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屏風兩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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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青灰色光線從玻璃窗外魚貫而入,把陳淩昨個兒買的漆金瀟湘竹洗筆照得透亮耀眼。
    屋裏紅紗帳子層層疊疊勾纏紫檀木雙翹床榻,本該日曬三竿方起的人卻不見了蹤影。
    陳淩一宿沒睡,頂著鴛鴦戲水紅錦被翻來覆去,最後腦子發脹得像泡了水的饅頭,沒待天亮就悄悄穿了衣裳從陳府偏門溜出來。
    他平日是小小吳城呼風喚雨的小霸王、坐擁萬貫家私的大地主,想不到有天為了一個男戲子竟如此坐立難安、輾轉反側……實在是丟了爸爸和祖宗們的臉麵。
    從金交巷子一氣踱到大街上,貫穿吳城的河道旁已坐了不少人力車夫,個個紫麵粗脖子、短汗布衫黑長褲地用眼睛覷他。
    陳淩摸了摸腰間的皮夾子。今天沒帶多些個銅元,想起姆媽前幾日的規勸,花一塊錢坐車——
    那廂和陳淩相熟的車夫已經吆喝著跑來,“陳少爺,您去哪兒啊?妙陵巷子還是東頭的城隍廟,二十個銅子,走哪去哪,您盡管穩穩在上頭坐著吩咐。”
    “……”陳淩花錢大手大腳慣了,何況眼下多少個生意沒開張的車夫瞅著他,隻猶豫一晃神的工夫——摸出一塊銀元,“去明月巷子。下幾回便不給錢。”
    “好嘞!”車夫心知陳少爺使錢豪爽,很不把他的話當做一回事。想自己平白掙了一塊,腳下愈發賣力跑動起來。
    這明月巷子名字起得好,文雅別致、清新不俗,內裏實則烏糟糟漆黑一團。
    凡是吳城娼/寮不容的、小家小戶半路做風月生意的,都擠在這一條又窄又深的巷子裏。
    更有一種,吳城不興上滬、首元那些繁華地方的風氣,男子作娼都在窮巷,您就是天王老子的座下金童也別想在哪家娼/寮看見一個嬌俏男小囡(男孩子)。
    陳淩今日要去看望的青衣名角拂方正是後者。
    到明月巷子時天大亮了,淡金色陽光打在巷口的牆角,其磚麵半幹的尿漬發出陣陣騷臭。
    陳淩下了車,懷揣一顆擔驚受怕的真心快步到了拂方家門前。
    “扣扣——”
    “扣扣——”
    幹等了一盞茶的時間,裏頭才慢悠悠傳來拂方的娘的厲嚷,“誰他媽公雞不叫自帶來!”
    隨即一陣鬧騰、急衝衝的腳步聲。
    “呦,是您呀陳少爺。您怎的這麽早就來了……拂方他還睡著呢。”她披了舊夾襖倚在門邊自扇一巴掌賠罪,又諂媚地哄陳淩回家去,“拂方這幾日身子不爽利,沒的伺候您的本事。別平白掃了您的興。您回吧好少爺。您回罷。”
    陳淩心想你放屁,昨天他眼睜睜看見梅瑜安在戲台子後頭把拂方帶走了!
    “我來找他,幹你何事?你拿捏他,捏不著少爺我。”
    拂方的娘是風月場上的老手,曾經頂紅的紅倌裏的翹楚,也不怯退,繼續倚著門對付這位少爺:“我一條賤命哪配拿捏陳少爺呀,可自打您上回夜半三更翻牆與拂方相會——那滿吳城都傳遍了,陳太太可是恨我兒——恨得要嚼他骨頭吸他的血!”
    陳淩聽了麵上一陣紅一陣青,想起姆媽歪在引枕上喚管家拿藤條打他……
    “……那是、那——你到底讓我進去不讓!”這婆子目光躲閃、形態猶疑,必然是有事要瞞他。
    莫非——
    陳淩冷笑著推開她,借著身體的年輕勁闖入院子,“有旁的人在這?”
    院子裏淒涼涼堆了一地的幹柴,唯有一株金桂長得茂盛,可惜枝頭掛了兩件女人的紫褲衩子,好不煞風景!
    清早的涼風從他的袖子和長衫底下鑽入,似一盆冰水潑在陳淩發熱衝動的心頭。
    他沒來由的憤怒刹那間緩和下去、偃旗息鼓了,也是,拂方或許還和梅瑜安在床上溫存……
    他不比梅瑜安,他算個什麽東西。既沒有在梅瑜安包下拂方之前護住他,又沒有膽子奪人所好、把拂方從梅瑜安手裏搶過來。
    好比昨夜他明明撞見梅瑜安把拂方帶走,兩隻手攥著茶碗就是沒吭聲。
    拂方遙遙地望見他,還朝他溫和地勉強笑了一下。
    笑得叫他一宿沒睡:心疼如刀割、悔恨又自責,一閉眼就是那天拂方渾身是血、用帕子蓋著臉哭求他不要再看自己。
    “陳淩?”這道聲音清澈如泉、汨汨流淌在他的心髒縫隙間,繾綣地撫慰他,又呼喚他回複。
    從昨夜積攢至今的繁雜心緒因拂方的一聲招呼消散無蹤。陳淩下意識壓低了聲音,軟和了傲慢驕縱的態度,直勾勾看向拂方,眼裏再容不下其他景色。
    拂方剛洗了澡,半長至脖頸的黑發滴著水,很快浸濕了薄棉短衣的領子。他長了一副唱戲的好相貌,男生女相、明媚秀逸,一皺眉一歎氣便足以把滿堂聽客的魂魄攝走,那些花了十塊錢坐在最前排龍須座上的黑粗胖子老男人們立時怪聲鼓掌、發出油膩惡心的笑聲。
    拂方的娘見拂方自己願意現身,不想平白兩邊討個沒臉,扭著腰回自己屋裏睡覺去了。
    “我、我、我……我來看看你。”陳淩摸了摸腰間的錢夾子,感到三分泄氣。再看一眼拂方,更生七分憤懣羞慚。
    因並未想到陳淩會來,拂方隻穿了單薄的裏衣,露出的脖頸、胳膊和胸膛布滿青紫咬/痕,嘴唇紅豔豔破了皮——再多的皂角也遮擋不住與人歡愛後的淫/靡氣息。
    陳淩在五月的陽光裏兩腿僵直寒氣直冒,仿佛叫梅瑜安幾鏟子埋在雪堆裏動彈不得。
    他為什麽要來看拂方呢。拂方心中很難堪罷。又一次瞧見了拂方身上的恥辱,豈不是在他最後的尊嚴上撒了兩遍鹽、唾了兩口痰?
    “我……我就是看看你。現在,我回家去。”
    拂方心情倒是很好,似是已不在意自己身體的醜態,和和氣氣地請他喝了茶再走。
    陳淩悶聲點頭,把個錢夾子反複抓緊鬆開、握了又握。
    他進了拂方待客的小廳挑了一把藤椅坐下,一旁青色竹簾遮著的房門後便是拂方的臥室。
    陳淩從沒有進去過,他知道那裏是殺千刀的梅瑜安折磨拂方的隱所,是浸潤男子苦痛的囚牢。
    “沒有好茶招待你。我看你也從不喝春柳班的茶,做一碗我自曬的金銀花怎麽樣?”
    “嗯。都好。”陳淩不大吃外麵的東西,援用姆媽的話——他是“珍饈喂養出來的羊脂身子”,天生是“慢吞吞嚐一瓣子金銀的富貴命”。
    拂方卻不敢怠慢他,心知陳淩不會肯吃他的茶,還舊把水壺燒熱,用幹淨茶盞倒了滾燙清甜的一碗。
    這時陳淩聽見臥室內有窸窸窣窣的動靜。
    他愣怔了一會兒,慢慢挪了半張臉方敢窺看拂方的神色。
    拂方正在把玻璃盞裏的金銀花幹倒出來,水蔥般的手指抓著玻璃蓋,眉眼低垂、神思些許遊離在外。
    不會吧……?
    房裏有人?
    梅瑜安?!
    陳淩驟然起身,在拂方倉皇驚惑的目光裏一把掀起竹簾闖入臥室。
    滿室的麝/香/腥/氣,拂方用來畫眉、擦臉的匣子倒扣在地上,一根蔥綠色腰帶巾子嫋嫋地掛在衣架上、梅花扣子處沾了些許幹涸的白/液。
    更不必瞧那青色帳子籠罩的床榻,被褥亂翻、綢枕點地,最是胡亂不堪之處。
    他急急搜尋了一圈,不願在梅瑜安惡心人的東西上多作停留。
    難道是他聽錯了麽……怎麽看不見人?
    木頭斷裂的一聲脆響打斷了他後退的動作和預備道歉做的腹稿。
    床榻邊放著一扇五尺高的髹漆外番圖案屏風,女人的圓肩膀肥/乳/房堂皇入畫,飽滿的弧線印染在淺色絲綢上,隱隱現出屏風後一個坐著的黑影。
    好你個忘八羔子梅瑜安,憑你是光著膀子還是在遛/鳥,我倒要問問做甚麽這麽糟踐拂方!
    陳淩平日是極風流的長相,玉麵朱唇桃花眼,肩寬腰窄,高挑俊朗,天生衣架子,背手一站便成了烏泱泱人群裏最招人眼珠子的一個。此時他熬了一宿的夜,眼下發青、腳步含虛,又滿心愧疚酸痛,不由踉蹌著走去一把推倒屏風——
    坐著的人急忙按住屏風,陳淩眼瞧那人的大手貼合在畫中女人起伏的山巒上,卻不怎麽引人遐思——
    他跳過混亂無端的想法,正眼打量這位躲在拂方房裏的男子——
    竟然不是梅瑜安?!
    ?
    !
    與他一般高,穿了靛藍色夾棉袍,半舊的;滿身石油味,熏得陳淩頭暈目眩直犯惡心。
    這人剛從汽船要麽火車上下來就到拂方屋裏?好、好一個性急的嫖/客!
    陳淩餘光瞥見自己的手與對方的手相對:掌住屏風洋畫左上一朵妖嬈嬈睡蓮的花心,玉管般的纖長手指虛握蓮瓣……乍看是他的手指更顯情/色/癡/欲。
    陳淩被腦海裏的判決嚇了一跳,迅速抽手垂於身側。
    男子把屏風扶正,自站起來,又淡淡地往身後分出一眼,複收回視線,鎮定自若地任憑陳淩瞧。
    拂方聽見動靜掀了竹簾進來,見到男子,其煞白的臉浮現一抹病態的酡紅,遂抿唇不語站在原地。
    陳淩在拂方和陌生男子之間反複看了三回,隻聽得自己喉嚨裏發出異樣的響動,舌頭抵著牙齒迸出三句話來:
    “好!”
    “好啊!”
    “……好啊!”
    每一個“好”字從顫抖緊繃的嗓子眼硬生生擠出,摻雜了幾多長夜不寐的歎息。
    他今天從家裏溜出來見拂方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