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誰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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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刀門裏,除了周曉婉並兩個仆婦,其餘的徒弟下人都出了府,滿城尋找翟映詩。周曉婉本來也要出門,但翟昱勸她留守本宅,方便各處人馬聯絡,互通消息。
城樓上傳來鍾聲,已是四更四點了。
周曉婉捏著一串佛珠,在蒲團上跪下,嘴裏喃喃有詞,懇請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保佑女兒平安。
佛像牌位是二十年前設的,她哀告苦求二十年,心灰意冷之際,菩薩才將女兒送回家,這一次,可不能再花那麽久!
她等不起了,她老了,身、心、魂,都不如年輕時經得住摧殘。況且,她已體會過失而複得的幸福,又如何能忍受再次分離的痛苦?
女兒萬萬不能出事,他們一家團圓才不到四個月啊!
禱詞越念越快,每個字都擠擠攘攘,匆忙地從唇齒間飛出,含著焦急的哭腔。周曉婉本是個溫吞的慢性子,平日裏最受徒弟們愛戴,每逢翟昱發火,隻要她一句輕飄飄的“你急什麽”,便能製服那個暴躁的師父,將場麵變得寧靜融洽。
然而這樣一個從容的女人,此刻卻是方寸大亂,摔杯砸碗,神神叨叨不知在呢喃什麽,為了女兒急紅了眼,急瘋了!
心煩意亂的不止這一家,雄圖鏢局裏,李從寧和譚鳳萱已在院中枯立了兩個時辰。李從寧的心腸比妻子硬,對兒子的功夫也有一定把握,倒不是很擔心他的安危,最憂心憋悶的乃是這兩個年輕男女私自幽會一節。此事棘手得很,若叫翟昱先找著他們,無論是生米煮成了熟飯私定終身,還是對月談心克己複禮,總之女方的名聲是壞了,翟昱那頭暴龍,豈會善罷甘休!
澄陽也太不懂事!兩家劍拔弩張之時,偏不識時務,讓情愛蒙了心竅!還有那個翟映詩,聽說跟隨養父在外行醫多年,想來也不是什麽清白女子!
李從寧在心中將一幹人等罵了個遍,轉頭看見譚鳳萱抱住雙臂縮著肩膀,連忙脫下外衣,披在妻子身上,道:“外麵冷,你回去歇著吧,我在這等消息。”
“我哪有心情?”譚鳳萱將道袍兩側的係帶綁緊,躲進丈夫的懷抱裏取暖,悠悠地歎一口長氣,“澄陽做的這樁事,雖然莽撞了些,但你也別怨他。咱們當初在一起,順風順水的,你自然體會不到他的苦悶。無論如何,這回是我們對不起玄刀門,我看啊,你就別跟翟昱明爭暗鬥了,等他當上盟主,你就上門提親,小輩們都逼到這份上了,說明咱們遲早要做一家人。沒必要傷了和氣。”
李從寧“哼”了一聲,嘴上不服,心中卻知妻子所言不虛。過了今晚,李澄陽和翟映詩的私情必將大白於天下,翟昱不可能將女兒另嫁其人。可他不甘心!人一輩子能碰上幾回大好機遇?武功、名望、人脈,他都有了,眼看盟主之位唾手可得,卻因這橫插一杠的糟心事,將滿腔心血付諸流水!且不說那些花出去的銀子,單就是麵子上也過不去,有多少人等著看他的笑話?他不能讓那些鼠輩得逞!
同床共枕數十載,譚鳳萱不用抬頭就明白丈夫在糾結什麽,勸慰道:“你也老了,別不服老,有些事情爭取過也就罷了,結局不如意又如何,無須傷懷。講實話,一開始我支持你去爭這個盟主,到後來,看見你找萬克章來敲山震虎,又有諸多算計,其實已經後悔了。借著這次機會,你放手吧,咱們好好享受天倫之樂不行麽?就算翟昱當了盟主,咱們是親家,他總不會真的置你我於死地。到時候滅西番教和誅魔,你也不用擔心鏢局被刻意暗算。”
“鳳萱,你說的倒輕巧,可是……唉。”
院子裏又靜了下去。
東廂房裏,銀燭燒盡,火焰熄滅,從半開的窗格裏投進一線蒼白的月光,堪堪停在紀檀音的鞋尖處,無法再照亮更多的地方。
秋深露重,更長漏永,紀檀音和謝無風坐在榻上,被夜晚的寒氣所威逼,靠得近了些。都是練武之人,耳聰目明,院子裏又空寂,屏息之下,連葉片上一滴露水墜地都聽得一清二楚,可卻遲遲聽不見報信的響動。
城樓上傳來鼓聲,紀檀音口幹舌燥,問:“什麽時辰了?”
等餘音散盡,謝無風道:“五更三點了。”
紀檀音其實是明知故問,他心煩意亂,必須找點話講:“那快要天亮了。”
快要天亮了,火把即將燃盡,燈籠也漸次熄滅。分散各處的武林人士不約而同地向城南匯合,翟昱淒涼地站著,麵沉如水,皺紋又多了幾條。他身邊跪了一圈弟子,個個忐忑不安,沒有帶來任何好消息。
熊彬帶著雄圖鏢局幾個鏢師,垂著腦袋,小心翼翼地走動,竭力不引人矚目。他們混在人潮當中,想從玄刀門這裏探聽點線索。對方人多勢眾,又有各大門派幫忙,忙碌了一夜都沒有收獲,雄圖鏢局隻有六十幾個人,還得偷偷摸摸行事,花了幾個時辰將那些被翻爛的地方再搜一遍,自然也不會發現什麽蹤跡。
翟昱強壓悲苦,四處作揖,向幫忙尋人的丐幫、洗硯山莊、紫鬆會等弟子表示謝意。目光一掃,忽而看到一個麵熟的身影,不由得擰起眉毛。
熊彬與他四目相對,暗道一聲不好。他是雄圖鏢局的總鏢頭,李從寧的拜把子兄弟,就算在江湖上隻是二流高手,在襄陽城中,可還是鼎鼎有名的。
果然,翟昱勃然變色:“熊彬,你為何在此處?”
熊彬拱手道:“李大哥命我率些弟子,協助玄刀門尋找貴府千金。”
“哼,他會有這等好心?”翟昱眉頭一皺,恍然大悟,猛地抽出鋼刀,“詩兒是不是被他兒子拐走了?上次登門,那小子就問過詩兒的情況,如今看來,竟是賊心不死!我告訴你,詩兒若有個三長兩短,我非踏平雄圖鏢局不可!”
翟昱將牙齒咬得咯咯響,鋼刀在幽藍晨光中蓄勢待發,熊彬察覺不妙,打著手勢叫屬下鏢師後撤。圍觀的武林人士竊竊私語,訝異又興奮地議論著李澄陽和翟映詩的私情。
正在此時,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急如軍鼓,一匹棗紅色的大馬出現在眾人視野中,鞍上坐著一名年輕男子,著深藍衣褲,手握韁繩,威風凜凜卻麵目冷肅。駿馬快如疾風,倏忽間便狂奔而至,那男子並無勒馬的跡象,任由它朝著人群橫衝直撞。各門派弟子推搡著後退,慌亂之中,有幾個差點被馬蹄踏翻,一時間場麵極為混亂。
駿馬在倉促開辟的通道中肆意馳騁,要到翟昱跟前時,年輕男子才“籲”一聲喝住馬兒。
翟昱淩厲地瞅他一眼,女兒遲遲找不到蹤跡,他正急火攻心,此人若再衝撞他一句,必將人頭落地!
那男子利落地跳下馬背,在翟昱麵前單膝跪下,語調平平:“我乃朱月閣門下弟子,閣主派我轉告翟門主,在城東瘟疫村附近找到一支簪子,不知可是貴千金之物?”
說罷,雙手呈上一支玉簪。
翟昱隻看了一眼,便覺血氣,心如刀絞,其實女兒戴的首飾,他並未仔細觀察過,但不知為何,冥冥中就是有種恐慌之感。他一把奪過簪子,吼一聲:“玄刀門的跟上!”
翟昱一馬當先,玄刀門眾弟子緊隨其後,接著是忙活了一晚上的各派人手,烏泱泱一片,相互簇擁著去城東瞧個結果。
一個小鏢師悄悄地問熊彬:“熊鏢頭,咱們還跟嗎?”
“廢他娘的話!跟緊點,跑前頭去!”熊彬罵了一句,又指了另一個紅頭鏢師:“你,回去告訴李大哥這消息,千萬別耽誤!”
襄陽城最荒蕪頹敗,人跡罕至之處,便是那個瘟疫村了。瘟疫村原名章家村,曆史頗為悠久,數百年前由一個章姓大戶所建,據傳他為躲避戰亂,攜家帶口遷居於此,開荒種糧、修渠紮寨,立下汗馬功勞。後經子孫們一代代開枝散葉,將章家村建設得人丁興旺、欣欣向榮。隻可惜前朝時,村中忽然流行起瘟疫,村民死了大半,僥幸苟活的,都爭先恐後地搬離了祖宅,因此村子就慢慢荒棄了,隻剩野草瘋長。本朝初立之時,朝廷劃分行政疆域,對這個麵積不小的村子,附近州縣都不願接手管轄。雖然最後劃歸襄陽,但府衙平日不聞不問,也少有百姓前去,現今成了城東貧寒佃農的亂葬崗。
此刻還未日出,但天色已漸漸發白,遠看,瘟疫村安靜而陰森地矗立在地平線上,秋風一吹,三尺高的野草起伏搖擺,發出低沉的“唰唰”聲,宛如夜半鬼哭,而草叢的縫隙中,間或露出一截腐爛的木頭,或是一堆碎瓦。
翟昱心急如焚,快馬加鞭地衝過村口兩尊倒塌的石獅像,舉目一望,裹在荒草當中的宅子不計其數,正要下令弟子們分散去尋,西南角忽然升起一簇煙火,明亮璀璨,伴隨著輕微的爆破聲。
翟昱眯起眼,在一座傾頹的土地廟前看見了一隊人馬,著裝與方才報信的漢子相同,中間立著一個女人,朝他急切揮手。
翟昱即刻調轉馬頭,狠狠一夾馬肚子:“駕!”
“花閣主,”不及馬兒停腳,他便跳了下來,要往廟裏衝,“詩兒在哪?”
“翟門主,你先聽我說!”花月影不顧禮數,伸手拽住翟昱的衣袖,“無論見了什麽,你可千萬別衝動!”
習武之人,對血腥味極為敏感,翟昱心中巨震,催發內力,一掌劈開花月影,大步跨入土地廟。
守門的朱月閣弟子見花月影不再阻攔,便向左右分開,低頭垂手,放翟昱進去。
廟很小,裏頭供奉的神像早已坍塌,經過幾次地震,房頂的椽梁落得差不多了,將外頭的天光漏進一星半點。
角落長滿野草的土包旁,有一個呆坐的人影,不,是兩個,那人懷中還抱著一名女子,渾身赤裸,滿是傷痕,連麵目都被劃爛了,沒一寸好皮膚……血就是從那裏流出來的,一直蔓延到翟昱腳下。
翟昱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人。
土地廟裏靜了片刻,忽而爆發出一聲悲痛的吼叫,翟昱發狂的聲音響徹瘟疫村:“李澄陽,我殺了你!”
太陽躍出地平線,刹那間,分不清是紅光還是金光,填滿了整個天地,也迷了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