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若大腿挨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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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
    陳淩嘴唇動了動,他剛說了一個“瑜”字,梅瑜安已掀了簾子快步走來玩笑似的輕推他肩膀,把陳淩推得趔趄後退、與拂方隔開一尺距離,“陳淩你和老範走得好快,也不再問一聲我的意思?玲瓏真在那邊矮棚和她妹妹說話呢,你們撲了個空罷?哈哈,噢我把表弟也帶來了,他坐在那像個老監生,不吃不喝抱本書——恐怕隻有跟著陳淩你才愜意。”
    陳淩幹笑,還想再和拂方說幾句道別的話。可範恒森非拉拽著他出去,他僅僅來得及在與梅瑜安擦肩而過時勸兩句:
    “瑜安,你……你待拂方多溫柔些。咳,不要把事情鬧大了,你剛不也講瑜昶哥天天等著抓你的錯麽。”這兩句說的是混賬話,無意踩中梅瑜安許多痛腳。
    他悵然地走到外麵,瞧見陸識忍陰沉著臉,想起那天清晨兩人在屏風邊的相逢,一顆單純的心便像被泡在醬醋罐子裏反複醃漬,舌尖緊抵牙齒搜刮詞藻,大半晌憋出一句極平常的提議:“我們兩出園子罷。”他還不曉得自己對陸識忍到底是什麽態度,對陸識忍與拂方的事又是什麽想法。
    “唉阿淩,還有個我呢。是我們三!”
    ……
    梅瑜安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看拂方,並極具紳士風度地請其餘人先出去回避一下。
    偌大的後台隻剩下他們一個人。
    拂方在梅瑜安伸出手要捧他的下巴時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慘白著臉別過去不看他:“你把扳指摘了……好麽。”
    汗酸味在冷寂的室內漸為劍拔弩張的氣息驅逐。
    金鑲玉扳指應聲墜地、彈跳、大幅度的旋轉、小幅度的搖晃,最後靜靜停在拂方的膝蓋邊。
    “你以為陳淩那種滿口仁義的廢物會救你?”
    “我從不敢奢望。”
    “好,好啊,好一個奢望,你們兩個倒是互吹互捧黏得緊……你歡喜我了。嗯?是不是?拂方,你說話。”梅瑜安瞥了一眼沾血的扳指,傲慢地鬆開禁錮青年的手睨瞰他,“我想你明天唱不了,不過今天我本也沒期望你還能唱。再這麽唱下去,三個月,你人就徹底垮了。噯,你說話呀,拂方,說一聲你歡喜我了,嗯?說一聲,我就允許你明天來唱。”
    “……不。”拂方小口小口地喘息,捂著脖子嘶啞地回絕男人的最後一次“善誘”:“我發誓過的,我隻會恨你。如果對你有一點點動心,就叫我不得好死!你們梅家若是人間的地獄,你就是十八層下的惡鬼。你、你……你不要對陳淩不利。他畢竟是你朋友。”到這個地步他還掛心陳淩!
    布料窸窸窣窣的聲音和踱步時鞋底與地板的摩擦聲把他一顆破碎的癡心來回折磨。
    拂方膽戰心驚地跪著等了許久,暗自傷心懷疑他怎麽會愛上如此可怖的男人,頭頂突然傳來三聲冷笑:
    “現在我如何敢動他陳少爺。哼,你大可不必‘皇帝不急太監急’,隻要他爸爸還沒倒,整個吳城沒人敢動他。”雖是氣話,也並非毫無根據。
    梅瑜安從不參與家裏的生意,他自有他的消息渠道。
    上滬如今眼看是要大亂了。
    三年前金交巷子黃家稱霸小半個江南商區的振興紡織廠一夜之間破產倒閉便是先兆。
    與二樓包廂的兩個朋友道歉表意,又約了吃飯打牌等活動作補償,陳、陸、範三人就朝園外走去。
    此時約莫下午三點鍾,一天裏最好的場從來照例是給拂方的,旁人想也不要想;可因他的“任性”和“疏忽”,陰差陽錯輪到被拂方占去午場時間的卿生登台。
    許多為了拂方的戲才來的新聽客意興闌珊,偏也有些隻看皮囊的二流子年輕人從此愛上這位卿生的戲,場場不漏。
    陳淩走到半路,看見陸識忍單穿著襯衫,突然想起來還有件馬甲落在戲堂裏呢,總算能提醒他取來。
    這邊陸識忍前腳剛進戲堂去找,那邊小偏門就有個人抱了一件西裝馬甲來送給陳淩,說是拂方唱完戲時就吩咐他看好的。
    “我去二樓陳少爺你的包廂問,李少爺他們講你們走了,哎唷,急得我呦,還好還好,陳少爺你收好啊。”
    陳淩用兩根手指尖提住西裝背心的領子,很不情願地將其掛在臂彎,又喊他去戲堂再和陸識忍說一聲,“呃他的樣子麽,與我一般高,深黑色斜紋襯衫、我想唔也許還帶些灰,鼎旻布西裝褲,褲腳垂到鱷魚紋棕黑色皮鞋的尖兒,看上去冷冰冰最傲慢不搭理人的那個就是他了。”
    紅圓臉的跑腿小囡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嘿笑你媽呢!敢笑我們少爺了!快去!記得就問他是不是姓陸叫識忍!”範恒森作勢要給小囡屁股上來一腳,看他顛兒顛地大步跑遠了,自己才憋不住笑出聲,言語間皆是羨慕:“阿淩,你與你家表弟關係真麽好呀。說了那麽多,又是斜紋又是黑啊灰的,要是問我,我隻好說總該是個男人。再問——沒有了,絕不記得。”
    賣楊梅的老漢打算收攤,把最後一把人家挑挑揀揀剩下的爛梅子一股腦塞進嘴巴,挑著扁擔從陳淩他們身邊一搖一擺地經過。
    有一隻汽水玻璃珠子大小的楊梅逃過一劫,可惜因老漢前後挪動肩膀的動作,還是從竹編簸箕中滑落,骨碌碌滾掉在陳淩腳下。
    紫紅色鮮果在熱陽的照射下從成熟變腐爛不過一分鍾,濃烈而短暫的酸甜氣息沿著陳淩的腳腕、大腿爬上熾熱的胸腔和兩頰。
    他舔了舔幹燥的唇,不禁口中生津,卻掙紮著辯駁道:
    “我和他關係好個屁。上次和你吃飯,說我裝模作樣的其實就是他——囂張至極。”
    “欸?!是呀,我一開始也奇怪的,在錫愚家別墅的時候你不是和他‘楚河漢界’嘛,怎麽——可你今天在那龍須座上和表弟你儂我儂的——這總不是他強迫你罷?”
    “我……”陳淩差點兒咬著舌頭,他看見陸識忍從戲堂裏出來,折放在手臂上的馬甲便長出一排刺來,紮人得很,紮得他臉熱而目潤,啐了範恒森一口:“去你的!甚麽你儂我儂,你還和我說上葷話啦?那是我跟他講戲呢。要是與你們幾個聽戲,我哪裏敢在行家麵前班門弄斧!”
    說完陳淩覺得自己反應不免大了些,幹咳兩聲和範恒森輕聲道了個歉。
    不道歉還罷,現在麽……範恒森暗暗發笑。
    他們便先往園外去,找了兩圈,隻招來一輛人力車。
    且那車夫年紀大了些,醬色精瘦胸膛,嘴角苦紋遍布。
    “方才還有好些車的,都去哪裏了?”範恒森問他。
    車夫焦躁地請他們快坐上來,隻說黃巡查在掃這片街呢。
    哦,是了,今天是五月廿九,自打吳城兩大車行的老板被捕入獄,車夫們失去了保護傘,每月月末市政會派出人來收一回稅款。他們不按人頭,隨便逮住些車夫搜刮幹淨、湊到一定款數就好了。在街上抓住你,口袋裏沒錢?好呀,先關牢裏去吃幾頓拳頭抹頭(巴掌),叫你老婆姆媽帶三倍的罰金來領!
    難怪今天送他們來南夢園的車夫多要了些銅子。原來是冒一個月白幹的風險掙刀口錢。
    “唉,那麽你們兩先坐著走吧,我再等等。或者往前麵走兩步坐電車回家。這個點,電車不擠的。”範恒森推讓道。
    陳淩怎麽肯和陸識忍大腿挨大腿坐一輛車回家!
    他看陸識忍將要走到門口了,而範恒森還在說一些羨慕他們兄弟和睦友善的話,便往前走了七八步。難道真沒有另一輛車?
    那便叫恒森先坐著走——
    電車的汽笛聲遙遙從一幢幢紅瓦屋子後傳來,愈來愈近,不過半分鍾的工夫就駛入了這條馬路,嗚嗚滾動的車輪不斷吞噬地麵的軌道;坐在上頭的老師傅看見站台有兩個人招手,便慢悠悠刹車、直至乘客麵前剛好停穩。
    車身上釘了一張大銅板,用黃銅絲熔刻出沿途路線。“鹽茶街”三字清晰可辨。
    賣票人探出半個青皮腦袋吹叫笛,嘴巴上還沾著瓜子屑就朝下邊嚷:“快上車!快上車!”
    陳少爺鮮少坐電車,最多是小時候貪新鮮,曾跟著爸爸和姆媽趁其還未正式運行體驗過一兩回。
    “……這個點,電車不擠的……”
    那麽他坐一次怎麽樣呢?
    陳淩想他將將一個月沒去城南的茶莊看看情況了,作為姆媽唯一的幫手很該盡一番心,於是又往前跑了兩步,邊跑邊和範恒森話別:
    “恒森,我去瞧瞧我家茶莊的賬,你們坐著走吧!後天請你吃飯!”
    “誒阿淩——!”範恒森好笑地目送陳淩也跟著那兩個行人上車,轉過頭和陸識忍搭話:“表弟,看來我們要一起坐車了,先把你送回金交巷好麽?”
    “多謝您,不用了。請您自便罷。恕我先走一步。”陸識忍看他的西裝馬甲還在陳淩手中,兼不願與他人同坐,深灰色的眸中閃過無奈與一點點笑意,快步跑過去趕在車門闔上之前進了電車。
    汽笛聲立刻又嗚咽著響起來,車輪繼續吞噬軌道往吳城的南邊駛去。
    陳淩上車後仔細看清了環境,霎時心生悔意。
    範——恒——森!再信你一回我就真和陸識忍是你儂我儂的親兄弟!
    哪裏是不擠,座位全滿,走道上甚至也站了許多人,還有三大籮筐嘰嘰喳喳的臭鴨子!
    車一開動,他連忙抓住頭頂欄杆吊下來的破舊皮帶環,氣惱地回望兩步外用以上車的鐵台階處——
    一雙清俊桃花眼睜大、再睜大,慌亂地映著某個混賬表弟淡定自若、雙手插褲兜看他的可惡忘八模樣。
    他此刻就要下車去。否則豈不是要與陸識忍前胸貼後背地擠在車頭的過道上動彈不得?
    不像話。
    還不若大腿挨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