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所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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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南夢園門口。
    有一輛黑色汽車在馬路邊緩緩停下。
    正和賣票的拌嘴胡謅的卿生眼睛一亮,連忙迎上去。
    他等的人總算到了。
    此時拂方唱得眼窩下沁出細密的汗,幸好化妝時曾用粉紙翻來覆去地擦,反倒麵若桃李,嘴唇異常猩紅潤膩,更添幾分天才墮凡的煙火氣。
    老旦與新出場的小生皆退回簾幕後,他自握檀板打了個簡單的譜。
    “——噯陸識忍你聽,這該是《恨別離》最妙的一段了。”
    不但陳淩這麽講,後排聽戲經驗豐富的老戲迷們都心領神會,不撓背也不嗑瓜子,全心地期望那小姐秦思快快怒斥假嶽郎君的奸計、再怨雙親的為難。
    所有人翹首以盼,眼睛裏冒出熱望,嘴角浮現預備享受的皺紋。
    拂方一雙眼睛亮得懾人心魄,他輕輕甩出水袖,心裏也曉得該用十二分的力氣去唱——
    “甚麽恩義,甚麽傾心……”
    這戲腔軟綿無力,沒到該歇氣的地方便斷了快意!
    內掌櫃還坐在二樓包廂裏老神在在地抽水煙呢,一聽從不出差錯的拂方唱成這副鬼樣子,嚇得連忙趴在欄杆上往下張望:
    果然聽客們不滿意了,一個個小聲地埋怨這場票價不值當,所謂“積少成多”,漸漸聲音喧鬧得壓過了拂方。
    陳淩把被他撞翻的茶碗擺正,手扣住碗沿,麵露擔憂之色。拂方是怎麽了?方才還唱得很好,比以往都要動情。是嗓子受傷了?還是身體不舒服麽?
    他見拂方含情眸搖搖欲墜、一直握在手裏的折扇也滑落在地,心有所應似的回頭去瞧:
    那個叫卿生的小戲子推開了花玻璃門,踮起腳在戴寬沿黑禮帽的男人耳畔說了句什麽,然後便乖巧地轉身退出去。
    陳淩還能與誰心有所應!
    果然是他來了。
    梅瑜安摘了帽子夾在腋下,朝他輕佻地揮了揮手,手上的金鑲玉扳指晶亮耀眼;隨即又指向二樓的包廂,站了約莫兩分鍾,垂下眼眸神色不明地往樓梯去了。
    “梅——”陳淩沒叫住他,再皺著眉回看台上的拂方。
    顯然,拂方與梅瑜安的關係在這一二十天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可他暫時弄不清是什麽樣的變化。
    他以前隻曉得拂方恨透了梅瑜安對他的占有。哦,他想那麽兩個男人之間是不會有羅曼司的,不過是有權勢的一方欺壓弱勢的另一方以獲得男人征服男人的快感。
    那陸識忍又是……
    “心心念念隨他去,淒淒切切困於籠。橫眉間,似尋我心。啊呀我的魂呀——”
    拂方迅捷地恢複了狀態,又咿咿呀呀地邊哀唱邊挪步去床榻邊。
    老天爺真是憐愛他的才華,特賞他這口飯吃。
    即使出了岔子,他也不甚傷心惶恐,還舊自信地唱下去。
    然而聽客們已鼓不起勁為拂方叫好。比起聽戲,他們更想就名角拂方大失水準的事作一番細致的討論。
    “陳少爺!”
    一隻冰涼的手忽然拍在陳淩的肩膀上。
    陳淩被嚇了一跳,不由挑眉責問來人:“你就不會從我前麵來!偏要站在我背後?”
    “哎唷,我真是豬腦子呀!下次一定曉得了。嘿嘿,範少爺請你們去包廂坐坐呢。”負責傳話的年輕跟班撓頭憨笑。
    二樓正對戲台的包廂果探出兩個年輕少爺的方臉,其中一個就是陳淩的舊日同窗範恒森。
    既然黃孝燮溜了,陳淩就叫陸識忍一起上二樓和他的朋友們打聲招呼,畢竟大家在張錫愚的別墅裏都見過麵的。
    陸識忍悶聲點頭,離開座位時沒把掛在椅背上的西裝馬甲帶走。他以為一會兒還會坐回來。
    這間常年為吳城最闊的少爺們預留的包廂布置奢華,四麵各鋪了四大幅山水花鳥壁紙,西角落點了一爐清甜的香。
    陳淩一進來就被範恒森從上到下地打量。
    “你今天怎麽坐在那種地方?要不是我看見你邊上還有你家表弟——表弟你好唷,我是範恒森,草頭範,想來你還記得我罷?”範恒森把脖子上掛著的一副德式望遠鏡取下來,“要不是看見你家表弟也陪你發瘋,我們都以為你這個月沒錢使了,老早就要派人去喊你來!嘶剛還和瑜安說要借高利息的錢與你,哈哈玩笑、玩笑。”
    陳淩便把他遇見黃孝燮等一幹事情簡單講了,這才有空和坐在欄杆邊洋沙發上把玩棋子的梅瑜安說話。
    梅瑜安談興不高,撐著頭有一句沒一句的講他上午和大哥之間的爭執,眼皮子始終耷拉著,自說是沒午睡才這樣精神不好。
    其餘兩個朋友偶爾插幾句嘴,說一些天氣與娼寮的消息。
    原來,梅、範等四個少爺早就約好今天來聽拂方的戲,半個鍾頭前就都到了,唯獨梅瑜安有事耽擱了片刻。
    “唉阿淩,你來得早,你阿曉得今天拂方為什麽唱的這麽早呀?你看看牆上的鍾,現才兩點多,他就快把《恨別離》唱完啦!那三點鍾以後的好場子是什麽厲害的名角要出來?”
    陳淩沒敢吭聲,奪過方才就心不在焉的梅瑜安的手裏的白子,幫他落在棋盤上。
    伴隨著棋子著案的一聲脆響,台上拂方扮演的秦思終在癡恨之中吞金自盡、香魂孤歸地府!
    這一段拂方唱得愈發淒麗纏綿。
    當他把最後一句“亂春裏還請父母毋傷”唱罷、兩手在空中輕飄飄地收攏並倒於床榻上時,眾聽客們又很覺得滿意了。
    不知是哪一個先鼓的掌,旋即滿堂喝彩,掌聲雷動,外麵剛買了票的人們都趕緊要跑進來聽——這個點是什麽好戲呀?!
    陳淩也在二樓鼓起掌來,他今天雖沒好好聽拂方唱戲,但與陸識忍說戲詞的時候就發覺這恐怕是拂方近幾年唱得最好的一回!首元的姚學丞因唱它而心力俱疲,從此不肯再演,果不是虛話!
    好呀,唱的真好,除了那個小岔子——
    陳淩想借機與梅瑜安說一下拂方的事,包括之前梅家大哥透露與他的消息。假如他猜的不錯,梅瑜安該是對拂方有些厭倦了,那麽何不放了拂方呢……
    “瑜安,我說——”
    梅瑜安似乎沒聽見陳淩喊他,神色冷淡地側身與同樣麵無表情的陸識忍說道:“表弟也不愛聽戲?”
    “……嗯。”陸識忍看陳淩又探出半個身體和站起身謝幕的拂方招手,那副熱烈的飛揚的神采……他不再麵無表情,而是皺著眉頭去翻看一旁書架上的插畫版百科全書。
    “瑜安!欸!”陳淩索性伸手來拽他。
    梅瑜安掩去眼中的冷意與嫉妒,攬過陳淩的肩輕笑道:“庸止你幫我鼓什麽掌呢!嗯?嗤,他又不是傅先生燒傻了的曾孫女。”
    稍後陳淩仍有幾次欲提及拂方,可都被梅瑜安轉移了話題。
    最終還是範恒森幽幽歎了口氣,擋在眼見要爆發衝突的兩位老友中間,先軟下聲音把陳少爺糊弄了,“阿淩,你陪我去後台看看那個老旦好麽,呃她叫什麽來著?演秦思之母的,頂有名氣的那個?”
    “噗,恒森,你忘啦,她叫玲瓏真,與你十八歲做的美人畫的題字一樣!”
    另兩位朋友哈哈大笑,都說陳淩促狹,怎麽把老範說過不許再提的倒黴巧合又拿出來講。
    陳淩淺笑著應了錯。他何嚐不曉得恒森的真正意思,不過是不願恒森兩頭為難。
    他們兩方出了包廂,陳淩正要下樓,突然轉頭想叫陸識忍別忘了掛在椅背上的衣服——
    但見梅瑜安弓起腰神情陰鷙地拈起陳淩的那粒落子,把它擲進了腳邊的吐痰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