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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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六月十七一早,老大夫陳棨就被請至陳府出診。
他翻看一回陳淩的舌苔與指甲顏色,又嚐了半調羹昨晚煎剩下的藥,心中有數,把脈後老神在在地呷了一口熱茶:
“唉你們也忒著急了,我不是說今天下午再來看麽——也罷,欸唷,把昨天寫的方子拿來,給我再瞧瞧。”
陳淩頭靠在疊高的軟枕上勉力打起精神和他說話:“您老吃了沒有?”
“嘿,恁行(你們)看看,還是淩淩懂仔情嘚(懂事)!沒吃呐!剛打了一套八段錦,身子還沒暖和開,就被你奶媽連路帶路地喊來嘍。”
陳淩的大腦暈沉沉的直往下墜,忽然聽見紙張發出的脆響和老人的一陣咳嗽,兀地睜開眼,想了想方才說到什麽地方,便繼續強撐著身體招呼他:
“近來家飯桌上吃什麽早粥?”
陳棨在藥方下角添了一味清心補氣的輔材,想起老妻的手藝,很愜意地回答他:“灶上煮了綠豆百合粥、配兩個小小的肉鬆燒餅,不鹹的,又很香。”
“哦,我也不愛吃鹹的。蔣媽——”陳淩略緩了緩,嘶啞著喉嚨問她:“我們家今天有什麽粥?”
蔣媽心疼得很,已聽明白自家少爺話裏的意思,笑著請陳棨移步飯廳用早粥。
很快屋裏的人都走了,僅留下一個年紀大些的丫鬟坐在床邊凳子上隨時聽他吩咐。
在絕對的寂靜裏陳淩反而睡不著。
他閉著眼側身假寐,貼著枕頭的耳朵裏似有一張緊繃的鼓麵,拂方與梅瑜安的死魄則化身為兩把鼓槌,“咚——咚”地敲在耳膜上。
屋外的陽光漸漸穿過玻璃窗和紅紗帳、炙烤著他通紅發燙的臉頰;隔壁梅府萎靡綿弱的哀樂及時響起來,嗩呐極其淒厲,銅鑔冷不丁地來麽個好幾下,很蓋過其餘樂器的風頭。
陳淩熱得渾身難受,偏流不出幾滴汗,好不容易撐開沉甸甸的眼皮要和那丫鬟說話——
“少爺,怎麽了?”
忠於職守的丫鬟連忙掀開帳子湊身上前詢問。
陳淩乍聽這聲音有些耳熟,定睛一瞧:哦,原來是她。老家房子修好了麽,弟弟也娶妻成家了?
丫鬟見他病得說不出話,又湊近些,俏笑且勸道:“少爺是不是熱?忍忍罷,出了汗就好了。太太臨走前叫我們一定不許開電扇的。”
太太臨走前……?
姆媽真扔下我去鄉下了?她帶了哪些人走?住的地方都安排妥當了麽?
陳淩還未出聲細問,一個人迅疾地朝他走了過來。
隔著紗帳,頭腦昏熱的陳淩僅能看見一片影影綽綽的灰黑色掩住了窗外的光,隨著此人的靠近、其手腕處閃閃發光的幾顆芒星從床尾的金帳鉤旁飛掠而過,一晃神的工夫就揭開紅紗帳現身於眼前。
“你要對他做什麽。”陸識忍眉眼間很有些嚴肅與不快,冷聲喝問道。在他進門時匆匆一瞥的印象裏,這眼生的丫鬟和陳淩靠得太近,隻差一臂距離,兩個人眼見要挨到一起……
不像話。
“我、我是蔣媽媽派來照顧少爺的。”
陳淩原以為陸識忍是問自己,見何雙霜先應了,心裏好生奇怪,因沒精神多想,便先維護她:“你發什麽神經!雙霜,你——”
“你下去吧。”陸識忍不容置喙地代替表哥發號施令。
“少爺,我、我——”
“下去。”
“……是,表少爺。雙霜曉得咯。”
他喚你霜霜,你便也自稱霜霜?好親密。
某個總愛招惹桃花的紈絝病了還是一樣的不老實。
陸識忍暗嘖一聲,忍著胸中無來由的不忿、自然地伸手去探陳淩的額頭溫度。
想起了什麽的陳淩慌亂地哎哎出聲,偏過臉躲他的手。
何雙霜一步三回頭,思來想去不放心,在門口小心回望這位傳說中和氣俊俏的表少爺:他真是頂高大的,比少爺還壯實,占了我的小凳子坐下,手腳沒處放的樣子。這麽看,他凶巴巴的陰沉臉倒顯得還可愛呢。
兩隻菱形金袖扣被隨意拆卸下來扔在床邊的矮櫃上。
冷金屬與溫熱的木相碰撞,其悶響嚇著了剛探親回來的丫鬟。她一個激靈跑了出去,後又溜回來貼心地闔上門。
摘了興許會剮蹭傷臉的袖扣,陸識忍仍未能碰到有意躲他的陳淩。
滿腹心思的他略不耐地站起來,把礙事的凳子輕輕踢到一邊,捋起衣袖露出兩隻手臂,俯身按住病人的肩。
竟忘卻了是誰在東廂房裏來回踱步、沉吟、舉著手指神思飄忽,來時又是怎樣預備速戰速決、絕不拖泥帶水、遑論多餘的肢體接觸的!
“表哥為什麽要躲我?姨媽鄉下去了,從今天起,她讓我來照顧你。”他的心底浮起一種惡劣的念頭,見陳淩果真一眨不眨地仰望他、好似聽到天大的噩耗,才有幾分滿意了,“唔,我說的不大對,姨媽是叫我看著表哥,寸、步、不、離。”
放屁!姆媽怎麽可能叫你來看著我?家裏那麽多下人難道沒一個有空。你可是被哥哥我按在地上揍了一頓好的——
想至此陳淩啞然熄火。他本來便無顏麵對陸識忍,加之早上的……咳他其實還好罷,不就是舔了一下手指麽,混賬表弟反應倒大得很,仿佛是被惡霸奪去清白的黃花大閨女。
……噯,神經病!
陳淩一旦動了心思,想及昨天的大混亂,就又有些困倦與精神不濟。
老大夫開的藥裏有不少安神助眠的成分。
盡管他的心裏還有許多悲傷和困難跨不過去,可所有人都苦勸他不要多想,拋開庶務,安心養病為上。他倒也沒有悲痛到打算傷及身體,畢竟昨天突然倒下去已很傷姆媽的心。
冰涼的手指在他的脖頸上稍作停留,又上移至他幹燥起皮的唇。
陳淩這次不敢再輕舉妄動,閉著眼任憑某個大言不慚要照顧他的人施展身手。
刺眼的陽光擠落在陸識忍的背上,它們都被這堵血肉之牆攔下來,唯獨一圈暖黃色的光暈沿著他的手指一點點焐熱了指尖。
“表哥。”
陳淩困極了,懶得回他。
他的眼皮微微顫動,心髒撲通撲通的聲音順著血液傳到混沌的腦海中;起初隻是想合眼打個盹,然而不多時呼吸便平穩而悠長。
這一覺,他睡得格外放鬆,梅府的哀樂也像是被擋在了外麵。
下午他醒來時陸識忍不在了,蔣媽捧著藥碗喚他起來吃。
“陸識忍呢?”不是用“寸步不離”恐嚇我、看我出醜麽。
沒耐性的小混賬。
蔣媽見陳淩一口喝盡,遞帕子與他擦嘴:
“少爺阿是想表少爺了?表少爺去前麵吃飯了,一會兒就回來的。哎呦,難怪太太不著急,說你們這一架打完了呀、感情恐怕比以前還要好!我呢還怕你們以後兄弟結怨,唉,是我想岔啦。”
“……哦。”他們以前哪裏、哪裏感情好阿。胡說八道。
六月十八梅府出田。
陳淩還在病中,有精神的時候不多,短短一篇不足千字的誄文都是躺在床上幾次口述才完成,並臊著臉請陸識忍替他謄寫送出。
他掛念著拂方的屍體的下落,幾次欲言又止;陸識忍見他病又漸漸重了,歎息一聲把此事主動攬過。
不多時,陸識忍就從街頭帶回來一份剛印出的報紙。
《娼拂方謀財害命,凶殺一良民,屍首現已伏法》
[xx年六月十六,明月巷43號發生一樁手段極其殘忍的蓄意謀殺案。據悉,凶手名拂方,年二十,曾……此男娼已畏罪自盡,屍體由本局接管,驗屍後於十七日午前焚化,現埋於五逆場亂葬崗。……]
報紙登出的日子是六月二十號。
陳淩反複看了三遍。
每一個字他都認識,甚至能講出相關的典故軼事,可連起來讀他就有些困惑了:
“屍首現已伏法”,短短六字,簡直神來之筆,好似講了個荒謬的笑話。
是他害了拂方。
如果他能在梅瑜安折磨拂方的一開始便站出來阻止這件事惡化,假如他能更謹慎地考慮自己的言行、梅瑜安看到他和拂方在一處說話的真實想法,倘若他在拂方的屍體被草草焚化埋葬之前出手攔下……
陳淩又開始連續地做噩夢。
他很勉力地吃東西,用心休息,萬不敢傷害自己的身體而教雙親傷心。
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他的病一天天壞下去。
陳大夫起初信誓旦旦說半個月便能好的差不多,隔了兩天又默默把期限延至一個半月。
“表哥。”
陸識忍放下筆,麵朝陳淩,目光沉沉地盯著他。這幾天他占用了陳淩的書桌,因揍了人而羞愧不已的陳淩既抗拒他的照顧,他就自得地坐在一旁百~萬\小!說,有時也記錄一些思緒。
陳淩嗯了一聲,聲音輕微不可聞。剛剛吃了藥,他還不太困。
“陳淩,拂方與梅瑜安的這件事……”
陳淩以為他要勸自己不必憂慮,或者其他類似的好話。
“這件事、對我來說是致命的打擊。”唉,他終於說出來!
“什麽?”
陸識忍臉上的傷已經好了,英俊深邃的眉眼愈發沉穩,麵部線條較往日而硬朗,這些多半是痛苦的思考給予的:
“他們兩人的死,不單隻有你心裏過不去,我也是一樣的。隻是我們各有各的理由。這件事,等你病好了,我們坦誠地互相勸解一次罷。怎麽樣?莊子說‘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
“……”陳淩搖頭,撐著床沿坐起來,愣愣地回望他,待耳鳴與心顫消退,短促地笑了一聲:“你個念洋人書的人,懂什麽《莊子》,‘鼓盆而歌’哪裏好這樣亂用的。”
陸識忍的眼睛閃爍了一下,柔聲請教他:“嗯,是我錯了。那麽表哥知道該怎麽用麽。”
室內無風而熱。
陳淩仔細地看他的模樣,目光流連於窗外茂盛濃綠的景,最終笑了一回,病中憔悴的風流相貌別有一種單純與動人:
“我不告訴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