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差(引用與參考問題見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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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從張家別墅回來後,陳淩對陸識忍的敵意泰半隱匿了行跡。
一個陌生的、可惡的、比他年紀小的人為營救他而不顧體麵……
偏偏他什麽危險也沒遇到,偏偏他那樣安然地睡在小船上,無辜亦無意收獲一個偌大的恩情。
偏偏他當時一無所知,事後又知曉了一切。
這是一筆錯位的糊塗賬。
陳淩不願再去想到底他欠不欠表弟一個謝。
因為深夜難寐時他突然察覺對方渾身濕透的形象在腦海中怎麽也揮之不去——並漸漸與花廳前的陸識忍重疊——這就夠駭怕的。
許是那一天的天氣太愜意、風景過於靜美,他才會在看見船頭的身影時一度懷疑自己仍舊是搖頭晃腦背誦經書的學生罷。
否則怎麽會有人仍舊顧慮他的價值,費十二分的氣力拉一個甘願自溺的卑鄙者上岸?
希望碌碌無為的庸人陳淩為一份不能消化的好意而憂愁。
他樂觀地想:再等幾個月,興許幾十天,頂快是明天,等陸識忍去了英吉利……
陳淩的想法沒有錯。他甚至嚐試尋常人家表兄弟的相處模式,在院子裏見到表弟不再冷言冷語、亦或視而不見。
陳太太對此歡喜得很,一件心願眼看要了,便全心祈願陸識忍的父母平安,“那麽我們姊妹好一起回家看爸爸姆媽呀,小妹她脾氣再大,我總說得動她!最好帶她先生回國住下麽,就是坐仔那烏漆抹黑的火車多少個日夜——每年我也要去看她呀!”
然而,在這對表兄弟的關係逐漸走上正軌的當口又發生了一件小事。
事件雖小,影響卻深遠綿長。
一盆火澆滅了所有的風月,他們說不清是誰害了誰,最該推怪哪一個先犯了錯。
二人本將漸行漸遠的人生因此再次交錯、糾纏,乃至——
現下說這些還早。對他們來說不過一場口角。
陸識忍來吳城時帶的行李不多,他既然決意在陳府住下,前些日子寫了信寄與上滬替他看管房屋的老程,要求再寄些衣物與書籍來。
吳城不如上滬繁華廣闊,到底是江南富庶城市。古巷舊寺、飯館茶樓,隨便轉入哪條街都不怕尋覓不著。
至於在城裏求生活的鄉漢農婦、小販跑堂掌櫃的、幫閑掮客叫化子……千人千麵,百種人情。
這裏還有落後的“樂隊”,幾個穿馬褂的小老頭坐在馬路邊拉二胡、彈弦琴,嗚嗚拉拉的老掉牙曲子也總有舊相識捧場。
新興事物麽,掛著鈴鐺的電車在街頭一尺尺吞噬軌道,慢悠悠吐出白汽;與一些城市的同類不一樣,它自誕生之日便熟悉吳城的節奏,毋論坐在車上的年輕人多著急、急得滿麵紅、急得破口大罵,依舊撞不碎這座城市的悠閑漫長。
陸識忍來吳城不單為了觀察陳淩,他對所有未了解的人都感興趣。
吳城誠如姨夫陳齊知所說,是個好地方。
五月十六日這天,熬夜後他又早早出門去采風。
噯,真是年輕,不愛惜身體!
陳淩則起得晚,用過早粥後正計劃去明月巷子找拂方。
站在陳府門房處叉腰喝茶的男子餘光瞥見來人,粗魯地抹了抹嘴,朝人擠出討好的笑。
陳淩停下步伐一看,也笑了:“周師傅,你送什麽來?”
被陳淩稱作周師傅的人扣個舊茶碗,指了指放在地上好大一個包裹:“不清楚唷,上滬寄來的。少爺你近來怎麽樣?”
“好得很。”陳淩又看向周師傅身後啃燒餅的老胡,“甜口鹹口?”
“鹹的。撒了白芝麻。”老胡嘿嘿地笑,知道少爺還有事要出去,吧唧著嘴幾下吃完燒餅,把手指肚上的碎屑舔幹淨,就著沾有口水的手幫周師傅把包裹從高門檻外挪進來。
周師傅本名周雙全,是吳城郵局的老郵差。正因他與陳府關係好,早年承陳家老太爺的恩情方成家立業抱得美人歸,這次才攬過辛苦活特特把個大包裹送上門。
沒成想,好心辦了壞事。
老胡與周師傅一齊用力放下包裹,隻聽得內裏哐啷破裂之聲。
於是兩雙渾濁老花的眼睛小心瞅著陳淩,等他拿個主意。
“這是誰的東西?爸爸寄來的,還是陸識忍的?”陳淩問老胡。
“是陸少爺的。單子上寫得清清楚楚。”
那——陳淩沒有細想,叫他們把包裹拆開,先看看哪裏壞了,也好告訴陸識忍。
拆開一瞧,原是兩隻笨重的行李箱的鎖扣壞了。
做事糊塗的老程沒把陸識忍的吩咐當回事,為免麻煩塞了太多的衣物和書,也不用繩子捆好;這下亂糟糟一統翻出來。
東西倒沒問題。
“好嘞。那我——”
陳淩見老胡就要上手,想起陸識忍的潔癖毛病,連聲叫停,再喊廊下擇菜的蔣媽來收拾。
“嗐,少爺你看我,又忘嘍!”老胡笑嗬嗬收手,絲毫不尷尬,熱情地拽周師傅去長條凳上坐下喝茶、吃燒餅。
蔣媽跑過來,掃視長條凳上兩個樂嗬嗬老家夥幾眼,欣然確認自己在陳府的地位不可撼動;然後半蹲下整理箱籠裏的西服,將它們一件件翻過來重新折好。
“誒唷,表少爺的衣服因地(怎麽)一式一樣耶?”她皺起鼻子忍住好大一個噴嚏,沒再說主人家什麽壞話。
陳淩本來要走了——許是偶然想起身為兄長的責任,踏出去的腳又收回來,俯身湊近一瞧:“……還真是。”
他不禁回憶陸識忍這幾日穿的衣服:無非是黑色、灰色等深色衣服,款式也大抵相似;再看箱子裏秋冬季的大衣、排扣洋製服——皆用硬挺闊氣的布料——耐磨耐穿耐髒。
未免老氣了些。
難道是初進娼寮的時候年紀還小,怕茶壺(龜公)攔下他不成?
哼。個忘八子。
陳淩忍不住腹誹表弟拙劣的衣品,同時暗自禱願陸識忍不會在他家過中秋……英吉利的內亂再過兩月也該了了罷?
他漸漸也覺察出不少端倪:某人每日幽魂般從角落裏現身,總看著他便罷了,還冷不丁問幾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最初陳淩以為受冒犯而大為光火,冷靜下來後卻不由發怵、不自在、乃至緊張得手心產生類似刺痛的幻覺。
那是一間堆滿書籍的內室,破空揮下的竹篾尺子咬住他顫巍巍伸開五指的手,殷殷的血色紅痕在爸爸的粗喘、恨罵與踱步裏綻開、綻開。
隨之又是一尺子狠打。
……
他甚至一度懷疑陸識忍是否對姆媽隱瞞了什——比如爸爸曾吩咐他監視——
難道陸識忍會出現在拂方的臥房也是因為爸爸——
“……我並不認識他……不幸湊巧而已……”
那一夜的解釋如今回味起來似有他指。
一旦產生了這荒謬無稽的念頭,陳淩在家老實待著的時間更多了。
而他在家又實在無事可做,昨日竟破天荒翻出本夾滿批注的賦話打發光景。
[試賦不知起何時,後漢張衡上書曰……據此疑東漢時已有試賦之事。]
[庸(陳淩自稱)注:勰雲衡二京迅發以宏富,然則吾弱冠時若得衡賦七分形似,究未盡意。常雲生不逢時,唯恨不見士衡耳。]
透過筆鋒淩厲的蠅頭朱字,陳淩與六年前意氣風發的少年陳庸止倉促會晤、隨即分別。
道不同、不相與謀。
哪怕明明是同一個人。
“哦——對嘍,陳少爺,你可知道陳老爺近來怎麽樣了麽?”周師傅坐在凳子上看蔣媽疊衣服,忽地想起還有封信在他衣襟的夾袋裏。
真是想什麽、怕什麽就來什麽。
陳淩看向老郵差,心髒砰砰跳動著、比往常更快些:“唔爸爸他還舊在上滬開公司罷。周師傅你、你為甚麽問我這個?”
“嗨呀,我、誒呦,那什麽,陳老爺不是每個月寄兩封信來麽,呃上旬一封、下旬一封不是?我在仔郵局翻來覆去地挑,嘶我就怕是新來的小畜生們把陳老爺的信弄丟嘍,想怎麽到今天五月十六了——唉!陳少爺,你看我腦子,這是上滬寄來的信——才到的,比你家表少爺的包裹早了一天。”
周師傅把沾有燒餅油屑的手往衣服上一擦,將一封印有上滬郵局郵戳的信遞給陳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