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君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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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南夢園戲堂的後台足有五間大,這與舊式茶園台後逼仄的格局全然不同。
兩排放置西洋鏡的化妝桌前坐了二十來個男女優伶,或老或少,或對鏡上妝或整理衣襟服飾。
忙而有序是春柳班子的真特色,端茶倒水的小囡們也從不怕同時伺候一屋子人的牢騷。
拂方剛脫下沉甸甸浸滿汗水的頭套,正要再叫一杯熱茶潤嗓,陳淩就掀了簾子闖進來。
“陳淩?……唔範少爺好。”
範恒森微微頷首算是接受拂方的招呼。他從不想見什麽狗屁玲瓏真,隻是一時計短情急,竟他爺爺的想了個餿主意。唉,怎麽又教庸止和這個拂方見麵了呀。“……欸阿淩,你怎麽不說話?那我們出去罷。”
“啊?我沒怎麽。——拂方,你今天唱的很好的,嗯。”陳淩說著用拇指尖重重揉按了兩下眉心。
拂方搖搖頭,因關心陳淩的情形,拉開抽屜在一堆髒帕子、煙灰、糖果和劣質脂粉中挑出一個白瓷瓶遞給他,“江記坐堂大夫配的清暑膏,我還沒用過,你若不介意,嗅兩下醒醒神怎麽樣?”
“哦、好。”陳淩接過瓷瓶握在手裏卻不打開。他幾乎沒聽見拂方說了什麽,隻顧琢磨自己的心思。……應該是看錯了罷?梅瑜安怎麽可能討厭他。
拂方站起身使人搬兩張幹淨椅子來,見梅瑜安的傲慢朋友猶豫半晌都還是坐下了,而陳淩還站著發愣——他輕柔地拉起陳淩的衣袖將其帶至椅子前,麵露歉愧:“是不是教你失望了?今天唱的很不好,這我心裏有數的。偏我先前還與你說大話。你不必安慰我,更不必怕我傷心。”
坐在角落正補妝的一個花旦湊個熱鬧笑他:“哎呦,你那哪裏叫不好呀,隻是原來我們都奇怪——嘶拂方真他娘的是老天的兒子,從不出錯喔。現在曉得神仙也打噴嚏。我們幾個坐在後麵隨便聽幾耳朵,就哭得像死了冤家!好得很!依我看比姚正旦還好呐!將來傍個比蔣新原還有權有錢的男人,呃,那、那也是倚馬可待!”
拂方冷笑不語,不想搭理她,單與陳淩站在一處小聲說話:“我在台上才看清了你旁邊那個外地人的樣子,他竟是你家親戚?”
提到陸識忍的事,陳淩很快緩過神來,立時回了一個嗯。
“……那天你怎麽不與我講?我還以為他——嗬,原來是你家的,原來也是個少爺。”
“哪天?”陳淩說完就明白了,“我想起來了……呃,那天我還不認得他,不是有意要叫你為難,更不是想看你笑話。”他吐字極慢,一個字一個字講了,籲出一口熱氣,心裏倒愈發難過和在意。
難過的是梅瑜安的奇怪舉動,在意的是初三那天拂方與陸識忍到底在屋裏發生了什麽。
一件也許莫須有的“兄弟”誤會還沒解決,那邊隔著西洋屏風的大手掌又把他按倒在泥坑裏。一邊是沒血緣的青梅竹馬,一邊是有血緣的混賬弟弟……兩個人、不,他們竟都與拂方有許多關聯——三個男人把陳淩的心情胡亂揉搓拿捏,顛來倒去地拋。
拂方看陳淩這樣誠摯而率真,心中的愁悶暫時消退,眉眼彎彎似春雪消融。
他還不曉得因為自己初二那晚一時悲憤發昏、與巷子裏拉皮條的查六子提了一句——“那你明早幫我拉一個新鮮客人來,最好是外地人,省的他怕梅瑜安的勢臨了打退堂鼓”,就惹出陳家表兄弟彼此間的大誤會。
呃……什麽那天哪天的?這兩個八竿子不該打著的人在說什麽秘密?
範恒森聽得一頭霧水,但他很不喜歡拂方這年輕戲子的性格脾氣,便繃著方臉沒有肯加入話題。那麽他是不好再讓庸止和梅瑜安的姘頭談下去了,這要出大問題啦!
“噯阿淩,這裏的味道真不大好聞,臭麽臭死了,我們出去罷。”範恒森又怕陳淩叫他一個人先走,故意捏著鼻子把後台的戲服與頭套上的酸汗味誇大,“哎呦,真是臭,比老蜀川的臭豆腐還臭!比江府的老酸醋還酸!”
“哈恒森你是做白話詩麽。那你先去,我隨後來。”
嘿,真讓我猜中了!這個癡情的呆子!範恒森又是氣又是想笑,坐在凳子上不知怎麽辦。
拂方心思通透而分外要強,他一直曉得梅瑜安的朋友們沒一個看得起他——除了陳淩;於是他輕輕地拽了兩下陳淩的衣袖,朝他爛漫地笑,額頭上亮晶晶的汗也十分生動可愛了:
“你跟範少爺去罷。多謝你的心,我一直曉得的,我……我總不教你再失望。”
“好。我也曉得你對我的用心。今天就歇了吧,我看你唱《恨別離》很耗精神,千萬別毀了身體。”
拂方忍不住大笑,香腮似雪而漸緋紅,“我曉得了。本就是因你要來才唱的。那你也家去吧,天實在熱……嗯……望君保重。”
他無端想起陳淩原先是念舊私塾的好學生,雖然自己沒讀過一本書,也還想竭力朝陳淩靠近,便在滿腹的淫詞豔曲與淒哀癡恨中精心擇出這麽一句相贈。
說完,拂方有些害羞了,低著頭依舊笑。
他自小學戲,字還不識便已把淫詞豔曲與男女癡恨唱得爛熟;可這回是在朋友——至少他大膽地在心底把陳淩當朋友——麵前說無關風月的寄語。然而他什麽書也沒讀過,什麽是正經人才喜歡的東西也全不知道。他自知他是下九流裏最爛的一等人。
望君保重。
陳淩還不曉得這是他與拂方的最後一麵。
他隻是笑問道:“那你明天還唱嗎?”
拂方略想了一想,抬頭見陳淩仍盯著他看,忍不住又笑了:“……你來聽,我便唱。”
突然門外咣當一聲脆響。
他們兩默契地同時朝聲源望去:
一隻髒花貓從牆角躍過,撞翻了一個空花盆。
而未全放下來的竹簾外站著梅瑜安和陸識忍。
四個年輕人麵麵相覷,各懷心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