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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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6、
    “我……”陸識忍在腦海中艱難搜羅詞匯,結果是一片空白;本該立刻推開身上的人,可他也不願意這樣做。
    他麵無表情地保持親吻其額頭的姿勢,將手足無措的機會讓渡與他的哥哥。
    卑劣的家夥。
    可是陳淩卻不在意似的,隻顧把陷在淤泥裏的腳拽出來:“你別動啊,胳膊借我一下!”
    他拔鞋子時微微低頭,腰部與大腿一齊用力,上半身因此再次撲進陸識忍的胸膛,亂糟糟的頭發蹭過少年幹燥的嘴唇。
    “呼……這隻鞋子算是沒用了,可惡,襪子也好髒!”嘀咕埋怨一通,陳淩的左手轉搭在陸識忍的腰側,彎腰脫下浸滿汙泥的襪子,將右腳褲腿卷至膝蓋。
    陸識忍全程沉默不言,僅僅在陳淩打算赤著腳繼續走路時,不禁向前一步拉住他的手。
    陳淩一個趔趄險些跌倒,猛地甩開他,遙望遠處山脈半晌,回過頭很有些困惑地問道:“你、你做什麽?!”
    陸識忍輕描淡寫地提及天氣,“我背表哥走路吧,一會兒還會下雨,著涼就不妙……”
    “……好罷,這可是你要孝敬我的,不是我逼你。”他的哥哥是心煩意亂了,全然忘卻自己方才還在爭取為人兄長的尊嚴,如今反倒縱容、允許荒唐的提議進行下去。
    “嗯。我是自願的。”
    陳淩心髒砰砰跳動,不由低聲輕笑,把另一隻雨鞋也脫了,用兩方素帕擦淨右腳腳背與腳腕,跳趴在陸識忍的背上;兩人一樣高,他少不得蜷縮雙腿、臉頰緊緊貼著對方寬厚的肩背。
    “能走嗎?”
    “嗯。”
    “你蹲下去些,我要掉下來了。”
    “嗯。”
    “下巴上怎麽弄的?是下午坐車的時候、因為我麽?是我弄的?當時還看不出痕跡。”
    “嗯。”
    “那我怎麽賠你?”
    “嗯……陳淩,你別動!”
    陳淩大笑,呼吸噴在陸識忍的頸窩處,“下次還敢敷衍我麽,嗯什麽嗯?你既不說話,我隻好先替你把淤青揉開——哎哎,等等,我不動了,不動了——陸識忍!我要掉下來了!”
    田埂旁教雨水洇濕的鮮嫩野草拂過陳淩幾乎垂在地上的腳,有些癢,捎帶絲絲涼意。
    他漸漸止了笑,雙眸熠熠生輝,牙齒在飽滿的下唇上輕輕碾磨出一道緋色。
    陸識忍從沒有背過人,動作姿勢都笨拙,幾次害陳淩滑下來,泥巴和髒水濺滿兩個人的褲腿與衣袖。
    等他們快到村莊時,陳淩總算能安穩地趴一會兒。
    暴雨將至,風停雲低。
    他單手摟著陸識忍的脖子,伸出另一隻手接雨,突然想到什麽,和陸識忍小聲咬耳朵:
    “你是不是親到我了?嗯?——喂!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陸識忍,我開玩笑呢!”
    “那、表哥要親回來麽?就像之前推我下水一樣?” 狂風驟雨的深影凝在灰黑色瞳孔上。
    “推你下水一樣——不、不,混賬!我……”
    陳淩眼看著陸識忍和自己說了什麽、獨自往不遠處的草房子走去,他卻再沒法集中精神聽清哪怕一個字。
    他曉得自己沒有發燒,可曾被表弟碰觸的額頭仍舊滾燙。
    他想:喔,大抵是今天的風不夠涼快。
    許家莊佃戶趙義忠家。
    趙義忠的女兒坐在灶毗間(帶土灶的廚房)的長條凳上縫鞋墊子,見父親又拎走兩桶熱水,好奇道:“爸爸,陳少爺哪裏要用這樣多的水?他是什麽樣子,醜不醜,胖不胖?”
    趙義忠滿麵紅光,笑嗬嗬地回答她:“阿敏你不要亂講。本來我就想定是他來收租,後又聽說是陳太太——唉,還好她沒來!個女人家,就算是浙安沔府出身的大小姐,也不好拋頭露麵嘛!真是牝雞司晨!”
    “女人怎麽了……噯,那他到底什麽模樣?是不是腰上掛個大荷包,鑲一口金玉牙?”
    趙義忠沒搭理她,冷哼一聲,提著水桶就出去了。
    某鄉紳在此地有個帶影壁的一進四合院——鄉紳神往首元已久、現已舉家遷往上滬石庫門,陳太太前兩日便派了下人來打掃原就租好的院子。
    現僅有三個做粗活的老媽子在。
    陳淩和陸識忍洗過澡,坐在地方局促的廊下吃晚飯。
    一張擦出木板原色的小方桌。幾碟子素菜,醬色炒排骨,一大碗熱氣騰騰的湯,有隻六邊形瓷盅裏蓋著過水的嫩玉豆腐。
    趙義忠的兒子拿毛巾擦著手,直說飯做得不好,還請少爺多擔待。
    “呃是呀,陳少爺,十裏八鄉的人家辦紅白喜事都頂愛叫我家老三去配菜的,可這些東西呀,嘖嘖,真比不上城裏。”趙義忠自說自話,見陳淩不開口,便覺尷尬。
    陳淩吃了一碗濃白鮮美的鯽魚湯,漱口潔麵完畢,輕輕點頭,“今天下了雨,天黑的早,我們來的匆忙,辛苦你一家忙前忙後了。收租的事,不用急,等明天白管事來了再講。”
    “喔,沒什麽的。嗐,我就是看看少爺你。”趙義忠轉而誇陸識忍,“這位是少爺的兄弟?真是俊的,芝蘭玉樹欲使之生於庭階——”
    陳淩笑笑,“我和他可不在一個庭階裏。要是我在謝車騎家,他隻好去阮嗣宗手裏。我們是天南地北不相及的兩個。”
    趙義忠聽了哈哈大笑;他的兒子雖摸不著頭腦、也跟著笑出一臉耿直的褶皺。
    飯後兩人各回屋休息。
    陳淩吃了藥,胡亂思索一番,吹滅油燈,沾著床便睡過去。
    這一間之前是收拾出來給陳太太準備的,被褥、擺設較之陸識忍那間奢華富貴得多。
    然而,陳淩還未入夢就被蚊子生生咬醒了。
    暴雨已熄,銀白月光透過淺色蚊帳照在他的臉上。
    陳淩翻坐起來找蚊子,拍死兩個複又躺下去。
    不多時,耳邊傳來尖細的嗡鳴,繞著他的耳朵盤旋俯衝,有時像一粒蒲公英的種子、突然降落在他的眼皮上。
    “啪——”
    短暫的寂靜後蚊鳴聲愈響,重重疊疊、此起彼伏地從各個方位包圍臥床休憩的青年。
    陳淩翻來覆去躲避蚊子,最後熱出一身汗,推開薄被下床點燈。
    他這才發現蚊帳竟是破的。
    困倦疲憊的陳少爺懶得再去想辦法修補蚊帳,抱著枕頭去隔壁找陸識忍。
    “陳淩?”陸識忍果然沒有睡,他轉頭看了一眼桌上攤開的筆記簿,若無其事地站在門口。
    “唔,是我。你現在睡麽?”陳淩聞到陸識忍身上有一股疏淡苦澀的煙味,便放心地往裏走,“既然你沒睡——哦,寫文章還是寫詩?你慢慢寫,我先在你床上睡一覺。你要睡了的時候,把我喊起來。”他說完打了個哈欠,忘掉了還要說什麽,脫了鞋子就鑽進素帳中。
    形製簡單的方桌上放有一隻陶瓷煙灰缸,裏麵攤擺有兩支燒了一半的煙。除此之外,兩支鋼筆、一瓶黑藍色墨水而已。
    陸識忍把筆記簿收起來,倚著桌沿雙手撐於其上,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陳淩放帳鉤、換枕頭、展開絲被側身躺下,心中升起奇異的溫馨與滿足,於是蹙眉沉吟道:
    “表哥怎麽想睡我這裏?”
    “我房間的蚊帳破了,你看……”陳淩閉著眼,懶洋洋地抬起一隻手,“多少包了。”
    陸識忍相當認真地湊身上前端詳。
    白似美玉的手背上通紅一片,幾道撓痕劃過皮膚下隱隱透現的青藍色血管、一路延伸到手腕處凸起的骨節。
    好像一隻貓爪在陸識忍的眼睛上親昵地按了一下。
    他輕咳一聲,還欲說話,以期做回有潔癖、講理性的陸識忍。
    “你別吵,讓我睡一會兒,嗯……下巴上還要緊麽?你千萬記得阿,要睡了就把我喊起來……可是、可是不要太早……”陳淩垂下手改抓枕頭角,麵朝牆壁把被子搭在腰腹上,呼吸漸而綿長。
    陸識忍靜視片刻,便去把窗前的燈吹滅了,僅留一小支白蠟燭。
    原希冀通過觀察積累創作經驗,但自從來到吳城住下,常常沒時間、亦沒心思創作小說。
    他突然舍不得把陳淩當作小說的主人公原型。
    因為在最初的構想裏,主人公將從一個天真而殘忍的年輕地主變為患有精神疾病的路邊乞兒。他要刻畫社會的黑暗,要表現為人的悲哀,要探討世界存在的秘密;可他沒辦法把這些消極負麵的東西賦在陳淩、以及因陳淩而誕生的角色身上。
    他到底對陳淩產生了什麽錯誤的情感?
    與此同時,筆記簿裏關於“陳”的記錄越來越多。
    這種一天一記的格式,從最初一次半頁逐漸增加到正反兩整張還不大夠。與其說這是有誌於文學的陸識忍的科學觀察筆記,不如說是吳城少爺陳某的生活實錄。
    “……”陳淩輕哼兩聲,翻個身、臉對著床外側繼續睡。
    陸識忍一個字也寫不下去。
    他坐在椅子上無聊地翻看以前寫的詩和不成小說的片段,最後手指停留在一張速寫上。
    [陳庸止之像,畫者陸氏識忍,性極惡,刪其睛目而曰可,嗚呼哉,特記於側。]
    他看了許久,繼而回憶當時兩人的對話——完全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多麽溫和,小心闔上書頁後一瞧手表,已是淩晨兩點十二分。
    陸識忍哪裏肯把陳淩喊起來,他揉了揉酸脹的眼睛,走到外麵抽了今天唯一的半支煙,等身上煙味散去了才輕手輕腳地進屋,搬動椅子坐到床邊。
    回到陳府後他一定盡快和陳淩道別。
    於是年輕的、未來的作家將今夜視為最後的紀念,在月光與燭光的陪伴下細筆描摹陳淩的睡顏。
    天將亮的時候,陳淩因一個綺夢驚醒了。他不敢睜眼,翻身把臉埋在枕頭裏默背董仲舒的《楚莊王》,後來背亂了,一句《左傳》、半句《家語》地混著背。
    要是放在以前,傅先生曉得陳庸止功課如此荒唐,打斷兩條竹篾不在話下罷?
    陳淩最後憋出一身汗,別扭地起身下床。
    他一掀開蚊帳簾子,便看見陸識忍趴在桌上睡。
    怎麽沒有叫我?不是叫你要睡了就……這樣睡怎麽能睡得舒服?
    眉頭都是皺著的……
    陳淩覺得這樣的表弟很有趣,到底哪裏有趣他說不上來,下意識翹起嘴角,伸手輕撫陸識忍的眉,又自然地碰其抿緊的薄唇,不料被對方直截抓個正著。
    少年撐著頭坐起來,麵色不虞地眯眼盯著他瞧,神智還未清醒,啞聲喝問他:
    “你在我身上做什麽?”
    見鬼!剛在夢中也聽見這句話,簡直一模一樣!
    那麽那個神經病、那個抱著他的男人是——
    我我在胡思亂想什麽齷齪下/流的東西阿。
    陳淩騰地臊紅了臉,奮力掙脫陸識忍的禁錮,呆愣半晌,趁陸識忍還沒反應過來——抱起自己的枕頭就推門跑出去。
    “你、你快去床上睡覺!天要亮了!”