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假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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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
    陳淩被他說得反倒愣住了,垂眸瞅看一回手中的舊作:
    “叫我先講……我先講什麽好呢?……啊,是的,我剛還想著說這個。今天確是他們的二七吧?梅府早上放了爆竹。”
    “是。我猜,表哥要出去燒紙?”
    “嘶,好奇怪!你這幾天怎麽了?怎麽我想做什麽你全曉得?!”
    陳淩見陸識忍又不回答,不甘地咽下好奇心,繼續說下去:
    “在家裏是絕不能燒東西的。倘若明天不下雨——還未出伏,該是不會下——要請你幫個忙,同我一道出門去。有你在,隨便找個散心的由頭就能過蔣媽的關。我是怕了她了,哈哈,搭個你,就是姆媽回來問也很好說。”
    陸識忍嗯了一聲,轉身去點燈,他的聲音時遠時近,有時伴隨著劃火柴的細響:
    “那就早上出去。下午太熱。……五逆場在城外,一來一回正好趕著太陽最毒的時候,我想你如今的身體還是不要冒險為好……去明月巷子麽?至於梅府——陳淩,我建議你再等等看。
    “梅老先生給梅瑜安訂了一門親事——你應該知道。那位小姐帶著丫鬟老媽子們與一船嫁妝來梅府住下了。我因為受過的知識,總不讚成冥婚。不過,這不是我阻攔你的首要原因……”
    陳淩看他舉著一盞燈走過來,挪動大腿讓出位置,輕拍床邊示意他也坐下:
    “冥婚……好,我曉得了。”
    陸識忍倉促補充道:“陳淩,我絕沒有冒犯你們的意思。這僅僅是我的個人看法罷了。”
    誰是你們?
    我們家從不做這樣的事!
    為什麽不說“我們”?莫非我們到底不是一路的人麽……
    你這家夥,又把你自個兒放在哪一個人堆裏?將來去了國外,到洋人的地盤討生活,豈不是永遠孤零零一個人……
    陳淩感到一絲不該存在的悵然。
    “嗯,我曉得。我又不會生氣。你不要再想梅府的事,我大抵明白昶哥他們在謀劃什麽勾當。可惡,這還算是親兄……陸識忍,這些你也替我考慮過了?唉,我算曉得你‘答應’別人的厲害——哼,可哥哥我啊,我一定不會歡喜你,這你大可死了心。”
    反正他是“個人”,我是“你們”中的一個。
    陸識忍心想陳淩到底生他的氣了,暗暗苦笑,把燈放在陳淩的書桌上,遲疑了一瞬,還是決定就站在桌旁,側過臉看窗外的月亮:
    “我沒有和姨媽說過那樣的話。是表哥誤會了。”
    “真的?你敢發誓你沒有說過?那,你、我,你、你。”陳淩頓覺尷尬,勾起手指輕輕撓了撓手心。
    陸識忍這一生編造的謊言很少很少,而其中大多都用在他的鄉下地主哥哥身上。
    吳城是他人生裏的過客,然而近來一個人闖入了隻有他的世界。
    這個人最不講手段,最無恥,最野蠻,也最無心,冒冒失失地將他留在了吳城。他早該離開陳府了,沿著長江一路向西,到嘉城、到漢津,到別的城市去。
    傲慢的觀察者被他的觀察對象擺了一道。
    “……說過。”半真半假,是假也真。
    陳淩鬆了口氣,眉眼彎彎朝他笑:“我就說麽,姆媽才不會騙我。你這個人……”
    陸識忍張皇失措地收回視線,雙手插兜,眼睛望著朦朧的月暈與浮動的雲霧。
    他突然想在今夜向陳淩道別。趁有的事目前還可以糾正。
    這曾反複思索不下十次的決心很快反應在他麵容與姿態上。
    於是心思敏感的陳淩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慌張,仍急著把話題搶過來:“咳,不說這個了。明天我會早早起來喊你,你不要賴床!”
    “嗯。”
    那就再遲一天、再遲幾天。
    既然他答應了姨媽,不如等陳淩徹底病愈——
    陸識忍有意延緩今晚的彼此安慰,可他心思單純的哥哥等不及了,此刻就一定向他傾訴。
    他總不能把陳淩的嘴堵上。
    陳淩拿起懷表看了一眼,握住冰冷的表帶歎息一回:
    “我那天是昏了頭。人死總有個惡兆頭,你說是不是這麽一回事?比方我爺爺的肺病,又比方說凝妹……她生下來就很可愛的,要是還活著,沒有誰家姑娘比她聰慧漂亮,隻是總是病。我曉得的,我一直曉得,他們總有一天會——”
    陳淩哽了一下。
    “表妹她叫什麽名字?”陸識忍溫和地應聲,以此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陳淩一愣,繼而坐直身體微笑道,“是的,她也是你的表妹。凝妹——陳留凝。我們去刻碑的時候,還是想把她留下來。你願意記得她的話,她一定很高興。……可拂方的死,我卻沒有料到。誰也沒有提前和我講,說‘啊陳淩,你早些做準備,將來不要撒潑唷’。”
    “他的死,是他和梅瑜安的糾葛到了不可緩和的地步才——”
    陳淩搖搖頭,“雖是這樣講,雖然我們——”
    他不由想起陸識忍可惡的“你們”二字,便意氣用事改動詞句:
    “雖然你和我可以這麽想,但這件事,在我,是二十二年裏犯下的最大過錯。我總是猶豫,總是駭怕傷害我和瑜安的感情,駭怕別的朋友們猜忌我不講義氣,駭怕和拂方牽扯過多惹來姆媽的注目——自然,她是早就生我的氣了。”
    陳淩吸了口氣,輕晃垂於床沿的雙腿,腳尖不時點碰陸識忍常常坐的、從何雙霜那裏強占的小凳子。
    油燈的棉芯燃燒著,劈啪作響,一小段焦黑的絮緩緩墜落。
    昏黃的光把他們的影子交疊著照在地麵上。
    “我說拂方他們的死,使我深受打擊。表哥那時相信我麽?”
    “咳,說什麽信不信的……你是孔孟先聖還是道家真人?”陳淩板起臉,輕踹凳子一腳,仿佛踹在明知故問的某人身上。
    “我不是。可我也許、也許——”陸識忍自嘲般扯了一下嘴角,將他一直不屑於與外人講述的自己一點點暴露給陳淩看。他已完全放棄了抵抗,隻是想著過幾天總歸會分別,從而產生一種對著眼前人剖析自我魂靈的衝動。
    興許是月色皎然的緣故。
    興許是他一個人太久了!總是一個人!
    少年毫不掩飾迷茫與彷徨,壓著嗓音低沉地說出他的困惑:
    “我以前以為與旁人活在兩種世界。他們怎樣猙獰醜陋地求生,或者有時牽涉、幹擾、甚至破壞我的生活,我都不必在意。因為他們本不值得我動怒。他們是可憐的、被上帝造出來專受苦難的約伯——唔,那是洋人經書裏吃盡苦頭、死後才享一點福報的人物。
    “嗬,我是多麽幼稚嗬,竟然以為我是高他們一等的觀察者,而觀察者從來是有特權的。我隻需要同情他們,最多救不了人,絕不可能害人罷?可是這次是發生在我身邊的兩個死亡。仔細地想,我的態度,我的行為,包括我攔下你去找拂方——
    “那麽,我到底在觀察什麽呢?我以為我不必在意,可我永遠活在這個許多人的世界裏,我隻要活著,就總會影響他者的命運——我參演了別人的人生,又怎麽能問心無愧地說‘我隻要冷笑著看他們自取滅亡?’我、我該怎麽做一個合格的觀察者……”
    陳淩默默聽了,不知說什麽才合適,思索半晌,幾次斟酌,看向那張可惡的臉時目光變得柔軟而溫和:
    “陸識忍,你果然是詩人。觀察者,約伯……這些我都不懂,你問我,我去問誰?自己想去!小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