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陽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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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
    滿庭寂靜。
    黃孝燮來回打量陳淩與陸識忍兩個,見他們皆不作聲,不禁打了個嗝,轉頭看老胡。
    老胡哪裏肯摻和少爺們的事,這精得要命的老家夥唷,正用手掌把長條木塊墊入板凳壞掉的腿,全神貫注地運氣用力,嘴裏發出嘿嗬的聲音。
    黃少爺心虛不已,仍強裝光明磊落,一拍大腿站起來。白胖的臉上橫肉抖動、眼珠幾要掙脫眼眶的束縛。
    陳淩見陸識忍不開口,不得不獨挑大梁,蹙眉拒絕他的邀請:“孝燮,我實在是——”
    “你們難道不給我一個麵子?”他費力地抬高脖子,顯露沒幾分底氣的凶狠,“哼,我們十五年不見了,大家重逢都高興,你陳淩是不是不樂意出那一頓飯錢呢,你看你表弟,他就沒敢說話。想是怕你做大哥的喏。”
    陸識忍怕他?陳淩想到那副永不存在的滑稽景象,差點冷笑出聲,好在繃住了臉、用眼神示意陸識忍。
    他們兩這幾日總是這樣“眼神交流”,慢慢培養出不可思議的默契。簡直是男孩們才會堅持的賭氣,單為不做第一個開口說話的輸家!
    兩個呆子。
    “……”陸識忍看陳淩朝他遞來的目光,當下會意,把臂下的書夾得更緊些,可就是不說話。他不放心黃孝燮:假若陳淩最終還是跟姓黃的單獨去吃飯聽戲,黃孝燮該把他中學時的事講成什麽樣子呢?
    陳淩去,他就去;陳淩不去,他也不去。至於黃孝燮,他壓根不記得有這個人的存在。
    “嘿恁看看,陸識忍就是等儂個表哥的點頭呐!欸陳淩喂,儂阿好大方些呀,不就是一頓飯的事情,了不起錢由我來出。怎樣,您二位爺賞不賞臉?”麵團般的臉遮不住緊張,很有些駭怕對方順水推舟真叫自己請客。
    一句話雜糅了吳城、上滬、首元三地的口音,倒顯得他有幾分可憐了。
    當今有一些人,有意無意愛把自身的小缺點當笑話展示出來,旁人發笑便是接納他、承認他;他心裏雖完全知道自己和戲台子上的醜角沒差,依舊享受其便宜。
    陳淩稍作權衡,複把遮陽帽戴上,搖頭輕笑:“算了罷,你是稀客,還是我來請。下午聽戲,也由我——”
    “不不,這說好的,有來有回,下午一定是我請——我已經訂了好座啦。走吧!走!陸識忍,走呀。”黃孝燮鬆了口氣,咧嘴大笑,笑得整張臉紅比關公,仿佛是鍋裏蒸得爛熟的玫瑰醬。
    陸識忍?他斷不會答應,我還不曉得他在躲我麽。
    有十成把握的陳淩朝丫鬟福生招手,低聲吩咐她,“你告太太,我與原來巷子裏黃府的二少爺去吃飯,晚上再回來,不必等我吃飯。”
    “曉得啦少爺。……喔,表少爺要我把書送回屋嗎?”
    嗯?
    怎麽、陸識忍你、你這家夥怎麽——
    陳淩呼吸一窒,強作鎮靜地跨過門檻。今天他穿的長衫較尋常放長了約莫三寸,不幸絆住陳少爺的左腳。
    腳趾磕到門檻,觸電般的刺痛麻痹感從腳背一路傳上來,陳淩身子一晃失去平衡險些跌倒。
    這一跌少不得從台階上滾下來,摔得鼻青臉腫、滿背紫紅——
    身後一陣簌簌的風。
    “——陳淩!”
    陸識忍不小心破了“閉口禪”的戒,第二次因陳淩而狼狽,許是有了經驗,“……表哥怎麽這樣不小心。”
    當是破罐子破摔。
    少年低啞的一聲歎將陳淩怦怦跳動的心髒包圍。
    好近。
    好近。
    簡直像是摟著他的腰、貼他的耳朵講親密的悄悄話。
    金交巷子裏幾個小囡蹲在地上圍成一圈拋玻璃珠子玩,一顆淺藍色的珠子骨碌碌滾到了陳府門前台階下。
    陳少爺好容易站穩立住了,把遮陽帽往下扯了又扯;白玉般柔軟修長的手指在陽光裏愈發瑩潔,輕微地顫而蜷曲,仿佛曾觸碰燃燒中的太陽、知曉了它的熾熱。
    跑過來尋玻璃珠的小囡仰著臉看他,黑亮的圓眼睛裏映著青年好看的臉和泛粉的耳垂,於是紅撲撲的汗臉上露出一個孩子式天真可愛的笑。
    “陳淩,陸識忍,我們去吃恩食樓好伐?”黃孝燮又打了個響嗝。
    陳少爺如夢初醒,重重點頭,聲音飄忽:“呃、好啊。”
    他往台階下走了三步,自己的影子旁還有個影子。
    再走了兩步,那旁人的影子仿佛粘著他了,同時往下挪了一尺。
    後來他大概是惱了,放棄了這無聊的比賽,隻顧掩飾心裏的尷尬與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高聲念道:“我說——那什麽,多謝!”
    “嗯。”陸識忍的眼中閃過笑意。這下他滿意了。
    吳城南夢園。
    園門口的鐵柵欄上早早貼出三大刀紅金紙,“春柳班子同慶會”、“忠義勇王百銀刀”等黑字寫得明明白白,五月廿九春柳班要來唱一整天的戲。
    愛聽戲的閑人已趕著中午開園的鍾點來了,他們多半要一直坐到晚上八點半,等大團圓的謝幕戲唱完才肯慢悠悠踱出園子回家去。
    陳淩幾個來的時候門口人最多,賣票的忙得手腳並用、口幹舌燥,依舊能眼尖地瞧準了他,硬是推開擠到身前問票價的胖子和陳淩問好:“誒唷,陳少爺,天早喜鵲叫,我就曉得是誰要來賞戲啦!”
    手攏在衣袖中監工的外掌櫃也一改態度,笑得近似諂媚,從腰間取下鑰匙要給陳淩開側門。
    陳少爺是吳城戲園子的貴客,他在幾個大戲園甚至有一間專屬包間。這實不是陳淩提出來的敗家要求,是那些掌櫃為了討好他與他的一幫朋友,寧可平日空著——在出手闊綽的陳少爺們的錢夾子裏隨便撈一圈就夠吃半年呀。
    “呼——呼,陳淩,你這輛車怎麽樣?”黃孝燮才走過來,兩條濃粗眉毛一縮一張,很不愉快地籲氣,“才十二裏的路,他要我三十個銅子!”
    “……四十個銅子罷。”其實給了一塊。
    陳淩怕熱,躲在樹蔭下摘了遮陽帽扇風,一看陸識忍也到了,就要帶他們從側門進去。
    偏黃孝燮還對這趟路費的事耿耿於懷,又問陸識忍:“你那輛車怎麽樣?幾十個銅子?”
    “……三十個。”陸識忍見陳淩熱得這樣誇張,在馬路兩旁看了一圈,沒找到一家刨冰店。
    “哦,那還、唉!陳淩,你別放心上,那車夫、哼賊一樣!這豈不是偷?!我們國家就敗落在這些害蟲身上!”黃孝燮雙手叉腰正要代教授們再次發表對人力車和人力車夫的高見,看陳淩要走,連忙攔下他,“你往哪裏去呢,買票不在這邊呀——”
    陳淩被他說得愣住了。
    不是說訂了好座?
    “你們等等我,我去買票。座是訂了,可沒想到遇見兩個朋友呀,嗐,稍等稍等唷。”
    陳淩熱得鼻尖冒汗,陸識忍不聲不響竟遞來一方棉帕子,他搖頭拒絕的工夫黃孝燮便跑到了賣票的那裏。
    “兩張一塊的票!喂,兩張一塊的票!”笑麵紅佛硬是把右手從人與人的肩背縫隙中擠進去,食指與大拇指捏緊兩枚銀元。他已經碰到了賣票的的桌子,可不等來戲票他是絕對不放手的。
    一手交錢、一手交票,這才是現代精神不是。
    但賣票的哪裏有耐心這樣交接一兩塊錢,將這隻不懂規矩的手一把推出人圈、順帶賣出三張後排長凳子的票。
    陳淩沒料到黃孝燮說的好座是戲台子下偏後位置的茶椅座,他向來隻坐二樓正對戲台的包間,要他和許多人擠在一處……恐怕腿腳還不大放得開。
    “哎孝燮,你別在這裏買票了,這邊——”
    ……
    黃孝燮跟著陳淩從側門進來,手裏的兩塊與一張紅票被外掌櫃收走,換回來三枚略精致的竹片。他大抵明白了這是陳淩使用地主特權的結果,心裏很有些不舒服,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冒犯、遭到人格上的侮辱。
    可畢竟是他主動求人家表兄弟來聽戲的,而且他也許久沒享受過最前排龍須座的愜意……再者說,陸識忍才該沒麵子罷,吃飯時是他表哥掏的錢、看戲也借了他表哥的光,他僅僅出了三十個銅子!倘若方才在恩食樓外肯與他同坐一輛來,還能省一半!
    一半是十五個銅子,半爿帶鴨脖的鹽水鴨耶。
    黃孝燮進了戲園,回首看園外依舊擠得一片混亂吵鬧的人群,心上光明了許多。
    他慢慢欣賞兩旁的銀杏樹的與蝴蝶蘭花壇的生機,背著手含笑地看那些賣香瓜、西瓜和楊梅的小販驅趕蒼蠅,再收回目光打量這幢四層樓高的西式建築。
    “噯,陳淩,陸識忍,你們要點些吃的——”
    他嘎了一聲,又打了個響而長的嗝:
    戲堂旁的矮棚子裏走出一個年輕男人,尖下巴細眉毛,眼下有兩粒淚痣,穿一身寬大飄逸的戲服與黑底布鞋,兩隻肥袖子撈至胳膊肘、露出白膩似脂膏的肌膚。
    這人是誰?為什麽單朝陳少爺笑?
    陳淩當然曉得。
    “陳少爺,多日不見。”
    你看,年輕的小戲子先忍不住氣出聲了。他一雙眼睛生的格外好,盛滿瀲灩秋水,略微轉動還未傳情便誘人心醉。
    陳淩平淡地嗯了一聲。
    好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