風馳電掣地趕回鏢局,極目遠眺,底下建築的形製像東跨院,卻分不清在哪個方位,便一齊從屋頂跳下。
一眾丫鬟小廝本就風聲鶴唳,黑乎乎的房頂突然竄出兩個人影,更是大驚失色,有的失聲尖叫,有的握緊手中笤帚,紀檀音連忙道:“是我!”
他四下一掃,眼前眾人都是熟稔的,登時了然,原來是落到了仆役居住的倒坐房。大家夥冷靜下來,注意到紀檀音身邊站著的人,心中滿腹疑問,又不敢開口,斜著眼睛,怯怯地打量。
謝無風開門見山:“貴三呢?”
先前服侍他的青蘿指了指垂花門,還未開口,斜刺裏忽然衝出一個人,鬢亂釵橫,跌跌撞撞,直直地撲到紀檀音麵前,揪著他的衣裳下擺便跪了下去,口中嗚咽道:“紀公子,你快救救貴三吧,他要被打死了!”
紀檀音定睛一看,原來是丫鬟小玉,他連忙將對方扶起,問:“小玉姐姐,怎麽回事?”
“我,我和貴三哥在廚房裏說話,老爺突然進來,虎著臉問大少爺的去向,貴三哥支吾了兩句,老爺便叫隨從的鏢師把他抓了去,一直打到現在……”小玉哽咽著,已哭成了淚人。
紀檀音立刻明白了,李從寧想必已知曉了兒子和翟映詩私會一事。他與翟昱一向不睦,兒子吃裏扒外,生氣也是自然的,隻是這樣大動幹戈地施用重刑,不免傷了一眾忠仆的心。
“我們去瞧瞧。”紀檀音對謝無風使了個眼色。
二人穿過垂花門,沿著回廊去往李從寧夫婦居住的小院。遠遠地,一股血腥氣迎風飄來,走近了,瞧見貴三半死不活地躺在簷下一張木板上,身旁丟著一根染血的粗杖,兩個黑頭鏢師抱臂站在一旁,神情冷肅,仿佛還擔心這個半昏厥的小廝暴起反抗似的。
李從寧仍在一旁吹胡子瞪眼,是譚鳳萱把他勸住了,紀檀音和謝無風跨進院門時,恰好碰見她囑咐鏢師將貴三抬走上藥。兩位晚輩行了禮,譚鳳萱輕輕點頭,愁眉不展。
李從寧壓低聲音問妻子:“派人去找了嗎?”
譚鳳萱回:“托了熊大哥去。”
李從寧咬牙切齒:“千萬別走漏了風聲,避著玄刀門的,把那不成器的貨給我敲暈了綁回來!”
紀檀音聽到這裏,忍不住為師兄分辨一句:“李伯伯,大師兄是真心戀慕翟小姐,他二人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李從寧粗暴地打斷他,一腳踹翻石凳,“這是兩情相悅的時候嗎!”
紀檀音不明白為何兩情相悅還要分時候,但他聰明地閉上嘴,不去觸長輩的黴頭。謝無風比他隨便得多,施施然坐進花圃旁邊的太師椅,靠著柵欄,似有若無地撩撥黃花綠葉。
李從寧和譚鳳萱心事重重,一個負著手在院中踱步,一個對月長歎。紀檀音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走到謝無風身邊,離對方一步遠,雙手在身前絞緊,耷拉著腦袋。
晚飯時譚鳳萱詢問過李澄陽的去向,當時他並未告知,本以為是在成人之美,可現下已經深更半夜,大師兄還遲遲不歸,紀檀音開始心慌,他暗中問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這傻子什麽都寫在臉上,謝無風歎口氣,直起身揪住他的腰帶,輕輕一拽。紀檀音一個趔趄,差點撲在謝無風身上。太師椅隨著他們的動作吱呀一響,在緊繃的氣氛中顯得格外刺耳,紀檀音撐著扶手站好,抿著嘴瞪謝無風一眼。兩位長輩看過來,李從寧是恨鐵不成鋼,譚鳳萱倒是舒緩了心情,微微一笑。
“你自責什麽?”謝無風的聲音壓得極低,是一門傳音入密的功夫,他對紀檀音道:“該來的總歸躲不掉,有人害他,就有人在保他。”
這又是什麽意思?紀檀音糊塗了。今晚發生的一切都太過倉促,甚至沒給他靜下心來認真思忖的功夫。謝無風還有許多事情未解釋清楚,關於明煙、花梨木令牌,還有這一句“該來的總歸躲不掉”,他想刨根問底,可此時又不方便。
時間過去,老謀深算的李從寧也開始沉不住氣。
終於有人來報:“熊鏢頭回來了!”
夫婦倆同時轉身,近乎小跑上前,目光在熊彬臉上稍作流連,便探頭往他身後望。幾個隨行的黃頭鏢師中,並沒有李澄陽的影子。
“李大哥,嫂夫人,”熊彬不待他們詢問,急切地開口:“少鏢頭不在那小子說的軒雅居啊!咱們都翻遍了!”
“什麽!”李從寧瞪大牛眼,呼哧喘氣,“把貴三給我叫來!”
“你別胡鬧了!”譚鳳萱忽而尖聲,在場之人極少見她動怒,一時都怔住了。“貴三都打成那樣了,犯得著說謊?還不再派人去找!”
熊彬領命而去,李從寧喊住他,猶豫片刻,低聲道:“動靜還是要盡量小些。”
夜已深了,襄陽城裏卻忙亂嘈雜,大半來參加武林大會的英雄好漢,或出於道義正氣,或圖個熱鬧新鮮,都加入了搜尋翟映詩的行列。平民百姓們栓緊門戶,不敢出來,卻也睡不著,豎著耳朵聽外麵的動靜。雄圖鏢局的六七十名鏢師,舉著火把從後門魚貫而出,分成十隊,加入了混亂的人流,開始滿城尋找他們的少鏢頭。
主院一片死寂,謝無風和紀檀音待不下去,沿著遊廊回到東廂房。房間裏燭光昏黃,燈影搖曳,紀檀音上前剪掉一截燈芯,憂心忡忡地問:“大師兄會不會有事?”
方才熊鏢頭回報李澄陽不在原定的幽會地點時,他離得近,分明看見謝無風臉色一變,因此問得小心翼翼,竭力用上杞人憂天的語氣,盼著對方能篤定地回一句“別胡思亂想”。謝無風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但實在做不到一味蒙騙,答道:“我說不好。”
紀檀音霍然起身,無措地按住映雪劍,高聲道:“我們也去找大師兄吧!或者找翟小姐,他兩人定然在一處!”
謝無風很溫和:“去哪兒找?你知你師兄平日裏愛去何處閑逛?至於翟小姐,你連她長什麽模樣都不曉得。”
紀檀音語塞,泄氣地坐回榻上,兩眼發直,惴惴不安。謝無風走到他身畔,衣角相觸之時,紀檀音忽而回過神來,不假思索地往右側一挪,拉開了二人間的距離。謝無風愣住,紀檀音後知後覺地醒悟,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用餘光忐忑地瞟他一眼,雙膝並攏,拘謹地坐正。
謝無風便知他雖原諒了自己,到底是心有芥蒂。一陣氣悶,卻無法發作,尤其是看到紀檀音眨巴著濕潤的黑眸,拙劣地掩飾自己的逃避時,頸側好像架上一把軟刀子,不輕不重地磨。他輕籲一口氣,老實地坐在半尺之外,道:“把那兩塊令牌給我瞧瞧。”
紀檀音掏出兩枚樸素的令牌,花梨木材質,紋飾普通,除了數字之外,別無其他圖樣。當初在商丘時,他因調查拐賣幼童一案被人追殺,這兩枚令牌便是從刺客身上摸出來的。
謝無風湊近燭光,草草地看了兩眼,又擱下了,托著下巴深思。紀檀音問:“明煙身上真佩著這令牌?”
提起明煙,心中仍是別扭,因此話問得有些陰陽怪氣,泛著酸。
謝無風點頭,又道:“你黃伯伯留下的東西呢?”
紀檀音摸出一方絲絹,上麵的線條淩亂而殷紅,甫一展開,朱砂味便四處彌漫。
謝無風低聲感歎:“真是如此。”
“什麽?”紀檀音好奇,伸長脖子,目光切切,埋怨道:“你別再打啞迷了!”
謝無風瞥他一眼,此時紀檀音離他很近,呼出的氣息都是清甜的,不知晚飯吃了什麽果餡元宵,他心中舒坦,也湊過去,咬耳朵似的問:“花月影在鏢局嗎?”
“不在,先前李伯伯說了,花姐姐帶著門人幫忙找翟小姐呢。”
謝無風冷笑一聲。
紀檀音皺眉:“你今晚為何總跟她過不去?”
謝無風望住他,不知是否該道出真相,紀檀音衝動、天真、藏不住秘密,他擔心他的反應,也害怕他因此而受傷。
最後隻是委婉提醒:“她不是什麽好東西,你離她遠點。”
想了想,仍是不放心,霸道地命令:“這兩天跟在我身邊,不許跑東跑西。”
“你還說我!”紀檀音氣得踢他一腳,“明明是你拋下我!也不解釋清楚就一走了之!”
“是我錯了,”謝無風連忙安撫他,“別惱了行不行?”
紀檀音轉開臉,氣呼呼地擺弄著兩枚令牌,問道:“你說明煙也佩著這個,那麽她和那些刺客是一夥的?都是黑狐狸——西番教的人!拐賣幼童的幕後黑手!”
謝無風澄清:“她的確是黑狐狸麾下,卻不是西番教的人。”
“不可能!如果西番教不是黑狐狸,她們從哪裏找那麽多孩童練邪功?我才摸到冰山一角,便被一路追殺,不是心虛是什麽?還有夜魔——我師父被他們害得人不人鬼不鬼……早該將這邪教斬草除根!”說到後來,話音漸漸哽咽。
謝無風攬著他的肩膀,輕聲道:“你說的都沒錯,但這幾回血洗武林,還真不是西番教所為,是有人在背後嫁禍。”
紀檀音將信將疑,謝無風道:“我今日下午去春怡樓,並非尋歡作樂,而是避人耳目,見一個重要人物。”
說罷,將今日奇遇三言兩語道出。
啞女雲曼竟然是西番教的教主,這個消息不僅讓紀檀音震驚,更使他產生了一絲被戲耍的憤怒,口中不住喃喃:“怎麽可能!”
“當初任城衛指揮使溫時玉被暗殺,江湖傳言是西番教所為。安措教主知悉後,察覺有人在背後栽贓,便帶著親近隨從離開苗疆,意欲一探究竟。抵達商丘縣時,發現麻臉在拐賣孩子,且背後有大勢力支持,於是扮作啞女,想要揪出幕後主使。”
這些都是安措親口所言,謝無風轉述而已,紀檀音眼神飄忽,拚命搖頭,因為師父墮魔,他對西番教充滿怨恨,不肯接受他們是“無辜”的,問道:“她在哪兒,我要見她一麵。”
“在外麵找翟映詩。說起來,當初若不是我們橫插一手將雲曼救下,說不定西番教已經揪出黑狐狸了。”謝無風感慨完,轉念一想,那人多年謀劃,心機深沉,就算安措當日順藤摸瓜,也不一定能連根拔起。
紀檀音橫眉:“還成我們的不是了?!你怎麽盡向著那魔教!”
謝無風深知僅靠三言兩語難以打消對方的成見,轉了個話題,也為寬他的心:“那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紀檀音端詳謝無風,看他神情不似作假,試探著問:“什麽?”
謝無風趁人之危,伸手捏他的臉蛋,軟軟嫩嫩,觸感和以前一樣溫潤,順著指尖熱到心窩裏。紀檀音的尷尬無措,他瞧見了,卻故作不察,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抬起他的下巴,笑道:“我說了,你若開心,就親我一下。”
紀檀音臉紅了,跟他頂嘴:“那我若是不開心,難道能捅你一劍?”
謝無風從容應道:“好啊。”
此人臉皮厚,又最擅使用苦肉計,紀檀音橫豎說不過他,催促道:“你先告訴我。”
謝無風點頭,他鬆開紀檀音,不做任何鋪墊,正色道:“夜魔不是你師父。”
紀檀音猛地張大嘴巴,直勾勾地瞪著謝無風,耳邊嗡鳴不住。這何止是好消息?這簡直是……老天爺,他甚至不敢信!
謝無風耐心解釋:“夜魔不是紀恒。他應是戴著人皮麵具,我找人打聽過了,西域有能人會製作這玩意。其實仔細推想便不難發現,西番教和夜魔總是一夥的,如今已知“西番教”並非真的西番教,那麽夜魔也必然不是紀恒了。”
好一會,紀檀音慢慢合攏兩瓣淡粉嘴唇,他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後清了清嗓子,沙啞地問:“真的?”
謝無風重重頷首,詫異道:“你不信?我問了安措——”
“我信!我信!”紀檀音惶急地打斷他,甚至不想知道這背後的因果,生怕自己發現什麽破綻,把支撐信念的一線生機也掐斷。
是,他見過夜魔的臉,的確和師父的樣貌一致,可謝無風說那是人皮麵具,他就願意相信,也希望真相如此。
百般滋味,皆在心口盤旋,紀檀音無意識地握緊了映雪劍,在螺鈿床上敲了幾下。
“我師父如今在哪裏?”
“不知。”
“那夜魔……既非我師父,真身又是何人?他的玉山劍法,雖不正宗,造詣卻比我還高。”
謝無風苦惱地一撇嘴角,道:“猜不著,不過定是與你師父同輩的武林高手。”
房間裏安靜了片刻,紀檀音默默消化著今夜獲得的新訊息,頭腦是滾燙的,身體卻很疲憊,歪著肩膀靠在床柱上。
“不親我一下?”謝無風斜眼覷他,用慣常的調笑口吻,幾絲未能善加掩飾的期待流露而出。他服軟了,也認清了,紀檀音真是老天派來降他的。
紀檀音靜悄悄地坐著,眼睫跟著燭火一顫,他咬了咬嘴唇,又很快鬆開,低頭撫弄劍柄上的流蘇,把每根絲線都理順了,又去抻衣裳下擺,綢緞麵料,光滑細膩,是譚鳳萱專門請裁縫量了尺寸,為他新做的。
這一套恍若未聞、蒙混過關的小動作做完,他自言自語道:“大師兄怎麽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