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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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
    陳淩接過信,沒有用心確認信封正麵的字跡,根據老郵差的話判斷、想當然以為是爸爸寄來的。
    其實他很不必害怕遠在上滬的父親。
    陳齊知先生寫信時總是溫柔的,無非把他底生活近況告訴家中妻兒,再問幾句鄉下收租、吳城鋪子的情況。
    從這樣一位受過相當教育的中年男人的文字裏,你很難讀出他曾如何凶暴地訓練他的獨子、如何熱切地盼望陳淩長成芝蘭玉樹的品貌。
    同樣的,假若將來有什麽人發現了陳淩寫給父親的回信,也絕無可能讀出敬畏、崇拜、依賴和想念之外任何消極情感。
    “唉,再說陳老爺,上次是不是發電報來說腰疼?我還記得是——老胡你去取的電報?那麽,我家新婦的公公(外祖父)、六十來年郎中嘍,以前給江南總督家小妾看病呐……”周師傅喉嚨動了一下,撇過頭吐出一口濃痰,清清嗓子繼續講道:“他有一副膏藥,乖乖,很好的,駝背——四五副膏藥下去能貼得站直!陳少爺你別笑呀。真的。你覺得怎麽樣?過幾天我帶幾副來給你和陳太太瞧瞧?”
    “……好。多謝周師傅你。爸爸他老毛病了,我姆媽講,爸爸以前上學時候被爺爺——”陳淩本被老郵差言之鑿鑿的模樣逗笑,突然意識到他要說什麽忘人倫的東西,一時張口無聲,倒吸幾口涼氣進肚腸。
    縱是誰予他再多的鼓勵,陳淩萬不敢批評長眠於墓園的祖父一個不是。
    周師傅嘿然一笑,排出一片歪七扭八的爛黃牙。
    他當然知道恩人陳老太爺當年對陳老爺多麽嚴苛呀。
    吳城人家總講嚴父慈母,什麽是嚴父慈母呀,能把子孫教得好的才配叫呢。
    看看陳老爺——當初變賣兩千畝土地去上滬,多少人笑他發瘋、要看陳家的笑話;現在怎麽樣呢?把兩千畝買回來了,還又添了幾個好鋪子,至於上滬的公司——想必是日進鬥金嘍。
    他更見證了陳淩從粉雕玉琢的男小囡長成俊俏溫雅的大人,眼睛裏隻看得見陳少爺的好、不見與戲子拂方傳得沸沸揚揚的狎聞:
    “那我過幾天一定帶來!他家膏藥真呱呱叫!……少爺你還學不學畫了?”
    蔣媽疊好了衣服,把箱子闔上,嗔罵他:“你別拉少爺講你帶棺材裏的爛垃息(垃圾)。少爺要出門辦事呢。聽你在這吹拉彈唱一上午,謔!一個銅錢不進!”
    周師傅不稀得與個女人講道理,隻看陳淩反應。
    陳淩以為老郵差是客——那麽無須再衡量輕重,朝周師傅笑:“今天確有事情。不過,等周師傅你吃完燒餅我再走,也來得及。畫、畫……不學了。”
    他說得極為輕鬆,眼中帶笑,清朗如皎月圓輝,卻恍惚聽得一聲低歎從胸腔內嗡嗡發聲、無措而茫然,攪得他口齒艱澀再說不下去。
    “謔。你聽聽少爺怎麽說的。”原封不動的回敬。周師傅到底老了、變和藹了,否則必把蔣媽罵得臉白仔個不可!男人們說話,哪有她哞哞叫的地方仔!
    他看著陳淩、怎麽看怎麽歡喜,複把話說回陳老爺身上:
    “我還記得有年冬至,那時候陳老夫人還未過身——呃我是來送信,少爺你麽就在這站著、就這個地方——我記得清清楚楚——畫那棵梅樹,嘴唇凍得青紫,好像與陳老爺生氣了罷?——少爺你恐怕不記得了,你那麽氣、眼睛亮得叫人駭怕,畫卻像真梅花一樣好看,陳老爺呢也凍得臉色不好、倒一直站仔你後麵陪你呀。他的腰如今愈壞,少爺你要曉得爸爸的恩——”
    “嗯。我曉得的。”陳淩隻是淡淡地笑,隱匿些許無奈與迷茫。
    姆媽也總叫他以後好好報答爸爸的恩。
    他們究竟在他身上看出了什麽“端倪”、什麽“跡象”?
    在違抗爸爸的意思這件事上,明明他從未成功阿。
    哪怕一回。
    老胡悶著頭嚼燒餅,他與陳淩相處的光景比老郵差久得多,心裏很知少爺的煩悶,冷眼圍觀許久,打了個飽嗝、順便出聲打岔:“誒呀,你這老家夥,好端端說起少爺的畫做甚麽。少爺幾多年不畫啦,你是成心的?還是真不曉得?”
    “什麽成心!”周師傅瞪大眼睛辯解。
    老胡不再睬他,“……欸少爺,你要帶老爺的信出門麽?不拆開看看?太太還在家呢,要我送去給太太麽?”
    蔣媽一聽也連忙爭取自己的職責:“我去送呀我去送!”
    三副不一樣的麵孔,紅潤肥胖的、幹黃精神的、削瘦懶散的臉,皆翕動鼻孔、呼出肺葉裏的熱氣,深色的唇好似長出翅膀、朝他撲了來。
    陳淩把信捏得緊緊的,費力回憶那年他到底為了什麽與爸爸賭氣、竟還畫出一幅他再也仿不像的梅畫。
    想不起來了。
    隨即他想到這封信內容是絕對溫和的,在三雙眼睛的注目下隨意撕開信封的邊角。
    聽到信封被撕開的聲音,悠哉地喝茶吃餅的老郵差一個激靈、險些從長條凳上跺(摔)個大屁股,急忙朝陳淩喊:“喔唷!佛祖恕罪呐!我想起那怕不是陳老爺的信呀!”
    晚了。
    也算恰好。
    陳淩已抽出三張折疊整齊的信紙的一角,瞥見幾行娟秀的洋文字。
    他猜是英文。
    這顯然是寄給陸識忍的信。
    “老周!嗐你!你怎麽不把話憋到茅坑裏去!憋死你個(髒話)的!”
    “我什……哎呀老胡你……那信上也沒寫明白是誰寄的,隻有上滬郵局的戳——我正問陳少爺、啊拉陳老爺近來如何麽、他將將好些天不寄信來了呀!都是老胡你打岔,叫我一時忘、咳忘了……陳少爺,這、這是?要不要緊呀我……哎唷!”周師傅不免泄氣,下眼瞼泛出紅血色。
    陳淩一聲不吭地把信紙重塞回去,反複幾次拈平翹起的信封邊。
    他忍下心中飛馳疾呼的無數念頭,好言好語寬慰老郵差:“沒什麽。原來是表弟的信……我看了、總沒事的。……老胡,你慢慢招待周師傅——蔣媽,陸識忍的包裹你收拾好了一會兒放到他門口罷。”
    他又想了想,補充道:“既不是爸爸的信——那麽,我出去了,晚上回來吃飯的。”
    很有些倉皇逃竄的意味。
    周師傅的燒餅還未吃完呢。
    不過周師傅沒吭聲。
    “……哦哦好。曉得了。”蔣媽是在場四個人裏最摸不清情況的,回答麽慢了半拍。
    而陳淩已走到台階下,又看一眼手中撕開的信封,轉過頭來朝她露出尋常的笑:
    “替我告姆媽,晚上我想、唔,還是吃飯怎麽樣。”
    蔣媽最怕麻煩,是以稀裏糊塗越過她沒能弄明白的小事,見陳淩依舊孩子脾氣——剛剛在飯廳和太太說是要吃餛飩的呀,歡喜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好呀!少爺你坐車呢慢慢來唷——!”
    主人家發話了,三位年長的都放下心來。因陳淩不在,他們又說起些陳年閑話。
    陳淩哪裏是不在意!
    他簡直擔心煩惱得不得了!
    金交巷子外叫賣老豆腐的婦人見吳城的小霸王滿臉鬱色、手捏一封拆開的信,暗暗揣度像他這般富裕有錢的少爺還會為了什麽憂愁:
    多半是女人罷。興許是那位漂亮的不像個男人的戲子。叫、叫、叫拂方來著?
    總歸是風月情事。
    不然還能有什麽!
    有個小囡提著籃子替姆媽來買豆腐。
    婦人收了錢,把熱乎乎的豆腐放進籃子,再抬頭時陳府的少爺已坐上人力車走遠了。
    她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準備收攤回家:
    “剛點的老豆腐唷!一個銅子一塊唷!快來買唷!一個銅子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