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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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
    巡查們在院子外站成一排,不久即四散開去、兩人一組挨家挨戶記錄鬧事者的姓名,並再三警勸佃戶們不要生事,否則牢飯伺候。
    “全國鬧災呐,地震、發大水、匪禍——厲害哪裏是你們這小破村子可比!到底仔鬧什麽!他家是把田畝賣了、過幾年重買回來的,趕巧陳老爺開了大公司鈔票賺得頂多——聽說與你們訂的新租契比旁家都寬鬆兩三分。喔,你們也曉得滿吳城再找不到……那麽今個是嫑想租陳府的田了?!”
    ……
    陳太太受了驚嚇,躺下稍作休息,仍是腳軟目眩,隻有抓著陳淩的胳膊方覺得安心些。
    陳淩低聲自述這十八天的病中生活,見姆媽時或思緒飄遠,心知倘若爸爸在家、絕不會教姆媽經受如此荒謬的災難。
    姆媽十幾歲就嫁到他家,曾在奶奶手裏受過一些磋磨與冷臉,至於旁的麽。
    陳淩搖搖頭。
    他在信裏總是信誓旦旦、向爸爸作許多“家中一切安好”的承諾。如今想來,豈不是一個軟弱的孩童站在木樁子上,可憐又可悲,尚且不知木樁的脆弱與虛假,隻顧朝他無所不能的父親揮舞拳頭。
    得意什麽?有什麽可得意?!
    他以為不念書了一切會更好的。
    然而依舊傷姆媽的心,辦砸了爸爸交與的差事,自己也不如想象中那麽暢快逍遙——
    裝模作樣。
    裝模作樣……麽?
    好一個裝模作樣!
    唉,現在想來,之前不慎拆了陸識忍的信,那天的批評也確有幾分道理——
    陳太太察覺兒子心情低落,駭怕他因此憂思不樂,便揩去眼角的淚,極盡溫柔親昵地問他閑話:
    “呆子,想什麽呢?識忍是不是還在外麵?你盡看著我,不去教他坐坐麽!”
    “——呃,姆媽是怎麽聽見我在想他?”
    陳淩說完,不覺得哪裏有錯,隻是見姆媽倦怠含淚的美目中浮現欣慰之笑意,腦海裏頓時有白光閃過,顧不上多想慌忙站起來。
    冒失的陳少爺差點被腳邊矮笨的圓肚木凳絆著。
    “誒唷,你小心呀!慌什麽!”
    “咳,我、我……我沒慌。姆媽既叫我去喊他坐,我這就去——”
    陳太太撐著床板靠坐起來,把床頭的粉絹扇擲向他,嗔怪道:“你回來,等等再去。我說著玩的,識忍難道不曉得坐,他可不是你!我們家出你一個呆子就很夠啦。”
    陳淩接過扇子,訕訕點頭,複坐下與她扇風,鼻尖的一點紅暈略晃了晃就消失不見。
    “姆媽你和陸識忍上輩子恐怕也是姨侄罷。一個個,一個個都歡喜跟我開玩笑……”那麽他總是丟臉。
    “阿是吃醋了?哎呦,小辰光就不愛我同別人家的小囡講話,一不抱著你就亂淘氣。你過來。”陳太太拿出軟帕,頗愛憐地擦拭她的兒子臉上的汗。
    她看著這張七分像丈夫的俊臉,心中很是惆悵:兒子陳淩的確是長大了,而她、區區一個母親,總有一天是要被拋下的,“陳淩,你想不想有個人照顧你?”
    陳淩一愣,大急,“姆媽不是說娶妻的事慢慢來麽?”
    “我什麽時候說過!我那是——”陳太太扶額笑道,“我那是舍不得隨便找個小姑娘做你的妻!總要你歡喜她的樣貌氣度,我才好——你娶了妻,我在家、出門也有個一道說話抹牌的人。”
    “可我現還沒有成家的想法。”
    何況他去哪裏找一個樣貌氣度皆教自己動心、亦使雙親滿意的閨秀。
    陳淩繃直腰板,呆愣愣小心地瞅看姆媽臉色。
    陳太太並未執著於此,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好罷,我是早就曉得你這——哎呦,小冤家!討厭鬼!你阿曉得姆媽整宿整宿睡不著,一顆心快要被你揉碎了!”
    “姆媽別氣。我、我……我總會娶妻成家的。”陳淩以為陳太太因他不肯成親而心碎,勉強應了,到底底氣不足。
    “你是為了我和你爸爸呢,還是為了你自己呢?要是為了我們——我是肯定要打死你的,阿人家千嬌萬寵養大的姑娘,十幾歲嫁與你做妻,一輩子總落不到做丈夫的半點情意,這算是殺人了!”
    陳淩聞言,緊張的心突然鬆懈了泰半,輕笑道:“是呢,我不愛殺人。那麽兒子還請姆媽再等等,總之現有我陪姆媽,姆媽要是不嫌棄,做衣裳買旗袍……咳,我、我也能陪著。”
    陳太太暗暗苦笑,啐了他一口,“去你的!那成什麽樣子!”
    她托腮細細打量陳淩,想上次清晨離開時兒子病得不省人事,短短半個月,如今麵頰卻很是紅潤,眉眼神情間更有一種——
    一種唯有做母親的才能瞧得出的異常。
    “陳淩……我剛還記得要問的,你身上這件洋襯衫是識忍的麽?我好像見他穿過。”她始終舍不得問出口。便不該問。陳淩變成如今的樣子,都是她做姆媽的錯。
    ?
    陳淩低頭瞧襯衫扣子,舉起衣袖輕嗅頓時整個人都僵住了,眼角微紅,睫毛微微上下顫動。
    “我不曉得,是他叫我換的,我我去找他算賬……”陳淩放下粉絹扇,掀了半個簾子就跑出去。
    坐在床上的陳太太隻來得及最後問一句:
    “陳淩,你告姆媽,近來有沒有歡喜中意的人?”
    “沒有!喂,陸識忍,趁人之危,又害我丟臉呢?嗬,你過來——”
    雨後習習涼風穿堂而過,鼓起的碎花布簾飽脹如球,撲向陳太太冰冷的嘴唇。
    她恨不得把陳淩摟在懷裏、假裝他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嬰兒。
    雖然順化村以及遠處兩個小村莊的租子還未收上來,但陳淩顧慮陳太太的身體,後怕不已,親自把她送回吳城。
    陳淩病快痊愈了,據此望攬下收租的其他事項。
    陳太太感念其孝心,最終點了頭,隻叮囑他不要過度勞神、注意休息,又請侄子陸識忍再陪他表哥一回。
    “識忍,你不要生你表哥的氣,他是曉得你的好意的,隻是一時死腦筋呀。”
    陸識忍拎起行李箱,朝陳太太點頭。
    他本來便不放心陳淩一個人去鄉下,隻是……
    少年嘖了一聲,下巴上不僅有淤青,還新增一處指甲劃痕。他心中有氣,故不肯擦拭早已幹涸的一粒小血珠,決意要等某人親自懺悔道歉。
    十九歲的年輕人,再老成終究一身少年氣。竟因此不意放任懊惱的情緒肆意侵蝕心髒。
    明明是蔣媽洗收衣服的時候放錯了襯衫,與他有什麽幹係。他是關心則——
    咳。
    再者說,誤穿他的襯衫就那麽難堪麽。
    真是很難堪!以後如何還有臉麵做人家兄長,如何再教訓陸識忍個可惡的家夥!
    陳淩黑著臉如是想。
    他叫何雙霜收拾出三大箱行李,再赴順化村時把個少爺派頭使出十二分來,簡直是頤指氣使,霸道不講理得很,一定讓混賬表弟坐在前座且不許回頭看他。
    順化村受雇於陳府的佃戶有十七戶,巡查們在此盤旋兩天,等陳淩向王管事問帳時,租子已收齊了。
    陳淩沒在順化村停留哪怕一夜,他直截往距吳城最遠的許家莊去。
    那裏有六戶人家租陳府的地,因是去年才添置的田產,地方又偏,陳太太原預備最後再去的。
    羊腸小道泥濘難行。之前運石塊建材的車馬壓出了缸大的深坑。
    汽車無法往前了。
    兩個人下車,換了雨鞋,將後備箱的四箱子行李交給跟過來的挑夫。
    嚼著馬草的驢子抖動濕噠噠的耳朵,脖子上的鈴鐺銀燦燦的,乖順地俯下頭顱等主人把重物綁好。
    “籲——走嘞您誒——”挑夫腳踩一雙草鞋,吆喝著過時的曲調,健步如飛,如履平地,不多時便驅趕著灰驢消失在路的盡頭。仿佛不世高人。
    霧蒙蒙的青山與天空就此展開,鈴鐺聲愈來愈輕微,隨著一陣風的吹拂,化作振翅的疾鳥。
    人跡罕至的田埂野路上,獨留陳淩和陸識忍在大大小小的水坑間“精細”地挑揀落腳處。
    沒有人打算做第一個吭聲的。
    陳淩畢竟是土生土長的吳城人,清明、臘夕等舊曆節日萬一是雨天(實際上多半是雨天),再困難也得橫穿山野去祖先的墳塋祭拜,於是慢慢與陸識忍拉開了距離。
    他悶著頭往前走,一時沒看準地方,落腳時滑進青草下的黑泥裏。
    黏而重的爛泥很快從及膝雨鞋的口沿灌入。
    陳淩低咒兩聲,四下尋找可以借力的東西,可是田埂兩旁隻有一眼望不到邊的紫薇。
    他伸出手去夠最近的一株紫薇的樹枝,手指在粉紫相間的花簇裏胡亂抓了幾下,斜彎而複挺直的花樹窸窸窣窣抖落下無數雨珠與碎小花瓣。
    他想起來了:去年爸爸寄一筆錢回來吩咐他買田。他麽,一時興起替幾個莊頭接下了吳城後年更換行道樹的生意——
    “陸識忍!你過來!”
    陳淩緩緩吐出一口氣,思來想去,終是轉過臉,高聲呼喚他唯一的借力點。
    山的那邊仿佛有所感應,沉悶莊肅的鍾聲翻越樹下避雨的白燕、跨過河岸低行的蜻蜓,在風聲裏徐徐鋪開。
    陸識忍不急不慢地避開泥坑,一步步朝陳少爺走來,雙手插兜站在離他兩尺遠的地方:
    “做什麽?”
    陳淩哪有功夫耽擱,“你還生氣麽?”
    “我什麽時候生氣了。”
    “唉,你這個人!我生氣,是我生氣總行了罷?”他急於脫身,飛快認錯,便覺得萬事大吉,隨即伸手去碰對方的肩。
    陸識忍的理智極欲避開他,又擔心自己躲開了教陳淩真摔著磕著,猶豫間兩隻手在褲兜裏尚未拿出來——
    “肩膀借我——唔。”
    悠長的鍾聲緩緩回蕩於熏風中,田間的蟲咕咕地亂響。
    陳淩的腳在雨鞋裏滑了一下,整個人撲在陸識忍身上。
    青年俊美的臉埋在少年的脖頸處,十指緊緊拽著襯衫下緊繃鼓起的臂肌,心意忽然大亂。
    他正要掙紮著抬頭時,額上傳來溫熱的觸感。稍觸即離。
    陳淩眨了眨眼睛,不禁又往前湊了一點,抱緊了自始至終沒有伸出雙手接他的人。
    這下陸識忍再不能裝作沒有親到他的哥哥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