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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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屋裏一盞煤氣燈熒惑惑暈染青綠色的圓形光芒,與一室腥/膻相勾結,冷覷在場三人靜默對峙。
    壽星捧桃形製的木圓桌上放了兩碟子褪色冰涼的熟菜,時節剛熱起來,還不大發酸發臭。
    扶著竹簾角的青年麵白如紙,陸識忍心下了然,再與隔了一扇屏風的陌生嫖/客對視。
    或許比他大兩歲,手指指甲透著粉光、手心柔軟無繭,垂落的手腕瑩白細膩,身量高而略顯單薄,妙在脊梁一根傲骨撐住了場麵。端看這人眼下青黑、神倦目疲,猜他是個出身富貴卻早早經曉人事、貪嗜美色的鄉下土紈絝。
    陸識忍熱鬧和世麵都看夠了,方想起是自己誤入私娼家中才引發他二人的矛盾——一番莫須有的誤會!正欲替扶竹簾的說明一二——
    “唔我該家去了。拂方,今日打攪了你的好事,萬望恕罪。那茶……下次再請我喝罷。”
    拂方退了一步掀高竹簾朝他淺笑,從絲棉裏露出的細胳膊遍布青紫吻/痕鞭痕,他卻不懼不悚、雲淡風輕地再抬高三寸手臂。
    陳淩應了拂方的笑,也承他給自己打簾子的情,把捏得皺巴巴的皮夾子放回腰間,不急不慢地踱步走出院子。
    明月巷子長狹坑窪的石道上多了幾個預備回家的嫖/客,他們心照不宣地扯緊領口、抬高下顎,發黑的鼻孔裏吐出一團熱氣,走到巷子口就恢複了人麵,大搖大擺地流竄到別的銷魂處、豔/情窟裏。
    陳淩滿腹心思,說是驚詫也不盡然,說是高興也有些難過,他細細辨識自己的情緒,企圖看清明月巷子裏的陳淩究竟是個什麽東西,直到巷外滿耳的喧嘩吆喝人聲將其拉回陽光底下。
    天高雲稀,日頭正好,父子或夫妻二人合力推著木板車匆匆趕路,也有一個人肩挑扁擔哼哧哼哧下坡的,戴了頂殘破草帽的小販手握輕刀伸入桶中一轉一割,切下一長條熱乎乎香糯糯的桂花年糕擲進誰家孩子的盤裏。那小孩圍在木桶邊等了半小時,終於有了他的份,笑叫著從孩子堆裏擠蹦出來,坐在馬路邊貪婪吞咽昨夜的期待。
    陳淩再回望明月巷子,拂方的家遙遙墜在深黑的影裏,唯有一隻沙紅的破燈籠在微風中孤魂野鬼似的飄蕩。
    他見到的是陌生男人而非梅瑜安,不是梅瑜安就好。
    拂方是個倔強的人,單從他的名字就可讀出他的心誌。進春柳班登台的時候,班主貼了張“拂芳”的紅紙黑字大帖;來捧場的客人坐了滿場,拂方卻不肯唱,非看著班主改成“拂方”才點了頭,拿起粉紙細細擦臉。梅瑜安就是這麽看上他的,兩人糾纏了一年半,恩也好,情也罷,在陳淩看來,拂方始終是可憐有理的那一個。
    這話他不敢在朋友們麵前說,梅瑜安也是他的兄弟、鐵哥們,是從小上房揭瓦、逃學打鳥的玩伴。他梅少爺花錢包下的戲子,我怎好充當公道人呢。
    昨天梅瑜安把拂方強行帶走,今天早上見到的偏不是他……想來拂方硬氣了不少。
    陳淩真心舒快,腳步越走越輕省,麵上煎熬一夜的憊怠漸漸沒了蹤跡,兩腮泛紅、神采奕奕,引得電車上一女小囡看走了神,半晌方驚呼她的帕子掉了。
    好,好啊,好啊!
    假若拂方將來不願跟梅瑜安了,彼此不折磨,那才叫好呢。
    陳淩腳步一頓,想起拂方身上的慘狀,至於男子長什麽怪醜模樣他不在意、總歸比拂方年紀小:難道他是又一個梅瑜安?專愛在床上折磨虐待玩花樣——
    不行,這可不得了,我怎麽就出來了……那人身後還放著箱籠,滿手肚滿脖子石油味,既剛來吳城敢徑去明月巷子尋歡作樂,是急色至淫的色中惡徒,本該好好教訓他,叫他再不敢作弄拂方……
    陳淩滿懷的快樂縮癟成一小團蔫巴巴的甘蔗殘渣。
    然而已出了兩條巷子,不知他是走了沒走——
    吳城的混混跟班們在街頭遊手好閑、手腳不幹淨地偷摸順占,脾氣好的掌櫃忍氣吞聲心想和氣生財,罷了罷了;中有個叫篾頭四的眼尖瞧見了陳淩,在屁股上擦了擦髒手、顛兒顛地小跑過去給他請早。
    “誒唷,陳少爺,您起得早,福氣撿了一手了罷?您可有事吩咐沒事,也叫咱們分一點半點好的賴的幹的濕的呢。”
    陳淩瞅了一眼篾頭四,想起來這個家夥原在哪位朋友身邊做跟班的……他心裏盤算的事還是叫他們去做更妥帖。
    “有個人要煩你們去教他一教吳城的規矩。”陳淩頷首微笑,從夾子裏摸出三枚銀元。
    篾頭四眉心跳動,伸出攥成拳的右手,指節粗大青筋畢露,看上去是揍慣了人的好手:“哎呀,您跟咱們這些粗人有什麽煩不煩的,吳城誰不知道陳府陳大少爺豪氣衝雲天,那什麽——那、那是見義勇為、俠林衝倒拔垂楊柳的英雄!”
    陳淩笑看他重編《水滸》的義勇,並把銀元倒入篾頭四伸張的手中,“也不是什麽害人的事,有個不長眼的去了我兄弟梅瑜安姘/頭的屋,你們若看見個帶著格紋箱籠、穿靛藍棉袍……唔與我一般高的年輕外地人,叫他喝一口河道的青苔水。也是入鄉隨俗、免得水土不服。”
    “行嘞。您盡管吩咐,那我和弟兄幾個就去明月巷子瞧瞧?”
    “嗯,這好。多在附近轉轉,我怕他不在了。若實在費事,天大熱,拿兩塊去冰店吃碗刨冰。”陳淩又拿出兩塊銀元拋給篾頭四。
    須知編在軍閥行伍的小兵一月至多八塊錢,掙得是人命和血肉買賣,尚多逢欠軍餉的倒黴年份;篾頭四一早上空口白字掙了五塊,笑得眉飛色舞、唾沫四濺,招徠幾個拜過把子的閑漢就往明月巷子去。
    陳淩在床頭抽屜裏攏共拿了五百多塊出門,臨了回家在不相幹的人身上花去六塊,偏一塊也沒送給拂方。
    膽小鬼。
    抹不開麵子的苦苗爛麵團。
    身旁細格子窗戶裏探出一個留了垂耳短發的女學生的圓臉,她正捧一本《可愛的青年》誦讀給窗外坐著的姊妹聽。那兩小孩怎麽也坐不住,笑嘻嘻地瞧著路上的好看哥哥走遠,立即跳起來說要去買飴糖。
    陳少爺今年二十有二,依舊少年心性,大方又直疏,天真而頑莽,叫人喜歡,也叫小人惦記著錢袋子。但你說他善良吧,陳淩定要笑出眼淚、拽著你的手求你別再臊他、擠兌他、戳他的心窩子。他作踐人的時候你還沒瞧見呢。
    哪裏是真善良,獨是害了人才愧疚得整宿整宿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