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者無心

字數:3213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害他者 !
    6、
    陳淩再舀了半碗雞汁豆腐,他吃飯時認真投入,謹遵父訓不敢分心,不過耳邊聽得一句半句陸識忍的話。什麽戰禍,什麽消息斷了,驟然一聲哭歎攀上飯廳的月梁,淒哀之音令他抬頭看向這對姨侄。
    陳太太取帕子擦拭眼淚,絮絮嗚咽生死未卜的小妹:“這麽說,這麽說,他們夫妻兩個到底活著還是怎麽了……唉,外國哪裏有家好呢,家裏一一當當舒舒爽爽的,去各英吉利出了事你看看——沒得人幫忙!唉!”
    談及父母無音訊的事,陸識忍再老成終是少年,講完了英吉利的消息不由麵色沉著、口齒發澀,強忍情緒安慰陳太太:“父親每三月寫一封信寄到上滬呈橋郵局,我家的老仆人會去取來。三個月前誰也想不到英吉利內亂,信或在中途丟了。跨洋電話麽,我在同學家打過兩個,那邊的房東既說他們搬走……想來那封我沒收到的信裏寫了新地址、報平安諸項。母親收不到我的信,一定明白原因,過幾月等英吉利安穩……會有好消息的。”
    飯廳裏一時隻剩下陳太太的低歎,她蓋著軟帕仰麵緩了一會兒,如拂塵般拍了拍陸識忍的肩,“你姨夫說你沒得學上,這又是怎麽了呢。他是個掉錢眼裏的摳搜人,心腸很不壞,識忍你莫與他計較。要說錢,光這二十年的壓歲錢、見麵禮、賀學禮姨媽家就省了萬把塊——萬事別憂心,姨媽先替你姆媽把學費生活費來補……怎好不上學呢。”
    陳淩吃完了豆腐,慢悠悠擦手,餘光瞥見陸識忍的側臉,心下大為不爽。他不是舍不得姆媽給錢,隻是這位橫空出世的表弟是個十足混賬家夥,給了錢——再去嫖麽。
    “姆媽……”陳淩話還未說出口,陸識忍已謝絕了陳太太的好意。
    “枉費姨媽的一爿愛心。英禍未起之時,我與父親就定下今年中秋後坐船搬去英吉利一家團聚。那日我在上滬街頭買書,誰想遇到了姨夫。”
    陳太太聽見自己先生出場,緩和了心情:“真呀合該是血緣。他是怎麽認出你的呢。便是我在街上看見你,這麽俊俏的孩子,哪裏敢搶回家說是自己姊妹家的呀。他這個人——”她短促地笑了一下,麵上盈盈水光更顯柔婉。
    “爸爸也許認錯了呢。”陳淩對陸識忍的身份猶存懷疑。
    陳太太瞪了陳淩一眼,“做兒子的怎麽好頂撞老子!你爸爸會錯麽。自打一巴掌去。”
    陳淩咳了兩聲,好歹保住麵子沒在表弟麵前受罰。
    陳太太出身於浙安某個枝繁葉茂的大家庭,守禮是一輩子溶在血液裏的規矩;有些父母兒女的道理決不允許兒子過界犯錯,即便忘了怎麽拿筷子吃飯、斷忘不了家教。
    陸識忍似乎沒看見陳淩的尷尬,低頭整理襯衫袖口的褶皺、將其拍熨帖後繼續講道:“姨夫看我拿了一本《資產論》,問我這書如何。我與他介紹了幾句,姨夫便問我哪裏人。我說、我在衡安婦幼醫院出生,父親是北三省人,幼年移居上滬。”還說老先生不必問哪裏人,哪裏人又與當下的我何幹。
    可知陸識忍實是個恃才傲物的狂人,來到吳城暫時壓製本性罷了。
    “哎呀,真合該的!小妹她當年的消息就是在衡安邊上斷了,爸爸他麽倔脾氣、說斷了父女關係就不肯再查……我當時在家做閨女,很沒法子,一夜夜眼睛哭得燈泡大,邊繡嫁衣邊想小妹吃苦頭沒有呢。”陳太太感慨萬千,又和藹地看陸識忍,怎麽也看不夠似的:“你的眼睛和你爸爸很像罷?我遙遙看過一次他,是個頂天立地的兒郎,可惜與我家……唉,罷了,那些有什麽可說的,總之小妹和她先生恩愛、我就放心了。”
    “有個同學在書店看見我,喊我名字。姨夫很是驚訝,問我‘你父親是不是叫陸則’……如此,我才知道母親這邊有親戚在。”
    他說到“親戚”時正與陳淩對視,陳淩飯後愈發困倦氣悶,隻愣愣地看他眼睛,像個失了魂魄的木偶娃娃。沒了紈絝的魂,這具身體很好看的。單純的美。美的單純。
    陸識忍的呼吸因之停滯,度秒如年般從陳淩一眨不眨的桃花眼裏狼狽脫身,側身偏向陳太太:“……姨夫合掌說‘你約莫是我家太太早年離家的妹子的兒子。’我的皮夾子裏有一張全家合照,姨夫先說了母親的樣貌姓名年紀生日,又把我拿出的照片仔細核對。了解了我的情況後,他很和善親切地問我要不要來吳城看看您,權當歇息——”
    實際情形是陳老爺厭惡教會學校,再年輕些時候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肯鬆口放去新學堂,看陸識忍經濟窘迫休學在家,就勸他去吳城走一走。
    “吳城不比上滬繁華,風景吃喝舒服得多,我家也是吳城有名有姓的一戶,你姨媽見了你不知有多高興。至於這邊,我與你看著,有信來了,就寄去。你可放心?既然年輕,馬上又要去外國,何不去別的城市走走,增長見識和膽氣!”
    陸識忍願意來吳城其實有他自己的打算,本想見過陌生的姨媽一家就去尋棧房住下;可這位表哥真是個稀有的物種,他往常十八、九年的人生裏不曾遇見這樣的富家子弟——
    “那很好的,你姨夫辦了件好事呢。你就在姨媽家住下,房間院子都現成。”陳太太聽完了陸識忍來吳城的前因後果,憂愁煩惱暫且不與兩個晚輩講,但問陳淩下午有沒有事。
    陳淩一看她的神色就猜到姆媽的想法,立忙起身說自己要去查茶莊的帳,就不陪表弟聊天了。讓他和這樣的人待在一處東拉西扯一下午,就像是被藤蔓勒緊了脖子,束縛得喘不過氣。
    “平日叫你去鋪子裏看看都千請萬請的——!
    “那麽你晚上7點鍾定要回家!我訂了祥慶樓三樓的包廂,我們給你表弟做個接風洗塵的小宴!耳朵聽進去沒……唉唷,你表哥人不壞的,小時候書念得很好、近兩年願意幫家裏看賬本收租子,不是外頭傳的那些嗐——識忍你多與他說話親近、他定會歡喜你呀。你呀和我妹妹真麽一個模子,長得漂亮又愛笑,和善溫釀,俏得人。”
    陸識忍隻輕笑一聲沒有反駁她。
    “好,姨媽放心。我會讓表哥、”他停頓了一下,把陳太太的吳語翻轉為官話,“喜歡我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陳太太心滿意足地請他去花廳、後園休息,又吩咐蔣媽和英寶去收拾陳淩院子旁邊的小圓院。
    一座久無人住的小圓院今夜引出一場風波笑話尷尬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