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可惜

字數:3592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害他者 !
    5、
    陳淩坐在花廳的椴木凳上漸漸發困,先是以手撐頭假寐、後索性推開桌上的瓜果糕點伏案補眠。他是早睡晚起的懶人,姆媽與英寶在欄杆處喁喁細語的聲響如同秤砣壓在臉上,眼皮子沉重無比,使他快快陷入昏沉黑暗的夢中。
    “怎麽從未聽太太提起家裏有個表少爺呢。”
    陳太太正為陸識忍那句“識得忍字”怔神,見丫鬟英寶發問,擰起柳眉嘖歎兩聲,把她妹妹的事挑簡單的可與外人道的講了:“我家小妹如今與她先生在海外英吉利的什麽地方,每年寄錢與兒子叫他在上滬安心念書的。不曉得、唉呀,英吉利是甚麽妖魔鬼怪待的她怎好去呢,這下大半年沒有音信……我要曉得她婚後搬去上滬住過兩年,一定要嗬勸她……”
    英寶梳了一根油光水亮的大辮子,麵色紅潤,青春年少。
    陳太太今個頭一次發現這丫鬟與她妹妹做姑娘時有一兩分相像,不由多說了幾句:“她和她家先生也是,把小囡一個留在國內,銅錢也寄夠夠呀,怎麽好叫他沒得學上……合該姊妹斬不斷的血緣——”
    “唔雪圓?姆媽,什麽雪圓子?中午吃炸鴿子不好麽?”陳淩的額頭磕在瓷碟的波浪邊沿,鈍痛將他喚醒,又打個哈欠搖搖晃晃站起身。
    “你想吃就吃,一會兒叫蔣媽吩咐侯師傅做去。哎哊,叫你打斷一下,我記不得要說什麽了!”陳太太今年冬才滿四十歲,風韻猶存、保養得宜,塗色的指甲輕輕戳在陳淩發紅的額頭上,露出些許貴婦人的嬌憨和做母親的憐愛:“起早受罪了吧,許你回房睡兩個鍾頭……起來和我們吃中飯!你表弟剛家來,做個好哥哥仔!”
    陳淩敷衍地哼了一聲,從桌上冰盤裏摘個荔枝,剝開紅殼取出瑩瑩果肉,咬在齒間就走了。
    他院子的青磚上剛潑了井水,絲絲涼意隨風拂麵,好歹止住麵頰頸項的薄汗。
    掀開紅紗帳子與亂疊一團的被褥,陳淩單解了長衫最上兩個扣子便躺倒在床繼續補覺。
    紅漆天花吊頂上安有一輪木質電扇,四片閑地旋轉,發出嗡嗡的響聲。
    案頭的書蠹塵屑在窗戶玻璃折射的陽光裏上下漂浮,散發焦烤的幹疏氣味。
    陳淩夢到了老塾師傅涯舟先生托著一卷《毛詩正義》坐在上首閉眼吟哦,並點他起來講經。
    戴圓頂絨帽穿舊式褂子的同學們兩人一桌,齊齊回頭看他。
    三角楞格窗外鵝毛大雪紛揚堆積,樹枝與雪層接觸的咯吱聲格外磨耳朵。
    “庸止,朱子曰‘杕杜刺時也君不能親其宗族骨肉離散獨居而無兄弟將為沃所並爾’作何解、如何破題啊。”
    陳淩不看桌肚裏《毛詩故訓傳》、《毛詩傳箋》、《經典釋文》等書,起身朝老師再拜,心中已得了大半意思,自然信手拈來:“《東山辯古經義》雲‘要言惟識,不變惟忍’……”
    涯舟先生是前朝末年的狀元,耄耋高齡、尚承爺爺的人情來教他,從《齊風?南山》中擇“庸止”二字賜他作字。此時陳淩胡言亂語詞不達意,往日甚愛他的腦力天賦的老先生依舊閉目不語、稀疏灰白的須發間隻嘴唇動了兩下。
    陳淩好似從身體裏分出了半個,急得抓耳撓腮、在自己身旁直跺腳:錯了錯了,怎麽是用這本來解呢。要吃老師的板子了!回家還要被爸爸打!錯了錯了。
    突然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臂膀,陳淩一瞧,竟然是渾身濕透的表弟陸識忍。
    “表哥,可惜——”他的深灰色眼睛霧蒙蒙了無情義地盯著自己,“可惜——”
    陳淩悶聲側耳去聽他到底要說什麽,偏手臂酸麻,身體哆嗦了一下。
    他睜開眼看見頭頂的風扇和羅紗帳子,耳鳴氣悶,因一場無端噩夢背上發了密密的汗。
    掛在雪白牆壁上的圓鍾顯示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四十七分。
    吳城富庶人家多過了十二點才吃中飯,具體幾點鍾看主人家心情;陳淩不顧慮新表弟餓不餓,自己從衣櫃取了幹淨夏衫就去洗澡了。
    沒來由做了個和陸識忍相關的夢……真是沒來由,好端端夢到他做甚麽。
    眼下他仍然發困憊懶、四肢無力,但一顆心沉浸在夢中對責罰的恐懼裏,白日不敢再睡,害怕接做同一個噩夢。
    陳淩如今是吳城的小霸王,要麽你喊他紈絝、喊他敗家子弟,要麽稱他陳大少爺、風流公子,他都不與你辯駁;愛子如命的陳太太倒很不高興,叫她聽見了,常把兒子做過的八股、獻賦文章翻出來給你瞧。白紙黑字,“鐵證如山”。
    “若還趕得上科舉,我家早就登殿拜恩打馬遊街——都是他爸爸不好,新學堂出來那多年,偏還叫他念舊塾,最後考了個童生沒有呢。新皇換舊皇,革來革去穿絲襪戴洋帽的女教師都掙了幾十年銅錢了!”
    待陳淩洗了澡慢吞吞踱到飯廳,陳太太與陸識忍已吃完了飯、將欲散場離席。
    蔣媽把幾個熱在灶上的小碟小碗放在陳淩麵前,又好笑又好氣地用滾燙毛巾給他熱筷子:“少爺耶,你是不是不耐得表少爺來呢。真真麽長大的小囡。”她是陳家的老仆人了,也奶過陳淩兩年,沒外人尊長在的時候一起上桌吃飯都可以的。
    當事人陸識忍就坐在陳淩對麵,換了灰白相間的洋襯衣西服褲子,要麽說人靠衣裝呢,還挺人模狗樣……陳淩夾了一筷蝦仁青豆子,心下對這位表弟極為不屑,皮笑肉不笑地把姆媽的責怪目光略去:“我體熱,愛出汗,蔣媽你曉得的,不洗澡怎麽好來吃飯呢。表弟都換了衣服,姆媽麽是最討厭汗臭的,是吧。”
    陳家吃飯講究食不言的規矩,陳太太見兒子一聲不吭地拆了炸鴿子的翅膀扔在瓷碟裏,做姆媽的哪能不知兒子生氣了,心歎到底孩子不懂事,轉而笑看陸識忍:“讓他慢慢吃剩食。我們說說話,好不好。”
    “姨媽想問我什麽,我知無不言。”陸識忍正在觀察陳淩吃飯,細嚼慢咽、先菜後葷,捧碟子吐骨頭的動作也賞心悅目、如同在認真地完成一項工作、一部作品,而非茶館裏吧咋嘴吐出一地殘渣抽象畫的長衫客。他靜靜看著陳淩咬鴿子肉、喝銀魚湯,沒人提醒也許能一直保持注視的姿勢到明早。
    陳太太將表兄弟的“互動”盡收眼底,心想小妹的兒子倒很喜歡表哥,這很好的,很像她們姊妹小時候要好的樣子,不由臉上浮現回憶的紅暈:“你給我瞧的信、你姨夫寫的信,說的太簡單。要是識忍你不太累呢,給姨媽和表哥講講你怎樣遇見姨夫?他身子作麽樣,上回發電報來說腰疼打兩支杜冷丁,洋醫院的藥我聽沈太太她們說要少打——”
    陸識忍把陳淩夠不著的糖酥鯉魚給他推到手側——引來陳淩莫名其妙又隱含嫌惡的眼神,他心中暗笑這位荒唐表哥繡花枕頭不成器,語氣卻溫和有禮、慢慢把他如何遇見陳齊知的事講了。
    “這要從三個月前英吉利國大亂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