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他總行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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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
    拂方不在家。
    他的娘端一碗熬幹發黑的臘粥(八寶粥)坐在院內灶毗間的短門檻上,苦悶地埋頭吃芋頭,見到陳淩時明顯一愣,繼而眼睛黏落在他腰間的皮夾子上。
    她曾掏空多少個男人的腰包,對這叫人瘋魔的東西再熟悉不過,略掃幾眼就能通過皮夾的鼓囊程度計算陳淩帶了幾百塊錢來。
    “耶?陳少爺,您多些天不來了呀,班子裏也不見您!”拂方的娘挺直腰板、正欲使出渾身解數留下陳淩的錢夾,忽然記起拂方一大早被春柳班新來的角兒喊走了——
    便有幾分咬牙切齒。
    天殺的小畜生!唱得麽崩瓜粘牙,長得麽妖妖調調——休想把她那光風霽月、絕塵脫俗的搖錢樹拉下台來!她還指望拂方替她多掙幾年棺材板錢呢。
    憑他——哼,娘胎裏就爛屁/眼的癟/吊也配?
    呸。
    她舌頭向外一推吐出黑褐色的芋頭皮,嘴巴邊還沾著黃豆大小的不明食物渣;實在有心無力,把拂方的去向講了,就又捧起碗、專心揀臘粥裏的花生米吃。
    巷子外的人力車還未走,車夫橫坐在馬路邊將將打算“觀看”兩個鄉下漢子為一捆萵苣大打出手。
    見陳淩這樣快就出來,他不由意猶未盡。
    生意要緊。
    今晚與月生約好要帶錢家巷的荷葉雞家去的。
    唉,哪裏比得少爺們悠閑噯。
    傍晚時分。陳府主院。
    陳太太對著西洋鏡戴耳環,銀質釘扣一不小心紮到柔嫩的耳垂。
    一雙杏眼霎時淚光搖蕩。她輕咬紅唇環顧四周,一下便抓住致使光線昏暗的“罪魁”。
    “站邊上去,去去——怎麽長這樣高,擋著我照鏡子。”話裏倒聽不出多少埋怨。做母親的疼愛他長得高大英俊還來不及,便連嗔怪也多是反話。
    “姆媽不在家吃晚飯麽?”陳淩乖乖照做,搬來長腳方凳坐在她的左手邊,又親自把鏡子捧著。
    “是呀。沈太太做東請我去她家抹雀牌,”陳太太心滿意足地在兒子的配合下戴上耳環,側過臉看它底樣式與今日挽好的蓬鬆發髻配不配,“我看識忍脾氣好,未必與你生氣。你不要‘雷聲未動——嚇破膽’呀,他比你好說話,乖得很。都是我妹妹教的好——比我好多了。我麽讀書少,不像她,上學時還在頂有名的報紙上發過文章……就是千不該萬不該去英吉利!”
    陳淩十指抓緊鏡框邊,凹凸不平的卷雲花紋抵住手掌:“咳,我哪裏就嚇破膽!——姆媽你不要亂說。”
    陳太太拽著陳淩的衣袖讓他抬高些、得以望鏡自賞:“好好,你是哥哥,當然不怕他。那麽——我想不通你愁什麽。”
    “他……他怪癖多得很,平日不說什麽,眼裏未必把姆媽你當一回事。你不要待他太好——”
    陳太太噗嗤而笑,手指尖戳在陳淩的下巴上,滿手玫瑰香膏的甜膩氣息,“我看你是覺得識忍不把你當一回事罷?他還是認我這個姨媽的,你麽,都怪你一上來給表弟臉色看呀——說起來,識忍第一天到我們家時就歡喜你的。我真看得清清楚楚,一點不錯。”
    陳淩訝異地前傾身體,手腕抖動了一下。
    歪斜的西洋鏡沒能照出陳太太十分的美。
    “怎麽?你不信姆媽呀?識忍跟我發過誓,他定要讓你歡喜他的呀。姆媽怎麽會騙你……鏡子歪——唉你放下罷,以後娶了妻,萬別學話本子替她畫眉——你定教新婦氣得半夜回娘家呢!”
    此次從侄子的事躍想兒子的婚事,原是甜蜜的、做父母的專享的期待,可她心底的秘密兀地躥出——
    像四肢不全的野貓從她的裙底掠過,驚起陳太太全身心的恐懼。
    要是陳淩不——她更想起侄子陸識忍那句“識得忍字”,不免愁雲罩頂,眉間隱現伊鬱之色。
    小妹忒心硬!她怎麽能說動她家先生給孩子起這麽個名?識得忍字、識得忍字……好狠的心!難道她們姊妹甜甜蜜蜜的小辰光(小時候)一文不值麽!姆媽懷她生她時受了多少苦,竟把在家的十幾年說是忍。
    她心慌不已,定神看見兒子陳淩還好好地在她身邊,這樣孝順、這樣俊秀、吳城頭一份的好兒子,便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可怖的未來。
    她反複地看陳淩,從他飽滿的額頭往下看到綁有深色綢帶的褲腿,慢慢安了心。
    “我、我……陸識忍真這麽說過?”
    “千真萬確。”
    反駁的話已在嘴邊,他望著姆媽認真的麵龐,糾結半晌,選擇相信,於是把表弟那些齷齪的勾當咽下去。
    其實他想告訴姆媽:陸識忍喜歡男人、娛樂活動或許是嫖娼、至少也男女不忌,然而——
    等等。
    表弟、不,應該說陸識忍,他……什麽意思?
    姆媽的話在陳淩耳邊回響:
    “識忍第一天到我們家時就歡喜你的。”
    那時他與陸識忍在拂方的臥房見過一麵而已……所以陸識忍——?
    他們過去不是尋常的表兄弟,頂多將來會是尋常的表兄弟。
    可陸識忍這小混賬和姆媽說了什麽。
    他、他第一天見到我,就……歡喜我?
    還說會讓我也、我也歡喜他?
    因這猜測,陳淩難免不自在。
    那天我在他眼裏是拂方的一個恩客罷?待他更不客氣。
    陸識忍如果不是腦子有病以為我與他臭味相投,就是——
    臨近夏日,白天下過兩場急雨,青磚浸涼,穿堂而過的風將室內的潮濕悶氣驅散幹淨。
    陳淩反而熱得坐不住,額頭、鼻尖、頸窩冒出細密的汗珠。
    他不知道自己因著什麽而煩躁,也不願去琢磨“窺見真相”後的複雜心緒,以手作扇上下扇風,結果是愈加悶熱、下巴上一滴汗啪地落在手背。
    仿佛是滾燙的心頭血。
    澆在皮膚下,猙狡地宣布要重占心髒。
    他用另一隻手的拇指粗粗抹開手背的汗,任憑心跳無來由加快:
    “姆媽你的意思我曉得,然而我們這幾日關係也不怎麽要好。”
    陳太太聽了兒子的話,闔上妝奩輕笑道:“還不怎麽要好?我看是比初三、初四那幾天好多了。你那時是不是、嗯?告姆媽,你是不是駭怕姆媽歡喜他勝過歡喜你呀?呆子!沒長大的小囡!”
    陳、陸二人對小船上的一切保持沉默。陳淩不曉得陸識忍怎樣想,總之他是怕姆媽曉得了要罵他沒護好表弟周全——又是落水又是發燒,從而加深他的愧疚、破壞他情願放縱的人生計劃。
    是以陳太太完全不曉得表兄弟間發生過一出“驚心動魄的援救”、一場“冒失而動人的義勇”。
    陳淩有口難言、百口莫辯,在姆媽半是打趣半是欣慰的倩笑裏捏著鼻子認了。
    陳太太的心已飛到今晚的牌局上,胡亂打發他:“再說,我們又不識洋文,拆了信也很不要緊。小妹那幾年收到外麵報社、雜誌社的信,哪一封不是爸爸先看了、點頭了才給她,她也從沒說過一句你公公(外祖父)的不好。識忍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好好與他講嘛。”
    時候不早了。
    窗外白茫茫的柳絮堆積一地,反射天邊紅黃色的餘暉。
    陳淩走在姆媽身側朝飯廳去。
    廊下的燈籠穗叫雨打濕、黏成一股,將失去一夜徐徐飄動的美,在風中嗚咽癡怨、拍打廊柱褪色的漆皮。
    陳淩今天穿的是夏布長衫,褲腿上綁了綢帶,顯得腿長而瘦勁,走動時飄逸、靜站則優裕從容。
    陳太太又瞧了一眼他的褲子,順便說起夏至做新衣的事。
    “姆媽要說這個麽,我倒想起一事。今天見他從上滬寄來的行李,衣服老氣了些,穿起來想必不夠愜意。既然他還賴在我們家,哪天我帶他同去瀾前橋下的裁縫鋪做秋天穿的西裝怎麽樣?”
    陳淩腦海裏還在想小混賬……的事,突然福至心靈,方有此語。
    “他是哪個他?”陳太太的美目中似有笑意即將溢露。
    “嗯?陸識忍呀。”
    一聲嬌笑惹惱了誠實作答的陳少爺,他麵上很有些熱。
    “你還騙我說你們關係不要好,你呀你,”陳太太笑成一團、歪靠在兒子肩膀上休歇:“你是我生出來的,我還不曉得你——誒唷,千萬別教你三個表哥曉得了,他們要吃醋的——像服侍官老爺一樣待你好,可你個促狹鬼!不過麽,識忍這樣俊、做事又漂亮和氣,誰不愛他——”
    陳淩悶聲打斷姆媽的話:“好好好,我愛他總行了罷——可我是為賠禮道歉。”
    這話細想緣由,定覺陳淩無情。
    似是挪用了“錢貨兩訖”的道理,擺明了他怕麻煩、厭糾纏的態度。
    偏偏天真嬌憨的陳太太笑得險些岔氣。
    “一葉障目”。
    她曉得陳淩與陸識忍還未好到同穿一條褲子的地步,不過做長輩的就是該在言語上鼓舞他們、推動他們呀。
    她拿出粉帕輕輕拭去眼角的笑淚,“錢我來出。既是賠禮——”
    “這倒不必。我有錢的。”
    陳淩每月不單有陳太太給他的零用錢,幫家裏看賬本、收租時的進項,偶爾出錢與人做買賣的獲利……一個月總有四五千塊可揮霍。
    “喔,你既不要,那我就不管了。”
    “嗯。姆媽放心。”
    陳太太回了他一個笑。柳眉彎彎如新月。
    兩人再下三五階台階,又穿過四個長短不一的廊道,走進飯廳。
    孰料陸識忍已經回來了。
    出門時他帶了雨具,褲腳依舊有不少黃泥點,正拿熱毛巾擦手。
    “好呀,既然識忍在,你們慢慢吃罷,一個人吃多孤單呢。我麽該走了——去晚了,沈太太要罰我吃酒的。”
    陳太太喊蔣媽與她一同去門口叫車,又在幹愣神的陳淩的後背上推了一把。
    陳淩本已幾番猶豫、好容易走到陸識忍身前,被姆媽一推,踉蹌著幾乎要奪走表弟呼吸的方寸空間,好在腰上用力得以站穩、於是連忙後退兩步慌坐在他身旁的凳子上。
    見狀陳太太搖搖頭,笑做表哥的還沒有表弟穩重,走到門外時突然再度開口:
    “哦對了,識忍呀,有一封你的信,上滬寄來的。”
    她是“功成身退”了,下一刻就拉著蔣媽一齊穿過花廳到前廳去。
    陸識忍把毛巾卷好放入瓷盤中,似笑非笑地看向陳淩:“……表哥是怎麽了?信就在你這?”
    門外的動靜漸漸小了,聽不見了,飯廳裏也唯剩下他們兩個人。
    “是。在我這。……你要看麽?”陳淩吞咽了一口口水,奮力強迫自己在誤撕信封的事上顯得無辜些。
    他很不願再與表弟、或者說喜好男人的陸識忍扯上利害關係。
    要是錯看了梅瑜安或者張錫愚的信,陳少爺才不放在心上。他們什麽關係,那是親密的朋友、沒血緣的兄弟,陸識忍怎麽比得上。
    偏偏他又不是可以任意欺負的陌生人。
    “看。為什麽不看?”陸識忍信然伸出手來,等陳淩拿信給他。
    他猜測是英吉利失聯多日的父母的信。
    故這伸手的動作完成得不夠老成世故,輕浮愉快,像極了年輕人。
    喔對,他本就是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